太后 第52章

作者:道玄 标签: 宫斗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郑玉衡沉默片刻,道:“……是臣之过。我……还是把一切想得过于乐观了。”

  以他的医术,想要治好董灵鹫,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调理一年,也应该只会变好、不会变坏。可这是基于国朝无忧、天下无患的情况下的,一个宵衣旰食的人,哪怕年富力强,又怎么能不生病症?

  董灵鹫的脾气非常好,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样的脾气心性就已经是顶配了。但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太能忍,所以即便稍有火气,也是积压在肺腑,甚少有发作的时刻,比如昔日在内狱观刑,那时的太后娘娘分明已经恼怒,却不曾有发泄、残暴之举。

  但肝火积蓄,久而久之,再经由心悸刺激、急火上涌,便容易引发伤肺呕血之情态。郑玉衡仔细照料、谨慎看顾,终究是防不了朝政国事上的背刺。

  孟诚没有发怒苛责,他立在门外,明明是个年轻帝王,依旧显得寂寞落魄。他看了郑玉衡一眼,罕见地没有为难他,而是道:“不是你之过,是朕之过。”

  他在庭中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长到这么大,朕居然不知道母后究竟喜欢什么。她要是对你有些另加青眼,那你就伺候吧。”

  “阿弥陀佛。”王婉柔合手念了一句佛号,“陛下跟郑太医也有不吵起来的时候。”

  孟诚的烦忧就映照在眉间,他道:“朕只是明白事理。这病要是因为他引起的,此人若是不加以检点、祸乱宫闱。朕宁愿母子离心,也要斩杀此獠。”

  王皇后道:“郑太医照料得很好,太医院诸位大人不也说了,他的那些药方脉案,全都没有问题,无人提出异议。”

  “朕知道。”孟诚说,“郑玉衡,要是你说话有用,就好好劝说母后,不要让她太过伤神。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朕万死难辞其咎。”

  郑玉衡垂首应道:“要是有这一天,臣愿殉太后凤驾归天。”

  孟诚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他片刻。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立在月上中天的冬夜里,彼此相对,第一次到了没有话语说下去的境地。他们跟同一个女人息息相关,跟她有不同的关系、不同的感情,但这时,董灵鹫对于两人而言,几乎从私人的亲情、爱慕,上升到更广博的层次。

  在岑寂过后,王皇后拢了拢衣袖,跟郑玉衡道:“郑太医,本宫还记得一件事。”

  郑玉衡抬手听训。

  “你被选中侍奉慈宁宫的时候,本宫派人敲打阻拦过你。”王婉柔道,“但那时候,没想到如今这个局面、没想到你真有万种挑一的能力和运道。”

  “臣卑微,愧不能当。”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当着陛下的面,又思考着道:“有时,本宫总是在想,药石不能医心,以世俗之医术,哪怕登峰造极、哪怕世无其二,能医她的心吗?”

  郑玉衡目光一滞,神情渐渐变了。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医一个人的心呢?为子女而病的人,子女孝顺安宁,心症自解,为伴侣而病的人,伴侣一心相待,心症自然消弭,世间有心结的人千千万万,各有情由,可母后是什么情由呢?”

  王婉柔说话时,气息散成苍白的薄雾。

  这冬夜已经凉到某种境地了。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两人几乎同时说。

  “自是为了民生疾苦……”“治国利民……”

  孟诚和郑玉衡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视线,没有再说下去。

  王皇后挽起孟诚的手,跟大殷的皇帝道:“陛下,我们走吧。”

  她回过头,“母后的病,就委托给郑太医了。”

  郑玉衡低下眉目,又变得清冷沉敛:“臣甘为效死。”

  作者有话说:

  一些转折点出现了。

第58章

  郑玉衡回返寝殿时, 床榻边挑着一盏烛。

  他站在暖炉旁边,用里面的炭火气驱散身上的寒意, 随后才上前, 在帐前轻轻问道:“姑姑,娘娘睡了没有?”

