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6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说到此,他也在董墨怀疑的目中站起来,背身向正墙上走了几步,“我猜董兄一定在疑心,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去散闷?我实话告诉董兄,她自从遇见董兄,就有些乱了心意。我们夫妻因此吵闹过好几回,闹得厉害时,险些撕破脸。后来岳母劝了她几句,她觉得有愧于我,便趁机往苏州去一趟,既是为了避免夫妻吵闹,也为了避开你。”

  这一番话简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既叫人无证可考是处,亦可循非处的蛛丝马迹。

  董墨回想梦迢,的确是能感觉到她时时左右摇摆的态度,她的确从未做出过什么抉择,也不曾答应过他什么。

  他巍然的身.体轻微晃了晃,还剩一点带着期待的疑惑,也给孟玉一个转身间的怅意泼散了。

  他说:“她没事先告诉你一声,只因为她怕告诉了你,你留她,她又得乱起神来。或许她真是对你动了点心,”

  说着,孟玉坦诚而怅望地笑一笑,“可是男女之情不就那么回事嚜,念头一时烧起来就不管不顾,但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哪里经得住几回推敲。”

  他知道无论董墨多么英明过人,此番也能瞒天过海。因为他这话是真的,神色是真的,连他心中抑的泪也真的!就算那一双目空四海的眼睛将他看得肠穿肚烂,也是真的!

  兰堂里倏地涌入一阵风,刮起董墨连声的咳嗽,磕磕绊绊的,由嗓子扯着心,一下一下地抽紧。当他还执着地在那些与梦迢相处的光阴里找寻一点佐证,风将他拍醒,妄图要证明什么呢?

  她最终没有走到他身边来,那么即便对他曾有的心动也成了谜团。形同一个故事倘或没有结局,情节再多跌宕也不过是惘然。

  作者有话说:

  梦迢:我爱章平,是熄不灭的盼望。

  董墨:而我对你,是几经衰落又兴盛的执意。

  孟玉:但我要篡改她心动的痕迹,我要我成为她的末路。

  孟玉可能已经疯了,揍他。

第47章 万事非(七)

  董墨到孟家来, 向孟玉挑明了关系过问梦迢,这在孟家下人们之间是掀起了不小风浪的, 大家私底下议论董墨如何罔顾礼法, 梦迢又是如何浪.荡成性。

  实则梦迢母女三人往前的行径大家皆看在眼里,只不过这些事不挑明,尚且能遮心。一旦挑明, 就是戳破了一个昭然的瘤子,脓水只管往外流, 并以往的不同俗流之处, 大家皆翻出来窃议, 议得热闹, 皆有种报复性的隐秘快乐。

  梦迢这头仍然是与世隔绝, 别说这些热闹, 就连半点人声也听不见。秋浓了,衰蝉无踪, 吟蛩无迹,一点动静也无,梦迢仿佛失聪, 任凭白天黑夜地竖着耳朵捕捉响动, 也只有风在细细呜咽。

  夜里她又怀疑那不是风, 分明是她自己的哭声, 在满室鬼魂似的游荡。尽管怕得这样子,她也坚持不点灯。在浅薄的月光里捏着那片碎镜,麻木地割着铁木栏杆, “呜哧呜哧”地, 眼睛空洞洞地盯着朦瞳的庭院。

  廊下也许久不点灯了, 一连串的白绢丝灯笼里烧的是月光, 一点点幽白,烧出蓝的火焰,鬼魅地飘浮着。

  梦迢一向是不惧鬼神之说的,此刻也不禁四肢合抱,把浑身骨头缩起来,隔着栏杆,眼珠子仿佛给丝线提着,这里转一下,那里瞥一眼,有些疑神疑鬼的迹象。

  隐约听见轻飘飘的脚步声,她猛地将耳朵贴在栏杆上,那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又是怕,又是喜,于是又是哭,又是笑。

  庭外果然来人,是银莲,提着灯笼在门上照一照,鬼祟地环一眼四下,将打孟玉身上偷来的钥匙插.进锁眼里开了门,忙提裙钻进庭中。但见风卷梧桐,满地枯叶,踩上去咔哧咔哧响。

  正屋的钥匙试了两把,总算也打开来,阖上门转身,银莲便“啊”地惊嚷了一下,以为是撞见个鬼。

  提灯一照,并不是鬼,确是梦迢站在罩屏底下,披散着蓬乱的头发,穿着月魄的寝衣,苍白的脸,空空的眼,满面银晃晃的泪渍,嘴角却一下一下地向上抽搐着,似笑又非笑。

  银莲狐疑地轻喊:“太太?”

