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 第47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梦迢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咙,出声便是低哑的哭腔,“放我出去……”

  “好。”孟玉也滚出眼泪来,嗓子却仍旧透着冷硬,哪怕他是歪着一双温柔的眼,温柔地睇着她,“想清楚了么?愿不愿意指证董墨?”

  梦迢几乎是本能地点头,这会叫她做什么她都答应。人被困得久了,自由就成了唯一的盼望,爱恨嗔痴都得退让到一边。

  她细碎地点着下颏,细碎地点出许多眼泪,也记不得计较是在答应着什么。她只不过想要与人说话,想要一点温暖,在这漫长的、度日如年的暗寂里。

  于是急切地攀在孟玉脖子上,将脑袋放到他肩上去,紧迫地抱紧他,还是不住地点头。

  孟玉在背后笑着,掌心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像奖励一只刚刚被他驯服的猫,“皇上的旨意没几日就到,顾及朝臣彼此的体面,只命贾参政私下问话。你放心,不会传出去的,坏不了你的名声。或者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告诉我,我去回他的话,你在家好好休养。”

  梦迢不断地点着头,迟钝而木讷地吐出一句,“他胸口有条疤。”

  说出这话来,她模模糊糊的脑子有了刹那的静止,仿佛整个尘寰被摔碎,空荡荡里溅起恐惧。她狠狠地往孟玉身上贴,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藏进他的身.体里。

  那一缕月魄落进窗来,地上吊着的满是变形的沉重的蓝影子,床的影,案的影,几的影,凳椅的影,以及他们相拥的影。

  孟玉一条胳膊也环紧着她,另一条胳膊抬起来,搽了一把面上的眼泪,背着她木然地笑了下,“你瞧,也未见得你有多么爱他。”

  次日梦迢是被一阵响声吵醒的,轰隆隆,轰隆隆……一整个人间从她耳边碾过去。她由枕上慢吞吞爬起来,呆滞地听着,贪恋地阖上眼。这声音确凿是真的,充斥着人的欢声笑语,在久违的天光里。

  走到廊外一瞧,原来是几个小厮在拆洞门上的两扇木门,窗户上的铁木栏杆也不知几时拆净。庭中流莺巧语,树荫匝地,太阳照尽,凉风邅回,冷与暖捉摸不定,扑朔迷离。

  几个丫头婆子笑嘻嘻地迎在庭内福身,一个个献媚着嘴脸,生怕梦迢记旧账似的,殷勤更胜从前,“太太可有哪里觉得不好?”

  “太太再进屋睡会,天冷了,仔细在风口里吹出病来。”

  “太太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就叫厨房里做来!”

  梦迢一时竟然很爱这些嘈杂的声音,将那一张张呱呱发出声音的嘴慢慢睃过。她脸上落满灿烂的阳光,灿烂的阳光里,笼着支离破碎的笑意。

  只等众人问候完了,她立在廊庑底下看她们,轻声开口,“今日是初几?”

  有个婆子抢着来答:“十五、十月十五!”

  想不到才过了两个月,她还以为人间已千年了呢。她顽固坚持的一点爱,想不到轻而易举就被击碎在两个月的光阴里。然而这两个月,甚至不曾挨过打骂,也不曾受冻受饥。

  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因此,连她自己也不再瞧得起自己。

  一个丫头见她转身,赶着捉裙上来搀扶,“太太再要睡会?那太太先睡着,一会彩衣就过来伺候。”

  梦迢拂开她的手,瘦条条的背影嵌入门内,向着光隐觅处游进去。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万事非(八)

  秋光尚且晴霓, 云水已生寒意,柳朝如自南京甫归, 听说董墨病中, 也顾不上往孟家接梅卿,先归置了行礼到清雨园探望。

  房中得会董墨,见其倒无大恙, 只是病体消瘦几分,有些没精神, 笑容恹恹地迎来作揖, “劳你去南京跑这一趟, 还使得你们新婚夫妻分离多时, 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柳朝如不甚在意, 反挂心他的病, 又不好做出那副伤怀之色,只得调侃, “这一年你就病了两回,济南这地方,看来真与你有些八字不合啊。”

  提起董墨一点心事来, 他萧瑟转身, 引着柳朝如往椅上坐, “你这话还真是说对了。这地方还真是克我, 当初来,原本是打算理清济南的盐务,回京好升任正都御史。不曾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朝如大惑不解, “什么意思?”