  李瑞雪摇首道:“只是躺下了,大抵还没睡着。郑大人今晚在这里陪娘娘吧,若有忙不过来的事, 叫我一声便是。我陪崔灵看看药炉子。”

  郑玉衡点了点头。

  他靠近榻边, 伸手轻轻地挑了一下床帐, 在晃动的缝隙间见到她。

  董灵鹫半倚靠着床榻, 脸上映着一层烛火穿过纱幔、低柔模糊的光, 这道光徜徉在她的眉眼之间,明暗不定。

  他坐到榻边,自顾自地低头脱了靴子, 将公服的下摆遮到腿上,转过身挪进被子里, 贴着她锦被中的腿侧坐了一会儿,沉默地垂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灵鹫知道他坐在这儿, 也没动静,她明显没睡着, 疏长的眼睫在眼睑下透了一片浅浅的影。

  郑玉衡想了许久, 才开口:“臣给您新开了一剂保养心脉的药。方子给太医院的几位有资历的太医都看过,他们说,再不能找出更温养的方子了。”

  董灵鹫低低地道:“嗯。”

  “当务之急, 是养好您的身体。”郑玉衡说道, “我在方子里加了甘草, 润肺止咳,您顺着医嘱喝上两天,喉咙就也不疼了。”

  董灵鹫颔首。

  她的反应实在太浅、太没有起伏了。郑玉衡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憋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董灵鹫晕倒时憋到现在,压着心肺里,闷痛至极。他一没有释放的途径,二不知道发怒的原因——只是在看她这幅不疾不徐、淡然处之的模样时,这股痛就愈演愈烈。

  郑玉衡盯着她的脸,忽然撩开被子,接近过去拢住她的肩膀,把太后娘娘抱在怀中,低下头说:“檀娘。”

  董灵鹫倏地睁开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经唤过她的这个名字,当时她并没有避忌他人,让小郑太医从旁伺候。可她千想万想,也料不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孟臻驾崩之后,她身边可与她平辈论交、或是亲近到称她乳名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郑玉衡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道:“臣逾越。”

  “你还知道。”董灵鹫看着他道,“这时候还来惹我。”

  郑玉衡将两个字藏在舌尖上、几经琢磨考量,也才叫出来这么一声,而后又含进咽喉中,拢回嗓子里。

  他问道:“娘娘,您说得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可以让我入仕、入朝为官。”

  光晕太暗淡,烛火晃得人眼前朦胧。董灵鹫听见这句话,原本遥遥思索着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又坐起来一些,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的目光在郑玉衡脸上转了一会儿,神情忽然从惆怅,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为太过薄弱,碎得连声音都没有。

  董灵鹫的手放在身前,转了转腕上没褪下来的镯子,说:“算数。”

  郑玉衡伸手解开领子,将这件医官的服饰脱了下去,只穿着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领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然后无害地送到她面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年轻人血脉强盛的脉络伏在肌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

  他说:“请您惩罚我吧。”

  董灵鹫的手指搭在他侧颈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中,终于逐渐地出现一丝碎裂的迹象。她长久佩戴在脸上、不动如山的面具,在这一刻达到了粉碎的边缘。

  那些压抑至深的怒火、伤怀、切肤之痛,都在这样一个昏暗暧昧的夜晚,酿成浓稠而苦涩的酒。从她的眼神中流淌出来。

  郑玉衡感觉到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但他竟然不害怕。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又怕又委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说:“请您……弄疼我吧。”

  他抓住董灵鹫的手,“娘娘,就当是……”

  董灵鹫以为他要说“别离礼物”、或是“临别相赠”之语,她一向不耐烦听这些虚伪的矫饰,便抽回手,反身将他压住,低头咬上他的脖颈。

  郑玉衡轻轻吸了口气。

  她的身躯如此轻盈,没有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但董灵鹫也不需要那种力气,郑玉衡就束手就擒、毫不反抗。