  不想梦迢一把扑上来拽住她两个胳膊,满目凄惶的欢喜,喃喃地,“你来了?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银莲打量她好几眼,才将她搀到榻上,哪里寻了盏灯来点上,“太太,你怎么弄得这副样子?”

  给这一问,梦迢恍惚有些回神,忙别开眼,无措地理了理头发,转回脸来,“你是来放我的么?”

  倒将银莲问得无话了,她也不知是要来做什么,只是这两日听见下人们议论董墨,她忽然记挂起梦迢。可梦迢此时成了孟玉的一个禁.忌,他成日阴沉着脸闭口不提,银莲也不敢直言告诉要来看望,只得趁他今夜吃醉了酒睡着,摸了他身上的钥匙偷么到这屋里来。

  到了这里看见梦迢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只觉心乱如麻,有些惋惜,有些怅怏,皆化为一声叹息,“太太,你服个软不就好了?何必跟老爷硬顶着?吃亏的是你自己呀。”

  梦迢眼色有些发怔,竟一下想不起来是为什么给关在这里。只记得被关着,听不见看不见,死了千百年似的。

  “听见说前两天那个姓董的参政来家了,来问你的境况。太太与他……”

  这一提,梦迢冷不防想起来了,是为董墨被关在这里。她倏然笑一下,泪水涟涟地滚落下来,一把拽住银莲的手,“他人呢?他知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

  “给老爷打发走了。”窗外咔哧一声,吓了银莲一跳,忙扭头看一眼,见无人,她又转回来,“不知道老爷如何应付过去的,我也是听见下人说起才晓得。”

  梦迢混混沌沌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死死攥着银莲的腕子央求,“你放我出去好不好?就趁着这会!”

  放她?银莲着实没想过这一桩,只是有些良心不安似的,总想来探望探望。

  她把眼朝黑漆漆的夜望一眼,露出些为难,“外头正门角门上都守着人呢,你就是这会走了也出不去啊。”

  说着,心里有些抱歉,垂着眼皮想了想,“这样好了,我去告诉那位董大人一声,叫他想法子。他住在哪里呢?你告诉我个他府上的住址,他要是真心为你好,总能想出个办法来,倘或他不是真心,这一试也就试出来了,往后太太也不必为了他与老爷闹得如此。”

  梦迢忙抬手揩了两把眼泪,说下清雨园的住址,拉着她一再嘱咐,“你明日就去、千万要去!他知道了一定会想法子领我出去的!”

  “嗳嗳。”银莲点头答应着,提着灯笼起身,“那我去了,我是偷偷来的,一会老爷醒了见我不在,恐怕起疑心。太太千万保重。”

  梦迢将她送到门口,一眼望着她疾步而去。也不知是与人说了几句话还是有了盼头的缘故,她又觉得脑子清爽了许多,一干烦恼忧愁刹那都涌了回来。

  这些忧思此刻倒如至宝,给她空虚混沌的脑子重新扣住,她紧抱着,又笑又哭地缩在榻上,万幸自己还没疯。

  却说银莲这厢蹑手蹑脚地归到房内,以为孟玉还睡着,不想迎面瞧见一个影儿重重地嵌在床上,吓得她手上的灯笼也弹动两下,熄灭了。

  黑暗里重又亮起一盏蜡烛,孟玉举着,照过她的脸,插在床侧的高釭上,“半夜三更,你到哪里去了?”

  银莲一阵慌乱,对着他黑漆漆的瞳孔,不觉把脸低下去。她那颗心早剖得清清楚楚给他了,在他面前撒不来慌的。她只把脚尖往裙里缩一缩,“我去瞧了太太,看着她,像是有些不好。”

  孟玉陡地将眼转过来,“她病了?”

  银莲缓缓摇头,“病倒是没病,只是精神瞧着不大好。”

  每日有丫头送饭,要是梦迢病了,孟玉不能够不知道。至于她的精神,倒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尽管在人群里多么孤僻冷漠的一个人,真将他与人隔绝开,都是承受不起的,人只管嘴犟罢了,梦迢也不过是嘴犟。

  他笑了笑,带着些许决然的悲伤,“过些时候就好了,人不在孤寂里大彻大悟,怎能脱胎换骨?”他慢转身坐回床上,穿着一声品蓝的寝衣,“太太对你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孟玉拉了她的手坐在身畔,笑着叹,“好容易去个人与她说话,她会不求你点什么?她是我的发妻,你是我的小妾,你们俩会说些什么,我会猜不到?”

