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不是。”孟臻道,“两拨人遇上了,父亲的人是派来监视我的,被来杀我的人错认成了东宫卫,就在离京二百里不到的地方厮杀,回京的车队大乱,官兵里有刺客,我那辆马车都被扎穿成刺猬了。”
光是这么一笔带过,董灵鹫都能想到其中的凶险严峻。她凝眉望去,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他说。
董灵鹫翻过身,一把将太子殿下按在身下。探手摸索,扯开被血沁了一半的玉带,卸了佩玉和香囊,看到他被层层缠裹起来的腰部。
“其实我……”
“就这样你还纵马狂奔,一个人夜行二百里赶回来。”董灵鹫道,“这血流了多少你知不知道,这一遭治不好得折你二十年的寿,到底有什么要事非得回来不可?即便是要为了躲避袭击脱离车队,也不该这样直接赶回咱们这里,你知道路上究竟有没有截杀?”
前半夜大雨,他衣服上湿痕未干。
孟臻想要翻下去不弄脏她的床榻,被董灵鹫一道眼神冻住了。
他看了她好久,半晌忽然笑起来,说:“跟檀娘待了一个月,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董灵鹫道:“我常常发怒,只是不对着太子殿下发。要是你拿‘贤惠’这两个字来压制我,我只会更怒。”
“原来你是这样的,我就说董太师的女公子居然如此温婉娴静,看来都是忍着本宫呢。”
“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太子来了,要摆架子,晚了。”她注意到自称的变化,“都怪我被你口中的诚心实意迷惑,嫁给你之后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还能撞见夫君这么一身带血、不要命的回来,阿弥陀佛,我真是寻了一门好姻缘,想必也能气得跟你一样少活几年吧。”
这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太过年轻,玩笑就只是玩笑、气话也只是气话,不懂得什么叫一语成谶,一念成真。
孟臻怕她反悔,被吓住了,连忙拉住她的手道:“我是急了些,但我是因为……”
“因为什么?”
孟臻犹豫了好半天,许久才道:“我入京途中,见到有一家门户外的杏树枝叶伸出来了,上面的杏子又大又圆,有贼人在墙外偷摘……”
董灵鹫睁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身底下的这张床,提声:“你怀疑我红杏出墙?孟子荣,不是你求我嫁给你的时候了,你这人变脸怎么变得这么快?小曼,快去把东宫的内账拿给太子爷,让咱们爷也算算,我有没有那个钻出墙外的工夫——”
小曼脆生生应道:“嗳,奴婢这就去。”
“别去,回来!”孟臻把董灵鹫抱在怀里,硬是起身,喊道,“怎么我叫你你不理,太子妃叫你你什么都干?你是谁养得丫鬟啊。”
“谁养的。”董灵鹫推开他,坐在榻上,伸手拢着散掉的头发,“我也不知道是谁养的,你们天家儿郎,外表花团锦簇,进来连个糊窗户纸的钱都没有,内里亏空成这样,你家丫鬟饿得都要比赵飞燕还轻了!要是没有我,她连人带棺木烧出来都没有五斤。”
孟臻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檀娘,哎,你别走啊……不是,这屋……”
董灵鹫在门口回首,懒懒地瞥他一眼:“这屋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咱们太子爷的,你养得东府,你的屋子,你住。”
她踏出门槛,让人哐叽一声栓上门,把太子爷关在里头。这才整了整发鬓,跟一旁的侍女道:“去太医院请刘太医来,就说是我吹了风,不知是风寒伤风、还是风热伤风。请他来看看……等刘太医一来,就把他和太子爷关一起,治不好一个都不许放出来。”
“是。”
于是,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孟臻连董灵鹫的头发丝儿都没再摸到,结结实实地跟刘太医在同一间房里治伤换药,过了一整夜。次日,太子爷令人砍伐东宫周遭的所有杏树烧柴,之后的很多年里,朝野内外都知道太子殿下不喜欢杏树,一见到就会皱眉,但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的确是件妙事。
这是孟诚在别人那里绝对听不到的。区区两年过去,在他脑海里关于“父亲”的记忆,已经流窜四散,被磨得光华黯淡。他急于寻找这位曾经为他编织安全港湾的人留下来的踪迹。
小皇帝像是找到了能让自己感到安全和幸福的话题。这才是他的家庭,他情深意笃的父皇和母后……孟诚吸了口气,在现实面前,这短暂的幻想也逐渐消散,烛火平静,他与自己最敬爱孝顺的母亲相对而坐。
他问:“我爹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赶回来的吗?”
