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那是她送的礼物。
临街的那扇窗半开,未散尽的雾气在窗棂弥漫,不知为何商绒的心绪也如那茫茫白雾般湿漉漉的,幽幽浮动。
少年屈起指节轻敲她的额头,随即起身走到房门处,他步履蓦地一顿,回头见她捂着额头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他长睫眨动。
“如今胡林松家中人如疯狗般四处搜寻梦石,他那一身功夫自保尚可,但若带着你只怕就不够看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点滴光斑漾漾:“看来,我还是应该将你带在身边才好。”
立春后的晨风仍旧凛冽湿冷,黑衣少年牵着个被兜帽掩去大半面容的姑娘穿过冷清街巷,停在一间药铺门前。
商绒抬起头才看见牌匾上“杏南药铺”四字,下一刻便被少年牵着走上阶,迈入门槛内。
“小公子要抓什么药?可有方子?”那掌柜立在柜台后正打着算盘,打眼一瞧进来一对儿少年少女,便忙笑盈盈地询问。
“方子没有,”折竹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来,轻轻放在那掌柜眼前,“但有这个。”
“小公子这是何意?”掌柜见了金子,眼睛都直了。
“蜀青出药材,容州如今正缺着药材,家父命我离家来此收药,可我听闻临近几村药农的药材多数都送来了你们杏南药铺,”折竹说着,不由轻叹一声,“我原不想来这一趟,只因家父说要我做成这第一桩药材生意,才肯应下我与她的婚事。”
商绒纵然心知他在哄骗这掌柜,但听见他这最后一句话,她也还是一下抬起头来望他。
“我本没什么耐心与那些药农攀扯,便打算在你们这里收些药材回去交差,”折竹一脸纯良无害,与那掌柜好声好气道:“若你答应,价钱也好说。”
掌柜摸了摸那锭金子,再看少年这一身打扮也不似是什么公子哥,何况他腰间还缠着一柄软剑,这便又令掌柜心中犹疑。
倒是那姑娘一身装束颇为讲究精细,像个闺阁小姐,只是掌柜瞧了一眼那姑娘的脸,再看少年那张白皙又俊俏的脸。
……不大相配啊。
“公子家中不是做药材生意的吧?”掌柜又问了声。
折竹轻轻地“啊”了一声,道:“本是经营镖局的。”
“只不过我学武没什么天赋,故而家父才要我去经营药材生意。”
他隽秀的眉眼间展露几分遗憾。
“原来如此。”掌柜瞧着他的确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连收药都不知其中水深几何便来药铺做起了生意。
他将那锭金子收起来,心中仍有狐疑,明明药铺生意他身为掌柜可以做决定,此时却仍不敢轻易答应,但又实在不想放过这条大鱼,他思忖片刻,便道,“不如两位先随我去后院稍坐,我这便去请我们东家来。”
他不知自己这份犹豫,正中了这少年的下怀。
商绒跟着折竹被那掌柜领着到了后院的堂屋里坐着,院中切药材的药童忙送上两盏茶来,热雾上浮,她只觉鼻间满是苦涩的药香。
她正犹豫喝还是不喝,身旁的少年却忽然递来一个油纸袋。
是梦石买的糖果子。
商绒才接过来,那掌柜便跟在一中年男子身后进了门。
“容州缺药材到了什么地步,竟连镖局也改行要做药材生意?”那中年男子才一进来,便摸着八字胡打量起靠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谁知道呢?”
折竹隐隐扬唇,一双眼睛盯住他。
中年男子神情一滞,他总觉得这少年身形有些熟悉,见少年起身,他便下意识地转身要逃,岂料少年身如鬼魅,只听得剑刃摩擦金扣的冷冽声响,房门一瞬闭合。
男人腰间利刃出鞘,只与少年薄刃一抵,便被凌冽的内力震得踉跄后退,他心下骇然,当即命那脸色煞白掌柜:“快!擒住她!”
掌柜反应极快,袖间的匕首出来,立即朝商绒而去,但他才仅仅迈出去几步,便被少年转向他的剑锋刺中腿弯。
掌柜吃痛,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少年手肘重击那男人颈项,抽回的剑刃刺入他的肩背,致使男人伏趴下去,他一脚踩在男人的后颈。
“你便是……便是那夜杀我门主之人!”
男人在极致的痛楚中终于记起那夜立在檐上的少年身形,当日他未曾入院,只听里头厮杀声重,便心生怯意跑了。
“天伏门的漏网之鱼?”
折竹颇有些意外地抬眉,他原以为那信笺上的印记便是那落款的那位名唤辛章的人所留,却不想,竟还是天伏门。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纸球,剑锋还在地上那男人的肩胛骨里,他腾不出手,便回头看向商绒:“过来帮我。”
商绒并非是第一回 见他杀人,她勉强镇定地挪到他的身边,却不知他要她做什么。
“打开。”
折竹将小纸球递给她,轻抬下颌示意她。
……?
商绒只好依言将被他揉皱成纸团的信笺展开来,她也没多看,便递还给他。
“这信上之人,你可认得?”
折竹俯身,将皱巴巴的信笺凑近那人。
“不认得……”男人颤颤巍巍地答。
“是吗?”
折竹冷笑,“那你说,你这条命我留来何用?”
“公子饶命!我,我虽不知,但这些生意往来的信件历来是要经我们造相堂堂主的手,如今门主不在,但我知道堂主他还在蜀青城中!”