  银莲挨在他身边,侧目窥他几眼,抓着他的腕子皱眉道:“把太太放出来吧,这样关着,迟早要把人关疯的!”

  孟玉反握了她的手,颓然笑着,“哪有那么容易。你不知道,你太太是这我见过的最刚毅的女人,她那份心志,要是个男人,做了官,一定比现如今那些虚挂着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强些。”

  他自然也猜得到梦迢必然求了她与董墨通消息,却不挑明,只站起来拿了根银签子将烛火挑一挑,“你以为我是在折磨她?就算顶着个活王八的名头,我也想过要放她走的。可心里实在过不去。我与她几年夫妻,她就是长在我心里的肉,要剜出来,恐怕我也难活。”

  说着,他斜睨下眼,望着银莲,“要不我死了算了,她也就自由了。”

  那笑虽然轻浮,话也像句玩笑话,可眼里竟然有几分绝望的认真。似个食毒上瘾的人,心里明知不好,又沉溺其中,对自己也十分厌弃绝望。

  银莲心内振荡了一下,终归无话可说。她睡到床上去,在枕上饱受着良心上的折磨,左右摇摆。

  第二天仍旧行坐不定,一面想去告诉董墨,一面又担心孟玉没了梦迢,真不能活。毕竟银莲是一眼见证着孟玉的感情,也只有她清楚了解他的感情。因为了解,她自觉对他肩负着一种鼎力支持的责任。

  耽误来耽误去,她没往清雨园去,却听见董墨又往家来了的消息。

  原来自那遭孟家回去,董墨便病得重了,支持不住,请大夫煎药,在床上熬受了两日。

  那日好了些,便起来批了些公文,打发斜春男人送到衙门里去,自在书案后头坐了个把时辰。坐久了也不痛快,他又起来走动。

  行到窗畔,风细小窗寒,雨落点点斑,何处玉笛声,吹到梦魂间。不觉又引起断肠意,想起梦迢来。她总如风,无孔不入地侵袭他的病体。

  大约是这两日病见好些的缘故,想到她,却不似前两日那般灰心,又还有隐隐一点难灭的心火烧着,不死不休的架势。

  董墨在窗前苦想一阵,唤来斜春更衣,说是还要往孟家去问问。斜春一言不发,给换了身鸦青的道袍,挽好儒巾,吩咐套了车。

  这厢走到孟府来,管家回说孟玉不在家,董墨只说是受柳朝如之托来看望柳夫人。管家讪笑两声,不敢得罪,只得去报了梅卿。

  梅卿遭了梦迢那一回打,额角伤刚好齐全,心里却余恨难阗。正待要想法子气梦迢一回,听见董墨来,心道是个大好时机,便忙使人请到厅上,施妆傅粉,款款相迎。

  此厢将董墨迎到椅上,打量他一番,笑盈盈地客套,“书望最是不懂人情世故,去南京一趟,就麻烦府上好几遭。有什么话什么事只管往家里来信就是了,怎么老托大人传话?等他回来,看我他说几句道理给他听!”

  不曾想董墨却在椅上拱手直言,“这回不是书望兄所托,是我有事要问嫂夫人,不好冒昧来访,只好借书望之名前来造访,多有唐突,万望宽恕。”

  单刀直入倒好了,梅卿更乐得少费口舌,渐渐笑着摆正了一副惋惜贤德脸色,“大人与家姐之间的事情,我已听家姐说了。大人想必是为问家姐的境况来的?”

  那头才说是,梅卿更换了一声慨叹,两只手端丽地叠在裙上,“我想大人做着布政司参政,饱读诗书,自然懂那些礼法,我们也就不必说这些,只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姐这个人呢,哪里都好,就是有些优柔寡断的性情。自与姐夫成了亲,家中有吃有喝,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她这日子过得清闲似神仙。”

  说着又一叹,“可是女人,总是心不足。这样清闲的日子过久了,又嫌无趣。况且姐夫外头忙,他们两个膝下又没孩儿,这一闲,可不就闲出事情来了?”

  她眼歪着朝董墨看去,宽容而理解地笑了笑,“饮食男女,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我也是成了亲的女人,也懂得她。一个是我姐,一个是姐夫,你董大人嚜又是书望的好友,我谁也不帮着,我在中间说句公道话。男人要叫一个女人动心十分容易,只要待她好就得。可要与一个成了亲的女人谈论婚姻嫁娶之事,简直是天方夜谭。女人家休妻另嫁,这天底下有多少唾沫星子等着淹死她?就这一点,我姐也不得不郑重思量。”

  那一张巧嘴搭着那一只拈帕的巧手,来来回回地指点着,“况且她与姐夫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不说姐夫待她,姐夫就是待我们这些娘家人,也好得无话可说。你叫我姐怎样好抛闪了姐夫跟你呢?”