董灵鹫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
“他是怕有人对东宫动手。”董灵鹫道,“怕在他受袭的同时,也有人会对我暗下杀手,破除东宫与我父的联合之势。幸好,在那时候,这些人还看不上我这个徒有才名的‘区区女子’。”
孟诚顿了顿,道:“自母后在前,儿臣已不敢看轻女子。我对皇后既爱慕,又敬重,对嫔御们……虽然烦恼,但也忌惮、戒备,保持距离,从不耽溺女色。”
“这是哀家给你的警醒吗?”董灵鹫微笑着问,“你会不会害怕身边出现一个像母后这样的人,而且比我还要锋利、尖锐、年轻气盛,并且是一个女子,要跟你争夺世上最高的权利。”
孟诚陷入沉默的思索,他似乎极为认真的考虑了许久,然后道:“如果母后想要临朝称制,儿臣会松一口气,但还是会感到失落。如果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说实话,除了皇后和盈盈以外,儿臣会恨不得将她掐灭在萌芽当中,绝不可能让出半分的权力。”
董灵鹫道:“统治者大多如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一味成瘾的毒药。”
孟诚的回答倒是在意料当中。
她继续问:“如果这个人是盈盈呢?”
孟诚道:“要是她真的有能力的话,儿臣愿意跟盈盈共治天下,但是……小妹从来无心于此,她最喜欢看一些天方夜谭、玄妙难言的古籍和话本了,母后不是也知道吗?”
董灵鹫笑了笑:“看来你不太关注她呀。”
孟诚不解地起身欲问,董灵鹫却摇头不言,望了望天色,道:“想必这个时候,三司官员都已经停下审讯,各归其家了。”
小皇帝心中微痛,轻轻叹气,道:“儿臣送母后回宫吧,冬日寒冷路滑,您自己回去,我实在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红杏出墙实际指杏花,不是杏子,形容春意正浓。此处只是为了符合多雨时节杏树的状态。
前夫哥说话是有些预言在身上的,要是你活久一点,就能见到小郑捧着脸悄悄偷看院里的杏花了。
第72章
孟诚亲自将董灵鹫送回慈宁宫。
风雪霏霏, 白日里原本晴朗的空中飘起小雪,寒风回荡。
慈宁宫内早就有人看顾, 殿里烧得温暖如春。宫人在殿前行礼, 将太后娘娘迎进殿中之后,服侍着她脱下雪白的毛绒大氅,抖落上面的雪花和残余未消的冰晶。
皇帝孟诚将她送进殿中,四下环顾一周, 跟瑞雪姑姑询问了几句母后的身体近况, 而后稍稍安心, 这才跟董灵鹫道别。
他的发上冰晶消融, 将墨发濡得微湿, 虽然仍旧情绪不高,但也并无萎靡不振的模样。
董灵鹫望着他想到:想要他立时三刻学会帝王的冷血无情,学会统治者的严酷与当政之人的慈悲, 恐怕是不能够很快实现的。但要诚儿已经学会将情绪掩藏起来,将失去身边亲近之人的伤痛掩埋在表面之下, 这或许就是他此刻平静的缘由。
这种“学会”的过程,董灵鹫也曾感受过。
孟诚毕竟是她跟明德帝的孩子,虽然从小娇惯地养着, 有些脾气和依赖感,但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弱, 而且——他有一点跟郑玉衡不同, 那就是他并没有小太医那么倔强、执拗,那么非此不可,他是可以在碰壁之后就拐弯的, 对于李酌的军饷案如是, 对商恺的借权贪污案亦如是。
孟诚躬身向母后辞别, 临走之前,脚步顿了顿,忽然又扭回头来问她:“母后,倘若父皇不曾英年早逝,儿臣愿当一辈子的太子。倘若真是这样,您会跟他终身厮守,再无旁人吗?”
