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惠宁二年腊月初十夜,北风天。表面懈怠而内里遍布心腹的温府当中,由他亲自请来的便衣麒麟卫擒获了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男人,此人做褐衣短袄的百姓打扮,潜入温府后院,将一个木箱埋入府中。
温皓兰闻讯而来,连衣冠都不曾整,他披着大氅,提灯监督府中护院将木箱子挖出来,箱外的金色小锁一砸开,里面铺着一层刺痛眼睛的碎金子,底下是一大叠一大叠的银票。
本朝的银票称为“大殷宝钞”。此处由金银所兑换的宝钞数额之巨,达到能够抄家杀头的地步。温皓兰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招手黑心狠的嫁祸,一旦他稍松警惕,眼前这条上钩的大鱼,就会立即变成置他于死地的毒蛇。
这个案子能拖延到如今,一是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曾催促,他依靠着在六部的颜面和身份,刑部愿意在容许范围内稍微推迟,二就是温皓成作为唯一身有嫌疑的户部主事,一直不曾认罪……一旦他的口供稍有变化,温府就面临着查抄之困,而这些埋在后院里的东西,只要有心人略一“提醒”,就会成为百口莫辩的铁证。
温皓兰想通此节,顿觉脚底骤生寒气。他连忙转头吩咐:“把他捆好了,塞住嘴巴不许他自绝,今夜就送去官府衙门。顺便再问问刑部大狱里的小公子怎么样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搓着手指,深吸了口气,发冷的牙齿咬合在一起,道:“我倒要看看,这个要弄死我的人究竟是谁。”
说完这话,温皓兰想起这是皇太后暗示的钓鱼之策,他心中感念,赶紧嘱咐小厮:“我明日上完了朝,要给慈宁宫递一道谢恩的折子,要是娘娘肯见,便能当面谢太后的恩了。你们快去准备一应事物……那个宫里最得宠的那只御猫,叫什么来着……哦对,就是娘娘膝下的照夜太子,得给它备好了新鲜可口的小鱼,这说不定能更讨娘娘高兴。”
他于此一顿,心中暗暗想到,“这件事起于户部,麒麟卫能这么快知悉此事,据说全是根据那位新任户部主事的暗中检举。此人说不定是太后娘娘的人……我得想个办法把他提拔上来放到眼皮底下,好好看清这人究竟是清是浊、是好是坏。”
作者有话说:
温大人:白猫皑皑,照夜太子,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皑皑虽软,娇蛮任性,不足受宠。
温大人:将军耿哲,文武双全,可为太后所爱?
小郑:勇猛莽撞,不知情/趣,不足受宠。
温大人:侍郎魏叔满,温文俊雅,才高八斗。
小郑:其亦有妻儿,并非完璧,何必惧之。
温大人:如许祥、宣靖云等人如何?
小郑:此皆不能床榻效力者。
温大人:舍此之外,我实不知。
小郑(翘起尾巴):今太后宠眷者,惟我一人而已。
(改编自《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
第74章
刑部大狱。
时隔多日, 这位素来放肆无忌、众星捧月的温衙内,终于从刑部大狱得见天日。
他在里面经过了轮番审讯, 做出的笔录应答有厚厚的一叠, 人都要脱了一层皮出去。当狱卒打开门,将他架出去时,温皓成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要被杀头了,顿时涕泪横流, 哭嚎不已。
但狱卒却没有将他拖去斩首, 而是拖上了一架干净的马车, 在里面整衣上药、擦拭一番, 很快就从狱中囚犯变得锦衣华服起来, 只是仍旧形容消瘦,神色惊惶。
直到马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此事能有进展,多亏了太后的指点, 这么简单有效的方法,我却没有想到。可谓是当局者乱, 也多亏了你方才……”
这是他兄长温皓兰的声音。
温衙内一听,眼中盈起一泡热泪,觉得简直感天动地。他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儿落回腹中, 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觉这马车是他们温家的, 只不过他素日里奢侈豪奢惯了, 只他哥哥一个因为户部官职在身,作风素来简朴谨慎,他才一时没能认得出。
温皓成当即就想下车, 忽地听到与温皓兰同行之人的声音。
“下官只是恰好遇见大人, 天意巧合。”另一人道。
这声音不仅眼熟, 而且还熟得他从脚底往上冲上来一股热气儿,牙痒痒得很——这是那个宦官走狗,郑钧之的声音!
温衙内顿时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猛地撩开帘子冲下马车,当面就见到他兄长和那个诡计多端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温皓兰迎面瞧见他下车,眉头一拧,训斥道:“你下来干什么?这苦头还没吃够?丢人现眼!”
温衙内登时跨上前一步,指着郑钧之大声道:“哥,就是他害得我进了刑部大牢!此人心思诡谲、城府深沉,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皓兰先是一愣,然后大怒道:“你又说什么胡话呢?要不是郑郎君加以维护,你这时候已经被打死在内狱里了,焉有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的命数?!”
