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科举无名”,指连中两元,十五岁差点当状元。(也可能因为太好看了被批为探花)
史书:哦?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哦?
后面还有一章。
第87章
惠宁三年二月末, 河面破冰。
郑玉衡启程前往河关,他孤身前来, 除了当初那个维护他的小厮、以及户部一二同行官员之外, 并无旁人相送。
此时天色尚早,天空还带着冬日的昏暗,他此前是从慈宁宫的寝殿里悄悄爬起来的,蹑手蹑脚, 没有吵醒董灵鹫。正要趁着这时候离京——不必相送, 离别白白地惹人伤心, 郑玉衡便没做声, 一个字也没提这件事。
当各个官员与家中的马车告别时, 郑玉衡就安静地凝望着远处微白的天际,望着天空中隐匿下去的星星。
“郑郎君。”一道声音忽然响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郑玉衡转头一看,是户部的另一位粮草督运张见清。
张见清, 字子墨,也是年少有为的清官能臣,算是温侍郎和徐尚书两人共同的晚辈后生, 年少时在徐尚书家里读书,听过尚书大人的《论语释疑》, 后来又跟温侍郎的一位姑表妹结亲, 算是温侍郎的表妹夫。
此人才华横溢,如今不过二十四岁,是科举二甲第五名, 当初因为徐尚书的缘故才转到户部做事, 只不过眼下的处境左右为难, 有些尴尬。
“子墨兄。”郑玉衡回礼,“怎么不与家人告别?”
张见清洒脱道:“我素来不爱看哭哭啼啼的凄苦场面,何况我等往北方,是一展宏图,吞吐四野,要有雄心壮志才是,若是一开始就做如此儿女情长之态,到了彼方,定然免不了时时思、日日想,还怎么安心做事?”
郑玉衡看他如此利落的言辞,又回头看了看跟妻儿执手相望,最后互道保重的其余大人们,面无表情地夸赞道:“子墨兄宏图大志。”
张见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吧,你要是不想夸别人啊,就把这张冷冰冰的脸收一收,别让人都看出来你不想夸。”
郑玉衡歉然道:“下次一定好好学。”
“啧,算了,恐怕你是学不会的。”张见清揽着他的肩膀,道,“这一路还要承蒙你照顾呢,你也知道我这腰不太好,少年时从马上摔下来过……咳,但是我过来找你,可不是因为要你关照啊,是我看你孤零零的没人送,家人都不在京吧?你说你天天挂在嘴边那个心上人,这时候都不来送送?”
郑玉衡心道,她要是略露一露金面,你就要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拜见请安了。
他心中虽如此想,表面却还清清冷冷的,语调寡淡:“两情相悦,在心即可。”
“什么在心即可,我跟你说,我娘子昨儿都哭得不行了,我大手一挥,给她说你这么娘们唧唧的,别妨碍夫君我功成名就的大业,所以我才没让她来的。”张见清是进士出身,这么说只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才叫两情相悦呢,哎哟,你不知道,你嫂子爱我爱的都不行了——”
他比郑玉衡大几岁,所以小郑大人叫他妻子一声嫂夫人,倒也是应当的。
郑玉衡叹了口气,道:“子墨兄,你是我见过话最多最密的人。”
张见清颇以为荣。他的祖籍就在他们此次要前往的地方,也就是大殷最北部的寒地,后来他的祖宗经过两次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来到了温暖富贵的河套地区,住到了贯穿大殷的长流河河畔。
而后又因父亲的官职变动,进京、应考、入仕等等,便不必一一赘述了。
就在两人立在队伍最边缘闲聊,等候开拔时,一架四匹雪白神骏拉的宏伟马车辘辘而来,车轮压在道路未尽的残雪上,车檐上铃铛琐碎地响动个不停。