在孟诚来到殿中时,慈宁宫另一边的屏风一侧,郑玉衡跟随杜月婉从内厂回来不久,已经换了衣衫留在宫中等她。
他为了避免跟孟诚碰面,所以并未出现。可此时宫中寂静安宁,即便郑玉衡没有现身,隔着区区一道屏风、一袭珠帘,自然也能听到他的这句话。
就如同董灵鹫的片刻沉默一样,他的脚步和心情也在这短暂的沉默当中凝固了。郑玉衡本就满腹思绪、感慨万千,乍一听闻这句话,简直满身的血液开始倒流。
他愣了很久,然后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子,手指早已将衣冠规整得无比整齐。但他的焦虑、恐惧、还有那么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都让郑玉衡必须找一件事来反复进行,强迫自己静静地聆听她的回答。
这或许连聆听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偷偷试探自己分量的娈宠,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放在一年以前,这样为另一个人恐惧和忌惮的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甚至会被郑玉衡唾弃。
但今时今日,一切并不相同。
他妒恨一个早已埋入土中的死人,这座王朝上一位贤明的统治者,他名义上的君主。
意识到这一点时,郑玉衡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分明董灵鹫只是想了一小会儿,但他连每个呼吸的间隙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他不断地起身、又坐下,面对着为董灵鹫归拢到一半的书册。
孟诚也在屏息等候一个回答。
在这段思考和默然当中,冬季凛冽的北风敲打着窗棂,昏暗的冷夜里传来哗啦哗啦地呼啸声,卷着漫天散如飞尘的雪。
烛火哔剥地响动,光影微颤。
董灵鹫伸出手,将手心贴到火光一旁,一层层更浓重的温暖热意渡上指尖。她道:“你父皇还活着?到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你这种假设,应当是没有意义的。”
“有的。”孟诚坚持,“这对儿臣很重要。”
董灵鹫仰头想了想,望着一丝月光也见不到的窗外,她慢慢地道:“那应该不会再有别人了。”
因为孟臻不会允许。
并非是孟臻不允许,而她就不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两人一旦发生强烈的争执和碰撞,就会演变成整个朝野的动荡不安,甚至矛盾无法化解时,还会继而变成党争、变成群臣互相攻伐时划分阵营的借口……以此而生的矛盾会数之不尽。
基于国家安定的考虑,她、还有孟臻自己,两人都不会去冒犯对方心中的底线。只不过大多男人的底线都是对女人贞洁的要求,这一点,实在令人感到厌倦。
孟诚深深地松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为父皇扳回一城时,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药碗,一边触摸着碗壁上的温度,一边补充道:“但会不会那么做和会不会动心,这是两回事。就算他活着,也并不影响母后觉得郑太医很是合意。只不过……我们是不能分离的夫妻,只要他在,我和他就被绑在同一辆战车上,为这辆车的巨轮滚滚而添柴加火,一刻也不能有异心。”
孟诚怔了怔,似乎没法一下子就理解这种形容和这种处境。他刚要说话,就见到董灵鹫伸手按了按眉心,便知她已经疲惫劳累,小皇帝下意识地按下了嘴边的话,道:“母后安寝吧,儿臣这就告退。”
董灵鹫轻轻颔首。
小皇帝离去了。
她命人看顾好门窗,服完了药,将药碗放在漆木食案上,问了一句:“月婉回来了没有?”
李瑞雪道:“已经回来了。”
董灵鹫接过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怎么不见人?”
瑞雪看了看她,道:“娘娘说的人,是杜尚仪呢,还是郑太医啊?”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董灵鹫瞥了她一眼,没回答,行向内殿——今日郑玉衡离开前,她曾随口说让他整理寝殿屏风内侧的小书案,上面放了一些治国经世的书。大多是纸上的笔墨学问,但其中也不乏有些有意思的内容。
郑玉衡要是回来,应当也会继续完成此事才对。
董灵鹫踏入殿中,果然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似乎有些出神,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董灵鹫的脚步靠近,都没第一时间给予反应。
她身量轻,衣衫虽厚重,但也仅是垂坠到地面的沙沙摩挲的细响。董灵鹫的脚步又十分和缓悄然,停留在椅背后。
窗隙已经关严,棋盘格子窗上糊着一层透着雪光的纱。他手边的灯烛已经燃到尽头,很快就会被熄灭。
董灵鹫低下身,一手从他肩侧绕过去,按住了他的手腕。
郑玉衡倏地回神,身躯稍动,感觉到一股馨香而温暖的气息从耳畔掠过,热意惊人地擦过他脸颊、脖颈的肌肤,在心理作用的加成下,几乎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董灵鹫站在他背后,半环住坐着的郑太医。她的指腹顺着骨骼和肌理的线条,笼在郑玉衡按纸的手背上,分明不能包裹住他的手,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一股和煦的力量。
她在他耳畔问:“在想什么?”
声音轻柔温雅,像是全天底下最没有脾气的活菩萨。
郑玉衡道:“这是一定要回答的旨意吗?”
董灵鹫笑了笑,说:“不是,不想说?”
郑玉衡犹豫地点了下头。
“是很难以启齿的事吗?”她偏头又贴过去,抬指扳过他的下颔,两人面对着面,“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还不能对着我说?”
郑玉衡迟疑了一会儿,道:“正因为是您,我才不能诉之于口。”
“噢……看来是我这身份不对了。”董灵鹫抵着他的下颔,素净又微微尖利的牙齿在眼前柔软的唇肉上磨了磨、印出一道深深的弧形,他的唇碾红充血,整张脸都好看得令人心意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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