男人只觉肩背血肉被剑刃更深碾几寸,他痛得难捱,忙不迭地叫喊。
“造相堂。”
折竹揉捻着这三字,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好啊,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天伏门的产业如今都在他手中,他……他应该在城东槐柳巷的玉莺楼!”男人脸颊抵在冰冷的地面,满嘴是血,艰难说道。
“我会去找他的。”
少年眼底不剩一丝笑意,声音轻而令人生寒:“两位知晓栉风楼的手段,你们若敢事先通风报信,到时赔上的,一定是你们全家的性命。”
梦石在客栈里将煎好的药热了两三回,外头日光漫漫,雾气已消散不见,他才去将药又热了一回,终于等到折竹与商绒回来。
“什么?你们要去玉莺楼?”梦石才听了商绒说的话,一口茶便喷了出来,他连忙朝商绒摆手,“簌簌,你可不能去!”
“公子你也不能去!”他又看向那慢吞吞喝药的少年。
“梦石叔叔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商绒问他。
“我当然知道,我在牢内跟胡林松谭介之两个闲聊,那可是他们二人常去的地方,”梦石说着,对上两双纯澈懵懂的眼睛,他一顿,扶额叹气,“公子若真要去那里寻人,我也不好阻拦,但簌簌是绝对不可以去的,那是烟花地,是风月场,是闺阁中的姑娘绝不能去的地方!”
他昨夜才知这少年不通风月,自然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若是进去瞧了些不该瞧的伤了眼睛……梦石一个激灵,他当即坐正:“公子若信得过我,便让我去,我自有办法替你将人引出来。”
“梦石道长这般,”
折竹将一颗糖丸扔进嘴里,怪异道,“我还真有些好奇。”
第39章 喜欢她
造相堂专替道观庙宇做神佛的金身塑像, 在蜀青城中也算颇有声名,或因其从未参与天伏门在江湖中的杀戮,生意又只窝在这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蜀青城, 所以便连栉风楼撒在外头的饵也漏掉了这么一个地方。
若非折竹凭着那信笺上浅薄的一片印痕找到杏南药铺, 他还真当天伏门中人已经死绝了。
难怪刘玄意逃也要逃来蜀青。
夜幕笼罩四方城廓,槐柳巷中坠挂的灯笼红色深浅不一,映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色,照得那玉莺楼门前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梦石叔叔已经进去很久了。”
商绒双手扶在朱红的栏杆上, 说道。
“是他自己要管我的闲事的。”折竹也双手扶在栏杆上,下巴枕在手背, 他嘴里咬着一颗蜜饯。
梦石生怕折竹真带着商绒进玉莺楼, 天色才一暗下来,他晚饭也没吃便抢先跑到楼里去了,瞧他那架势, 是非要为折竹找出那造相堂堂主不可。
“他的腿伤还没好。”
商绒有些担心梦石若是在里头遇到什么危险又该怎么办。
早春多雨, 没一会儿檐下便湿润滴答起来, 折竹在绵密的雨声里听见她这样一句话, 他转过脸来:“我的伤也没好。”
湿润的水气轻拂少年白皙的面容, 他的眸子乌黑而润泽。
“我知道,”
商绒甚至记得他为了救梦石这些天伤口反复折腾得开裂了多少回, 流了多少血, 她不自禁盯着他的手臂, “金疮药也没有了, 今日去药铺时就应该买一些的。”
但很显然, 他们两个人都忘记了。
折竹浓密的眼睫微抬, 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那副懊恼的模样, 片刻,他卧蚕的弧度更深,一颗小痣生动又漂亮。
“梦石道长会买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再提起梦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往栏杆底下看,夜雨在灯火映照下细丝分明,那大开的门内有一女子袅袅婷婷,扶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华服男子走出来,一旁的小厮撑起雨伞来要扶过那男子上轿,岂料那男人搂着女子纤细的腰肢,依依不舍地捏起她下巴过来,不管不顾地亲上一口。
“啧,玉莺楼的姑娘就是漂亮,兄弟你瞧,那底下还难舍难分的呢……”一旁消夜的一桌人也时不时地在瞧底下巷子里的情形,一名青年瞧见这一幕,便有些心痒。
“可怜我近来手气不好,否则我在这儿消什么夜?早去那楼里春宵了!这消夜的酒,哪有对面的花酒好喝!”与他同桌的人也长长叹了一声。
“可不是么?我家那个哪有这楼里的姑娘肤白貌美的,我看啊……”
两人闲聊的话越发露骨。
他们全然不知隔了一扇雕花木屏风后,有一对少年少女将他们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商绒的眼睛大睁了些,看着底下那女子柔弱无骨地依附在男人身上,满面笑容地随着他捧住自己的脸亲吻,又跟着他上了轿。
那道轿帘落下,商绒与身边的少年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倚靠在栏杆上,檐下灯火在眼前闪烁,满耳雨声噼啪急促,她与他无端相视一眼,又几乎同时侧过脸,迎面而来的雾气明明是湿冷的,却偏令人耳廓发烫。
跑堂的青年给那两人端上了一碟烧鹅肉,他们终于止住了话头,转而谈论起那烧鹅肉好不好吃。
商绒曾与薛淡霜共赏一幅《玉京烟雨图》,图上几乎囊括了整个玉京城的繁华热闹,薛淡霜曾一处一处地指给她看。
“这是花楼,是男人去的地方,”薛淡霜的声音仿佛又在耳侧,“公主,去过花楼的男人脏得很,他们把楼里的姑娘当做消遣的玩意,又怎会瞧得起自己的妻子?”
烟花地,风月场。
原来便是薛淡霜所说的花楼。
“折竹,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