郑玉衡夹在两人中间,他仍是绿衣小吏,但等到吏部官印印下,旨意一发,便从仓部司区区底层主事之一,擢升为从五品的度支部承务郎……而且这官职还并非是董灵鹫的懿旨,而是圣旨。
就在今晨,温皓兰入内觐见,当面谢皇太后慈恩,并提及检举此事的户部主事,认为年轻有为者应当提拔,为此请上了一道折子。
彼时,董灵鹫听他说这句话的那一刻,已经明悟温皓兰的心思:郑钧之是检举他亲弟弟的人,如今温家洗脱嫌疑,不仅不对这位小主事加以打击报复,反而举荐提拔,在朝野内外都是一桩美谈。一则,有利于他温皓兰本人的声名,可以令人交口称赞,二则,明眼人都能看出郑钧之来历莫测,非等闲浊吏小官,又可以讨好皇太后。
董灵鹫吹了吹茶盏内翠绿的水面,望着从底部向上微微旋转升起的绿芽,淡漠道:“去递给皇帝吧,哀家累了。”
温皓兰低首称是,退出了慈宁宫。
当这道折子转呈归元宫的时候,孟诚更是丁点儿也没有怀疑,他了解来龙去脉,虽然未见其人,但也觉得郑钧之观察敏锐、胆大心细,是可造之材,想都没想就批复盖印了。
于是,郑玉衡得到了一份能够上朝的职务。虽然依旧是着绿衣、站在百官的末尾,或许连孟诚的面都看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小小愿望达成而感到欣喜。毕竟,即使是从五品的末流京官,只要站在太极殿上,就意味着他在一点点地渗入百官当中,成为太后娘娘在朝野中另一个可以信任、至纯至忠的臣子。
他倒是一派平静,还拉着温皓兰劝道:“请大人莫要发怒,应该是小公子对下官还有些误会。”
“我对你有什么误会!”温衙内暴躁得跳脚,“你那日在仓部司说了什么?要我说给兄长听吗?!你分明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许祥的心腹奸佞,就是来跟我们斗的,我呸,我们是文官清流,看不上攀着宦官门路的人——”
温皓兰只恨自己派人接他时,没把这混小子的嘴给塞住。平日里询问他干实事治国的学问,那是一窍不通,这会儿突然醍醐灌顶学会个伶牙俐齿了。许祥不也是太后娘娘的人么?他这生嫩的愣头青懂个屁的“文官清流”!
他这么一咬牙,又想到自己这弟弟闯出的祸,心道这是不教育不成了,遂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抽他一巴掌。
郑玉衡实在劝不住,只好道:“此皆下官之过,当日与衙内立了赌注,实在非赢不可。”
温皓兰撂下手,扭头问:“郑郎君,他跟你赌了什么?这小子是个混世魔王,是个惯赌的混账,他赢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让他原本原样地还你。”
郑玉衡矜持道:“谢温大人关心,是下官赢了。”
“我就说他没什么出息……什么?”温皓兰话语一滞,愣道,“你赢了?”
都怪郑玉衡生得太有欺骗性。温皓兰虽已做到户部侍郎,在户部仅仅屈居于尚书大人徐老之下,但他的年纪跟魏叔满相差仿佛,刚过了而立不久,都堪称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在这种从政的经历下,温皓兰对自己的眼光过于信赖。他第一眼见到郑玉衡时,就觉得他整个人温文尔雅、人如修竹,从上到下都溢着一股清正纯粹的儒生文士之意,再加上此人眼眸清澈,外貌出众,便更让温皓兰误认为他是只知道读书办事的乖顺之人了。
就这样的人,还能赌赢他老弟?
温皓兰转过头,见温皓成满脸窘迫,欲怒难发,憋得要出世升天的模样,就知道郑玉衡说得是真的了。
他一时大怒:“连赌都赌不赢,二十来年都活到狗身上了,我还要你做什么!”
温衙内见此情状,知道他哥今日是不会为他做主了,他身子又虚弱,跑也跑不掉,被他亲哥摁着扇了俩大嘴巴子,委屈地哗哗流泪。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今日可是十足地伤心。
温侍郎教训了弟弟,让温府的人将他重新送回马车上,而后抖了抖袖子,稍整衣冠,跟郑玉衡道:“让你见笑了。”
郑玉衡谦和道:“不敢。温大人公私分明,下官钦佩。”
“钧之,”温皓兰直接这样称呼他,“我虽然提拔你,但朝内皆知我是为了什么,众人眼中,你依然与内厂脱不开干系,外头若有风言风语,你千万不要在意,我们都是为了国朝办事的。”
郑玉衡应道:“多谢侍郎提点,我明白的。”
温皓兰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口气,慢慢道:“也不知那边能审讯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我心中其实隐隐有一个猜想,但不敢诉之于口。这户部中,我向来与人为善,真容不下我的人,只有两类人。”
“觉得大人挡了他升迁之路的人。”郑玉衡轻轻地接过话,“以及,觉得大人威胁他地位的人。”
“正是。”温皓兰赞赏颔首,“我知道你能检举此事,又能在内厂从容脱身,必不是他们的人,这才好与你说。”
“侍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郑玉衡问道,“特意提及,是有话要嘱咐吗?”