  最后纤柔地指向董墨,直戳心窝,“大人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大人想问个究竟,我也懂的。可有的事,是没有‘究竟’可问的。你非要问,我也只好说,她再情难自.禁,也有脑子摆在那里,孰轻孰重,但凡脑子清醒的,都掂得清。你要真为她好,就体谅她一点,不要怪她,只当你们是做了一场梦。”

  此番言辞比孟玉那番,更是合情合理,反劝得董墨苦涩一笑,“她去苏州,几时回来呢?”

  “就快回来了,姐夫这头叫人传句话去,夫妻俩言和,自然就肯回来了。”

  董墨原是想来加持一点梦迢是“情非得已”的信心的,不想却被梅卿一席话驳斥了残存的一点信念。她在一个女人的立场上,道尽了一个女人的苦衷。

  他再不体谅点,就是在用一点可轻可重的情感在逼迫梦迢就范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动了动嘴角,最终无话可说,只好颓唐地起身拱手,“打搅了。”

  梅卿捉裙起身,送了他门外去。看着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叱咤官场的男人如此落拓凄冷的背影,她顿觉分外畅快。仿佛从前那些当官的压在她身上的力量,都被她反施压了回去。

  并且这个男人差一点就能与梦迢双宿双.飞,她想起柳朝如,便不能眼看着自己差强人意的美梦在他人身上得已实现。

  想着这些,梅卿心中畅快淋漓,那种大仇得报的快乐立时翻了倍。她扶着门框站了会,鲜艳得热闹的裙角像人群里一抹苍凉的讥笑,轻轻地滑进门里去。

  却另有一片艾绿的裙穿梭在流金的密荫里。因怕董墨就要走到门上去,银莲跑得很急,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敲鼓似的。

  她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稍稍慢下来。这一慢,那些芜乱的思绪便紧追上来。真要告诉董墨么?告诉了他,他带走梦迢,孟玉脸上岂不是无光?

  但也只不过被人嘲笑几句,她会伴着他的,没什么要紧。如此想,银莲又快了两步。

  可听说这个董墨在官场上很有些权势,真告诉他,他动起怒来,向孟玉发难,岂不是连累了孟玉?这一转念,又慢下来。

  反复之间,银莲赶到门上,正瞧见董墨爬上了门首的几个石蹬。她要张嘴喊,却冷不丁想起孟玉那双绝望冷静的眼睛,他一切在平静里接近疯狂的表情。

  她才发现,她是那么爱他,对他似个溺爱的母亲,也明知他不好,却不舍得见他遭罪受苦,只好掏尽良心来纵容他。

  她那惴惴的心逐渐平缓下来,静望着董墨跨门登舆,潦倒而去。

  从此,银莲也没再去探望过梦迢。梦迢复燃的一线期望慢慢在白昼难辨的等待中又萎灭。

  如此辗转半月,孟玉倒是等来了楚沛的信,据说他与董墨的奏疏几乎同时呈到了皇上眼皮底下,皇上笑了半晌,传出旨意,叫贾参政问清董.墨的私情,倘或果真,便另派人查审盐税的案子。孟玉心下了然,这又是一种平衡,既全了楚沛,也全了董太傅。

  打算一番,他便趁夜走到梦迢屋里来。这庭中业已落满败叶,屋子落满尘嚣,手指往榻上一抹,借着月光照见满手死灰。

  梦迢缩在卧房的榻上,仍在窗户底下割着铁木,手上只管呜哧呜哧地划拉着,眼睛只管呆怔怔地望着月亮。孟玉循着她的眼朝天上一望,那是一弯细月,像谁用金钗划下的一条口子,涌着冷白的血。

  他看了会,坐在梦迢面前近近地歪着脸喊她:“梦儿。”

  梦迢迟缓地扭过脸来,好似不会说话一般,空把嘴张一张,久久没出声。孟玉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她的脸也像一轮月,白森森的,落着翳云似的灰,他用指端擦拭着。

  然后又抬起她的手,手上满是给碎镜片割出的碎纹,细细的,有新有旧,参差纵横,好在不深。他很心疼,但又觉得,有的爱是需要忍痛受难的。

  他摸了帕子揩她的手心,“怎的又不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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