  书斋里四面风窗大开, 风有些重, 带起董墨一阵咳嗽。小厮忙进来关了窗, 顺势端了药来。董墨吃了大半碗,苦吁了一口气,到书案上拿了封信递与他看。

  信是董墨祖父所书,词句不多,不过字字铿锵有力,将董墨好一通勃然大叱。柳朝如看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私行不检有辱门楣’?你在济南连落英巷都不曾去过一遭,怎么扯出这些话来?”

  董墨眼色微凛,斜着唇讥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位银莲小姐?”柳朝如狐疑着点首,猜出点什么来,却万没想到他底下的话:

  “她原不叫‘张银莲’,叫梦迢,是孟玉的发妻。”

  柳朝如为之大惊,呆了半晌,一欠身险些磕倒了茶碗,“你的意思,孟府台利用他这发妻耍了个诈?”

  “孟玉上疏参了我个沉湎淫.逸,罔顾礼法,巧取豪夺之罪。皇上的旨意大概没两日即到济南,叫贾参政审定这桩事,调我回京述职。”

  “那济南这头的事怎么办?”柳朝如噌地拔座起来,剪着胳膊急踱了两步,“南京那头,姓谢的已经供出了章弥,只要抓了章弥撬开他的嘴,就能坐定孟玉结党营私,亏空国财。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调你回京?”

  董墨抵着拳咳嗽两声,进而嘲弄地笑一下,“这还不明白?皇上暂且不想查,趁此事调我回京,是保全楚沛,又不至于得罪我家老太爷。孟玉这招扬汤止沸,正好合了圣意,派个楚沛举荐的人来审章弥之罪,该怎么定,楚沛自己说了算,如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南京的那些供状,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然不是废纸。皇上给了楚沛面子,楚沛就得还皇上个交代,在朝廷上和我家老太爷面前才说得过去。”董墨扬扬手,请他回座,“章弥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我细想过了,我若回京,你就去会见绍慵,他在盐课一直盯着私盐出入的事,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在京找准时机再参孟玉。”

  柳朝如却有些心灰,“时机……不知道要等多久。眼下楚沛如此春风得意,连这样的事皇上都护着,只怕再等,满朝文武不知又有多少要成了他的党羽了,来日他羽翼更丰,愈发不好办。”

  董墨屹然笑笑,“皇上此时护着他,不过是因为一时骄奢,而楚沛这样谄媚小人,正好合用。你等着看,两年内北方必有战事,到时候皇上另有倚重,也就顾不上他了。不必心急,想想自古南来北往山高水长,多少朝臣办成一件事,不得耗费几年光阴?急功近利终难成大器。”

  经他一劝,柳朝如也只好宽心,睐着眼笑叹道:“你还是一贯的步步逸态,遇到这种事也不见急。你身上这桩丑闻呢?打算如何洗清?”

  董墨面上此刻方见一丝黯败,“孟玉这位夫人已向贾参政举证我胸口的疤痕,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

  况且本身也不清白,他笑了笑,“也犯不上去开脱,一点男女私情的小事,既不坏我前程,也不能要我性命,不过受点杖刑。”

  “听这意思,你像是一早就有察觉这位银莲姑娘的身份,那怎么还上了这个当?”

  董墨轻刮两下茶碗,呷了一口茶,散淡地将茶碗搁在桌上,动作温吞得像是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所以我才真该受这一顿板子,或许能把脑子打清醒些。”

  尽管话说得轻松,柳朝如仍能觉察他一身失意,也不知是为公为私,总之他薄薄的眼皮向下微耷着,睫毛托起残败的一缕黄昏。

  不一时柳朝如辞将回去,董墨独回房中,斜春正端了药来给他吃,趁他眼埋到碗里的当口,她假作无意道:“听孟家下人说,姑娘从苏州回来了。”

  董墨一连吃了许多时候的药,嘴里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苦。如今一碗一碗地攒到腹中,倒觉得五内腌得有些发苦,浮到面上,“嗯。”

  他接了帕子揩了嘴,止不住斜睨斜春一眼,“她有话来么?”