“是。”温皓兰道,他靠近几步,附耳低语,“若是后者,因北征的事宜尚待讨论,户部清算收支和整理年末用度等事、加上计算和商讨北征所费、呈表上书……恐怕上面的职务是不能换人的。就算太后娘娘、或是皇帝陛下,他们两位审出来是谁要害我,我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
郑玉衡心中也有了成算,他推测出十之八九,知道对方的这番考量是对的,便道:“陛下……已经很多年都动不了他了。”
温皓兰退后一步,知道他对朝野时局洞若观火,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而是说:“你在这时候升迁,其实未必是好事,区区仓部司主事之一,尚可以偷懒守旧,含糊其辞,但度支部承务郎,恐怕是真要出力的那些人之一。这是个又繁重、又麻烦的活儿,做得好,是上面的指点施恩,做不到,就是你的错。”
郑玉衡抬手行礼,态度谦逊温润:“能为朝中出力,受温侍郎拔擢之恩,是下官之幸,若不繁重辛苦,下官食禄不安。”
接触他时间较短的人,譬如温皓兰,就会认为这是一个聪明且很识时务、很好摆弄的人。等到触及到郑玉衡身上的刺时,才会迟迟地意识到他是个扎手人物。
温侍郎这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闻言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以表赞许和嘉奖。
他也不再多留,登上温家的马车,刚钻进车中,忽然又回头瞧一眼他,道:“钧之,我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不曾?总觉得你很面善。”
郑玉衡动作微顿,答道:“下官是第一次见到侍郎大人,或许我们有缘。”
他口上如此,心中却默默补充:“上回见到侍郎你,还是在世子的成亲宴上……我可是只跟诸位已荣休的老大人们同席,你我遥遥一面之缘而已,你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吧?”
……
慈宁宫。
董灵鹫果然从许祥口中听到了一个她意料之中,但并不怎么愿意听到的名字。
她的指尖拨弄着棋子,淡淡道:“这下可好,皇帝正愁没由头杀他,这个把柄他一定要握住……只不过在这节骨眼儿上,用得到这人的地方,还有很多。”
这就是贪官污吏身上的两面性了。虚账贪污是一笔罪,的确不可饶恕,可是他又将户部经营了多年,除了温皓兰之外,六科里不乏他的学生故吏,户部尤甚。这也是当年她和孟臻一致同意对温侍郎破格超拔的原因之一……天下仓廪度支之事,国库账目之事,决不能由一人把持,成为他一家独大的一言堂。
如果此时是年中,一无赈济福州事,二无商讨北征事,那么董灵鹫掂量着,这个人是可杀的,可偏偏是这个事多繁杂的寒冬腊月,她反而没办法这就要了他的命。
坐在董灵鹫对面的是王皇后,王婉柔亦通棋技。
因太后当政之故,所以大殷的熙宁、惠宁两代,迄今为止,都没有后宫不许干政的规矩,曾经站出来规劝的人,都已经在地底下陪先帝了,久而久之,王皇后等人也并不觉得她们从旁聆听有何不妥,虽然皇后听不懂母后跟许秉笔在讲什么。
许祥跪在不远处呈禀此事。
他道:“奴婢将笔录压下,尚未送报三司。”
董灵鹫“嗯”了一声,落子,又唤:“宣靖云。”
“嗳。”宣都知从一侧站出,满面笑容地躬身听候吩咐,“您嘱咐。”
董灵鹫道:“商恺没了,皇帝心里不舒坦。许祥又忙,你也不在御前秉笔,那是谁伺候呢?”
宣靖云道:“回太后娘娘,是陈青航。”
“你今儿在这里候了一天,应该早就跟许祥通过气儿了,知道哀家得问你。”董灵鹫道,“徐妃在行宫怎么样了?”
提及徐妃,王婉柔落子的手轻轻一颤,面露愧意。
确如董灵鹫所讲,宣靖云早有准备,他道:“徐主儿不仅养好了身体,前儿奴婢去看,她人都胖了两圈儿,光彩照人,屋里还供着娘娘的长生牌位呢。”
董灵鹫没说什么,只是静候王婉柔继续下棋。
她沉默思考的片刻中,殿外内侍通传,赵清上前低声禀道:“娘娘,昭阳公主殿下进宫看望您。”
董灵鹫忙里偷闲,才跟皇后下了会儿棋,盈盈恰好就进宫来了。她这才恍然想起小女儿似乎是递过这样一道请示的,盈盈说年前养好脚伤,要在宫中常住过年,不然公主府冷冷清清的,很是无趣。
董灵鹫那时正跟小郑太医说起国事,虽然听过一遍,但没太入耳,随口允了。但她这几年记性已渐渐地差了,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这么冷的天,也不能教盈盈原路回去,何况董灵鹫有心探她的长进,便道:“去接公主入殿。她跟皇后也很久没见了吧?”
后半句是问王婉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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