这马车没停在几个红袍大吏的面前,反而停在了郑玉衡与张见清身旁。随后,随侍放上踩踏的小凳,车帘撩动,一个梳着飞天髻、仕女打扮的女子勾起车帘,踩着小凳下来。
张见清不认识,只觉得贵气铺面,来历非凡,刚要拉着郑玉衡别失了礼数,便看到一贯冷冰冰不爱说话的小郑大人拱手见礼,眼神却没有压下去,似乎穿过此人,望进了厚重的车帘之内。
“赵娘子。”
“郑大人。”赵清回礼。
她是慈宁宫一等女使,只是没有李瑞雪、杜月婉两位女尚书地位更高,但这也代表着她的面容更少地有人看见。
赵清没有穿公服,而是着了一身官宦人家的小姐装扮,戴着一层面纱。
她道:“主人家说,原不该来的,也知道你情愿不让她来,但若是想到不该、不可,便不去做,人也就是违了心而活着。”
郑玉衡目光转过去,望着绘着银色凤凰的车帘。
他喃喃道:“我知道……她的意思,我都知道的。”
赵清道:“一别千里,主人说,郑郎君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头一次走这么远,若是在外面冻着饿着、水土不服,郎君聪明年轻,自己有能耐料理好,不须她操心。只有一件事不好。”
郑玉衡道:“自然……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事做不了,请她实在不用为我担心的。”
赵清微笑了一下,将手中之物呈给他看,道:“主人说,她只担忧郑郎君今日别后,难解相思疾苦。”
郑玉衡怔了一下,见到她手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的是一把红豆。
他喉结微动,眼眶猛然热上来,又碍于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太过情绪起伏,便从赵清手里接过木盒,摩挲着上面纹路,低声道:“多谢赵娘子。”
赵清回了一个女礼。
刚刚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的张子墨也瞟了两眼盒子上的图样,多嘴道:“这是……揭陀国王舍城东北的灵山鹫峰图?此为世尊如来讲《法华经》之地。慈悲之山,佛门之土,我依稀记得小时候佛门大行之时,连石柱、窗户上,都有这个图样錾刻。”
赵清道:“这位大人好眼力。”
张子墨念了一声佛号,搭话道:“娘子主人家信佛?只是这图样却不兴用,早几年的人都知道,犯了贵人的讳,先圣人在时频频提及,虽未追究,到底还是改了。”
赵清摇头不语,只转而问郑玉衡:“郑大人有什么要妾带的话吗?”
郑玉衡又看了马车一眼,语调不自觉地温柔起来:“我要说的话,她也都明白。只是劳烦问一句赵娘子,昨夜我走后,她何时醒来,咳了几声,药喝了没有?说是春日,可春寒料峭,请娘子劝她添衣早睡,莫忧勿念。”
赵清先是一一回答了,然后答应下来。此刻,最前方的队列已经在军卫的环绕下开动出京。
两人对彼此行了个礼,赵清便回身登车,她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郑玉衡似乎见到一双白皙熟悉的手,握着那串细腻的珊瑚手串,指尖落在她膝头上繁密的华服衣摆上。
随后,车帘匆匆地落下。
张子墨拉了他一把,调侃道:“回神、回神,快别看了,真该走了,不是说没人送你吗?”
郑玉衡翻身上马,等着张子墨进车,他挽了挽袖口,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来。”
队伍缓缓前行,张子墨的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心思活泛地问道:“什么人家呀,啊?这车驾、这气派,这传话的婢女,哎哟喂,怪不得你娶不到呢,这换谁能娶到,天王老子才行是吧,这不会是京中那几个公侯门第的女儿吧?”