  斜春接了碗背过身去,淡淡地摇了摇了头。

  事情分明洞若观火,董墨却仍隐隐抱着点念想,想她送个信来,哪怕替她自己辩驳开解。她就没有信来,也想着等贾参政问话那日,见了她亲自问问她。

  如此看来,方才与柳朝如说的话倒不是气话,他一面这样想,一面还真是盼着一通棍棒能将他心底一点残念打破。他自己也不由得鄙薄自己。

  却说当日柳朝如辞去,归家左思右想,总想起那时董墨领着梦迢到他家里去的情景。两个男人在罩屏内的小厅里侃侃而谈,梦迢独坐在罩屏外。

  她是个鹅蛋脸,蛾眉不似弱柳,有些男儿家的英飒之气。幸亏眼睛里浮着两泓清水,汪汪地盈动,又平衡了那点英气,显得整个人格外清冽逸丽。裙下笼着个炭盆,她便将腰背俯下去,两个手肘撑在膝上,安静地在那里烤手。

  那时候柳朝如没有多嘴置喙,倒不是他对朋友的私事漠不关心,只不过因为他看他们如此般配,她与董墨,像是一个胎骨捏出来的,两个人身上都透着冷香的书卷气,翻开那书,就写定着圆满的结局。因此他也犯不着去置喙。

  如今他大感意外,次日便借接梅卿归家之由走到孟府来打探。

  梅卿见他来接,两个眼恨不得翻到后脑勺去,连茶水也懒得招呼,一骨碌坐在榻上,“你这样早就回来了?我还当你要在南京过了年才来呢。”

  柳朝如晓得她对他很有些不如意,刚好他也不如意,便从不计较她疏冷的态度,只好言搭话,“公事忙完了,自然就要回来,这头衙门里也有许多事等着我。”

  梅卿横来一眼,又将他看住了。论相貌,柳朝如绝对算得上英气咄人,玉骨翩翩。梅卿那时候正是因为看见他一眼便神魂跌宕,才一门心思要嫁他的。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有些读书人的迂酸便罢了,偏又是个犟骨头,不听劝,凭你如何劝,他也从不肯在官场曲意逢迎。

  想来梅卿那股心火便又顶上来,“既然有事忙,又赶着来接我做什么?你只管忙你的去嚜!”

  柳朝如迫出一个笑来,“你也不好久在这里打搅吧?”

  玉炉里香冷透了,梅卿取下来在搁在炕桌上,回首在箱笼里翻香塔,看也不看他,“这是我的娘家,我娘与姐姐都在这里,我住些日子,算什么打搅?我的娘姐姐连姐夫还没嫌我呢,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你凭什么?”

  柳朝如额心动了动,笑冷下来。“随你。我先去拜见岳母。”

  正要起身,不想老太太正来了,人还在外间,声音先传到卧房里来,“梅卿,随我一道去瞧瞧你姐,听见说有些病了。八成是前头……”

  打帘子一进门,瞧见柳朝如,面上露着诧异,底下的话就转了口,“咦,你几时回来的?”

  柳朝如迎面便笑了笑,落后才想起拱手,“小婿昨日刚到,今日特来拜见岳母。从南京带了几匹料子,是江宁织造出的,顺道给岳母捎带过来。”

  那榻上窗根底下果然堆着四.五匹料子,他侧身让开,老太太便坐过去摸一摸。

  还真是内造的好料子,一匹要投好几两,也不知他怎样省吃俭用买回来的。横竖老太太不理这些,只管摸着料子点头笑,“好好好,我正想着要裁衣裳,你这新鲜颜色花样倒来得及时。”

  柳朝如自坐到杌凳上去,提起正事来,“方才说姐姐病了?”

  老太太与梅卿暗里对个眼色,唉叹一声,“是呀,我们往苏州去了一趟,大概回来时路上受了风,这会没精神说话,只管睡在屋里。才听见丫头说请大夫开了两副药,正吃着呢。”

  柳朝如趁势起身,“我该去拜见姐姐的,自从与梅卿成亲,姐姐为我们的婚事累倒,还未拜见过。”

  梦迢先前跟着董墨见过柳朝如的事,彼此都知道,倒都装得个好模样不拆穿。眼下梅卿只怕因这层关系,柳朝如去见,梦迢对他乱说话,因此要拦着,“姐姐病在那里,恐怕未梳妆,你去见什么?”