  他天赋异禀的引/诱又重新萌发了。

  虽隔着一层衣衫,但因为骤然爆发的负面情绪当中,夹杂着大量沉重如山的压力。太后娘娘几乎不懂得往日的怜惜。

  郑玉衡才知道素日里她轻轻的爱抚、那些玫瑰色的印记,有多么垂爱和珍重。

  他对痛觉很敏感,但也是真的能忍。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蛇从脚踝缠上来,又冷又腻,这条蛇的冷腻的信子嘶嘶作响,獠牙就钻进他的咽喉要害,汲取着他的生命。

  但他违背了求生的本能,认为自己就该是她虔诚的祭品。

  董灵鹫回过神时,发觉齿印上渗出血,对方年轻鲜活的颈侧也被她不由自主地捏出了指痕,光线不够明亮,这印子艳丽得可怕。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停在伤口的边缘,低声道:“你勾我干什么,不怕我真掐死你。”

  郑玉衡居然道:“您根本到不了残暴这两个字的界限。”

  董灵鹫起身坐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就见到小郑太医躺平不动了,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望着上方道:“娘娘,臣要领两份俸禄。”

  董灵鹫:“……为什么?”

  “因为就算入朝为官,朝中大事也都要面呈慈宁宫,总要常常相见的,干脆每天我来找娘娘面呈一次,然后就留下请脉熬药,入了夜,还能侍药陪/睡,还能消解枕畔……臣舍不得太医院的俸禄。”

  他满口胡扯,继续道,“反正我是不会把侍奉慈宁宫这种事拱手让人的,我要攀附权贵,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少奋斗二十年……”

  董灵鹫听到这里,先前的猜想全被打乱了。她很费解地看着郑玉衡,道:“别说胡话。”

  郑玉衡起身,跟她面对着面:“真的。”

  “那哀家给你加一倍俸禄,我私人添给你,你滚去户部做文官去吧。”

  郑玉衡顿时绷不住了,他表情崩塌,眼神中分明写着“为什么不是两倍俸禄留我,而是赶我走?”

  小郑太医的世界坍塌了。他下意识地抱住太后娘娘,脱口而出:“不要。”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松手,滚远点。”

  郑玉衡死死按住:“我不。”

  “哀家派人把你拖走。”

  “那就让臣死了吧!”郑玉衡缠在她身边,“不要不要不要……”

  “你不是入朝为官,从此就从仕了嘛。”董灵鹫故意冷笑,恐吓道,“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发这个疯,以后就别踏进慈宁宫半步,君子一诺千金……”

  “臣不是君子。”他飞快地道,赶紧说实话,“朝中多一个可用的人,难道对娘娘不更好吗?”

  郑玉衡环绕住她,低头埋在她肩膀上:“我错了我错了,我是——您老是压着损神伤心的事,从不发泄出来,那也不是个养身之道啊。可我平白无故让娘娘抽我两下子,那也……那脑子不是显得更有毛病吗?”

  董灵鹫幽幽道:“那你现今这样,就显得很聪明吗?”

  郑玉衡道:“我才舍不得离开您。之前的话一说出来就知道是假话了,要不然娘娘一直自己控制自己、自己调节自己,迟早会对伤心这件事变得很迟钝的,那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供奉在庙宇的菩萨金塑。”

  董灵鹫道:“不伤心还不好吗?”

  “积郁成疾。”郑玉衡说,“女子的病有一多半都是气出来的伤心病,只是表面不发作而已,真的发作起来厉害得很,如山倒、如风摧,到时就是想挽回,也没有办法了。”

  董灵鹫愣了愣,喃喃道:“你倒是用心良苦……”

  郑玉衡见她终于不生气了,差点喜极而泣,还是不肯松手,担惊受怕地问:“您不计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