郑玉衡没有表情地道:“不是。”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怎么总是这个脸色。”张子墨道,“不过这样的人家,你……嗯,寒微之士,我说钧之,到时候人家公府动一动手腕,亲戚妯娌遍地都是,你从五品的京官寒士,我看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郑玉衡没搭理他。
“钧之,钧之?你上车跟我聊几句呗,我腰上有伤骑不了马……”
郑玉衡一边敷衍地回了他一句,一边扭身回望。
那架车还停留在原地,已经随着距离的变化看起来缩小了数倍。在他回首时,车檐上的铃铛随着风依依颤动,破冰之时,寒气鼓动、马声嘶鸣。
分明春风,竟觉萧萧。
……
三月初,郑玉衡出京后的第五日。
董灵鹫在慈宁宫跟温皓兰议政毕,遣人将温大人送出宫去。
她先是看了一遍后勤辎重的几条路线、几种配置,而后又看了看行军路线,以及耿将军麾下的众部将路线,手里压着一沓关乎军事的陈词和建议。
“才动身几日,就开始对在外的臣子将领指手画脚。”董灵鹫将其中的一份扔在案上,“若哀家残暴些,这人该杀。”
女尚书瑞雪应道:“娘娘仁心爱民。”
“言官以笔杀人,他们写这些东西,是冲着诛心去的。诛帝王君主的心,就是要在外之将的命。”董灵鹫道,“拟旨,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去采桑种地,一天天写什么归隐诗贬低朝廷、抬高身价,哀家对这股不正之风早就忍了很久了。”
瑞雪颔首称是,铺纸提笔。
就在她起草懿旨之刻,外面的内侍通报说凤藻宫娘娘来请安。
王婉柔一向是不愿意在忙碌时打扰她的,此刻前来,必定有她自己的缘故。董灵鹫便撂下眼前的事,令她进来。
王皇后仍旧一派端庄,只是此刻眼眉上带着掩都掩不住的笑意,行礼问安之后,便道:“儿臣给母后报喜。”
“报喜?”董灵鹫先是没反应过来,她的大脑还处在治理朝政的运转范围之内,忽然这么一说,一时间还茫然了片刻,直到跟她的视线对上,才恍然惊悟,“柔儿,你是……”
“禀母后,”王婉柔声音和润,“太医说,儿臣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说:
不戳不戳,也算一件好事。(悄悄鼓掌)
第88章
董灵鹫神情微怔, 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而后直接起身走到王婉柔面前, 拉住她的手, 视线先是看了看她的脸庞,然后再下移到她的身上。
她吐出一口气,慢慢地道:“好孩子……辛苦你受这一遭了。皇帝知道吗?”
王皇后道:“还未来得及告诉陛下。”
“你应当先告诉他呀,先往慈宁宫跑什么。”董灵鹫吩咐道, “让月婉告诉给皇帝, 就说他今日从神英殿回来之后, 直接到哀家这儿用膳。”
“是。”
董灵鹫道:“宫里除了你以外, 虽有嫔御, 但皇帝也是淡淡的,不太上心。你就好好养着身体,保证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王皇后软声道:“儿臣知晓了。”
董灵鹫点了点头, 让人给皇后呈茶、摆上糕点。
这确实是一件喜事。
但董灵鹫却没有感觉到非常地喜悦,她甚至还在一种没能彻底相信的微微茫然当中。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宫中人丁稀少的子嗣常态, 还是因为她的情绪已经被当权者的这个位置打磨得圆润光滑、波澜不惊。
对于新生儿这三个字代表的概念来说,她这个皇祖母的“母性”,已经被大大地消耗过了。她的博爱、她的偏爱, 都已经分别归类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以至于董灵鹫竟然无法因为虚无的“皇孙”的概念, 代入到所谓的, 天伦之乐的场景当中。
这种微妙的焦虑持续到用膳之后。
董灵鹫支着下颔,手里转着一盏茶,看着皇帝对皇后嘘寒问暖、面带笑意的模样, 脑海有些放空。
等到孟诚注意到时, 董灵鹫的思绪已经延伸出去很远, 她默默地想着,虽说以她的年纪,民间百姓早就是含饴弄孙的时候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一股很微妙的异样——简单来说,就是高瞻远瞩、沉稳豁达如太后娘娘,也不免对岁月的不饶人心生感叹。
她是真的要上年纪了么?董灵鹫抚摸着珠串,恰好想起郑玉衡的那张脸来,又念及,要是他回来了,发觉要有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叫她皇祖母,那还未到成家立业年龄的小郑太医应当会表情很精彩吧?
孟诚看她并不十分开心,不知缘故,便详细问:“母后所忧何事?可否告知给儿臣明白?”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说出一个切实的忧患来:“你今年十九岁,六月生辰。你们两口子都还是不成熟的性子,尤其是你,这就要养另一个孩子了?”
孟诚道:“母后昔年不也是极年少时有了儿臣和盈盈的吗?”
“所以才没将你养得太有出息,这都是我跟孟臻的过失。”董灵鹫道。
孟诚不敢说话了,半晌,又试探道:“还请母后多教导儿臣。”
董灵鹫道:“你这阵子已经很有进益,我看理政的学问,皇帝已明白得差不多了,至于其他,不是一两年的旁观能学会的,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时辰给你打磨,哀家只待将朝臣内外安排妥当,北伐、通海、定税,再沥过一遍朝野里的泥沙,我看就可以松手归隐,颐养天年了。”
孟诚闻言怔愣许久,他初闻此言,虽然不至于像最初亲政一样惶恐,但也是惴惴不安,眉头紧锁,只道:“母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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