  谁知老太太暗里递了个眼色,并不阻拦,“他要去就放他去,你嫁了他,你的姐姐就是他的姐姐,迟早是要见的。”

  说着,老太太起身,亲自引着柳朝如往西园那头去。

  老太太不比梅卿,十分清楚梦迢,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血,哪有不知道的。梦迢经过这一回,就死透了一条心,心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讲的?

  这厢甫入,老太太叫柳朝如在外间等着,独自打帘子踅进卧房。梦迢正欹在床头吃药,由彩衣一口一口地慢喂着。两个人瞧见老太太进来,也都没出声。

  梦迢只将眼皮轻微掀一掀,又慢条条沉下去,像是没瞧见似的。

  老太太立在床边笑了笑,欠身下去掖她的被角,“还生娘的气呢?说起来呢,还不曾见你跟娘闹过这几日的脾气,看来果然是伤着心了。我心肠再硬一点,倒要说,长痛不如短痛,你伤了这回心,往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往后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谁还能欺负得了你?”

  说着坐到床沿上,怅怏地望住梦迢清淡的面色,“梦儿,娘这回可真是一点私心没有,不论玉哥儿许了我多少好处,我都不是为他那些东西。我一门心思只为你。道理呢我先前跟你讲过了许多,你原来只不信我,眼下你瞧,我说的可有假?”

  说到此节,梦迢撩开了眼,歪着嘴角,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老太太那双尖刻的眼睛只管朝她心里扎进去,又道:“连你自己也是这样子,怎么还指望天下男儿有痴心?你要真图那点情真意切,就该咬牙捱住,捱不住,就得认命。”

  梦迢肩头一振,恨眼转了转,调到别处去。老太太笑了笑,“柳朝如来拜见你,你想想清楚,此时说再多话,都是枉然了。”

  音落后那坚冷的目光仍在她身上定了会,适才叫着彩衣出去,唤了柳朝如进来。

  两人这一见,皆有些尴尬之意,旧事一律没提起,柳朝如只在椅上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么?”

  梦迢冒着股念头,将身子亦往上头撑一撑,原是想解说两句。可想一想,她原本就是骗人去的,满口的假话哄人,身份名字皆是假的,唯有一点真心,也给她亲自毁灭了。又想到孟玉今日被贾参政叫去对答,他要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她提供给他的。

  在那黑漆漆的夜晚,无论孟玉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或是他吻她,或是将她抱到帐里,她都没拒绝。

  今番回想,仍觉可怖,她像是空了魂的行尸,没能守住心志。她在董墨那头也发生了变节,这是如此确凿的事实。

  辩无从辩,她又委顿地欹回去,枯悴的脸上流着一行泪。呆呆哭了会,她喑哑着问:“他果然要回京去么?”

  柳朝如坐得有些远,没看见她哭,在椅上点了点头,“其实他回北京倒不是单因为你们两个的事情,就是没有这桩事,皇上也会寻别的缘故调他回京。”

  “噢。”梦迢掩在半弧帐里,再没了话说。

  柳朝如等了会,见她没有分辨,也不便久坐,告辞而去。下晌转到清雨园里去告诉董墨见过梦迢的事。董墨坐在榻上,半晌不发一言,色容仍带着浓重的病气。

  就在柳朝如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又不死心地低问一句,“你看她有遭遇过什么皮肉之苦么?”

  柳朝如细细回想一番,只得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从苏州回来的路上受了些风,有些病意。”说着便一笑,“你们俩倒病在了一处。”

  笑过后,又郑重了神色,“章平,算了吧,回到北京,以你的官职家世,才学相貌,不愁寻不到一门如意的婚事。换个立场想一想,倒了却了许多烦难事。”

  事已至此,董墨也只能等着贾参政那头来叫他问话,或许内堂上能见到梦迢,亲口问一问她。或许审定了,一通棍棒下来,彻彻底底打破这个梦境的残影。

  然而这一件事也终没能如愿。问话那天才晓得,贾参政顾着两家体面,也怕两位大人闹得脸面通红,彼此尴尬,于是前一日便定了孟家的话。

  董墨一一听着,没什么好分辨的,眼皮一垂,都认了。其实也不过是给孟玉的奏疏一个交代,没人在意这点蝇营狗苟的男女私情,更没人敢叫董墨受刑。包括孟玉在内,目的都只不过是堵住董太傅的口,使董墨回京,松放济南盐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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