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 第68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甜文 古代言情

  自他回到玉京,入得这禁宫的那一刻起,

  他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容回头的路。

  夜色无声笼罩四方宫墙,燃起的灯火如寸星闪烁,藏在树荫底下的蝉与蚂蚱闹声翻沸,巡夜的禁军步履整齐,如期换防。

  摘星台的道士在无帝王或皇亲造访时便格外惫懒,此时已至夜半,守夜的道士打着哈欠,在栏杆底下昏昏欲睡。

  举着灯笼巡夜的数名道士只在楼阁底下的大殿里走了几遭,便照例去躲懒了。

  少年隐在灯火照不见的一片浓荫里,枝叶轻轻颤动,他悄无声息地飞身落至那大殿瓦檐的脊线之上,手中石子飞出,敲在那几名靠着楼阁石栏,背对着他的道士的后颈,他们立即陷入昏睡。

  因今日原本要请蕴宜大公主入楼中修行,故而楼阁之内特地清扫过一番,是以门虽上锁,但为晾晒其中紧闭许久的味道,便将所有的窗都大开着。

  摘星台是禁宫中最高之地,这殿上楼阁便可俯瞰宫中万般景象,少年立在窗前,目光从那些鳞次栉比的灯影移向楼内,那横梁上有一方匾,名为“证心”。

  数不清的书籍堆满了木架,又摆满了那一张孤案。

  正对书案的,是巨石掏空做成的水池,嵌在地板之间,那池水灌入竹筒,又顺着细小的孔,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声音很轻,滴答,滴答。

  除此之外,这楼阁里空旷得厉害。

  少年翻动几下案上的书页,又慢慢地审视着四周,这里仿佛只是一间书阁,却偏偏有着与其格格不入的锁扣。

  而那样的锁扣,他并不陌生。

  那是用来扣住铁索的,在栉风楼,这样的东西并不少见。

  借着檐下的灯笼,折竹俯身,在墙壁上发现了一片蜿蜒的色彩,那是一个孩童尚且稚嫩的笔触,也不知在涂鸦些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辨不清。

  折竹的目光蓦地凝在某一处。

  那里最接近那张书案,壁上一抹颜色隐约展露一只蝴蝶的轮廓,他一顿,随即走上前去,蹲下身。

  手指触摸上去,又慢慢地下移。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紧挨墙壁的地面,指节轻敲了敲,那块木板有些松动,他指上用了些力,撬开一角来,指腹探入,触摸到一样东西。

  他将其从狭窄的缝隙里抽出,那是一只折纸蝴蝶。

  却是用极为纤薄柔韧的春膏笺折的。

  他将其拆开来,泛黄的纸上折痕深刻,藏在其间的一行墨色却经年不变:

  “时欲入冬,不知吾儿安康否?生而不能养你,吾心甚愧,昨夜闻你追问你母亲,你为何无名,吾一夜辗转,终不能寐,遂以此书相告,你尚未出世时,吾已为你取名为‘绒’,你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万望莫以此自伤,为父愿你喜乐无忧,岁岁安康,此后若再有机会,为父必再寄书与你。”

  末尾没有落款,但折竹仅凭这字句,便知道这东西的来处。

  昏暗的光线里,折竹捏着那信笺起身,他侧过脸,仿佛在那书案前望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在楼阁栏杆处昏睡的道士再被石子击中穴道,一人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睁起眼,打了个哈欠,却见那窗纱上映出点滴黄绿的光影,他一个激灵,立即推醒身边几人:“你们快瞧!”

  几人定睛一看,随即面面相觑,提起来灯笼,将那道门锁打开,一名道士大着胆子走进去巡视。

  “是萤火虫?”

  道士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虚汗,瞧见那些浮动的萤火,松了口气。

  夏日里有萤火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才转身,却觉有什么东西好似覆在了自己的后背,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笼脱了手,立即跑出去。

  “怎么了?”

  外头的几个道士乍见他这般情状,便也紧张起来。

  那年轻道士探向自己的后背,却摸出几只蝉与蚂蚱来。

  “这东西都能把你吓住?”

  “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些夏虫。”

  其他道士都嘲笑似的看他,你一句我一句的。

  那年轻道士也有些尴尬,愤愤地将那几只虫捏死了:“还不是今日大公主才在底下的殿里撞死了?方才又瞧见里头有光,心里自然紧张了些。”

  他说着将那些虫子扔下石栏去。

  “这大公主也真是,因为她,咱们又要做好几场法事,竟是半点赌钱吃酒的闲情都没有了。”

  一个中年道士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

  “如今守着也是打瞌睡,不如我们这会儿……”另一人话说一半,回头瞧见那黑漆漆的屋内燃起了火光,他神色大变。

  那年轻道士也循着他的视线转身,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跑得急,也不知将灯笼丢在哪儿了,这会儿竟起了火。

  夏夜干燥,火势很快蔓延,几人慌慌张张地在楼上喊“走水了”,随即才有一人想起其中有一池水,几人进去取水灭火,但那池水少,并不能解眼前的急火,而那些书连着架子烧起来,火舌舔舐上横梁,他们心生惧意,一个个地跑了出去。

  少年一身侍卫衣着,穿过长长的宫巷,因有梦石的侍卫接应,他很顺利地入了长定宫。

  “折竹公子,如何?”

  梦石担心他,自他走后便一直在书房等着。

  “除了壁上用来绑铁索的锁扣之外,其他便再看不出什么。”

  折竹半垂眼帘。

  “锁扣?难道他们还曾用铁索困过她?他们怎么敢?”梦石只听了这个,他来回踱步片刻,眉头皱得极紧:“但我看父皇如今对她的关心并非作假,凌霜也绝不敢对她有丝毫毁伤,那么她在那楼阁之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石想不通。

  “没有人生来就是听话的。”

  折竹想起自地缝里被他抽出的纸蝴蝶:“也许那时,她还不算是个听话的姑娘,尚有几分反骨在。”

  “而伤害,未必只有皮肉之苦。”

  满案的经卷,一墙混乱的色彩,还有那一点一滴从悦耳变得刺耳的水滴声,隐约勾勒出一个小姑娘被困高楼的那四年。

  尚未生出双翅的蝴蝶,也不知是在怎样的自我折磨中,彻底围困在残蛹里。

  “她不肯说,你我也别问她,”

  梦石心中颇不好受,“此事便由我去凌霜那里找答案,蕴宜死在摘星台,我正也有公务在身,趁此便也问问他。”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名宦官的声音:“摘星台失火了!”

  什么?

  梦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他正对上少年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间,那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

  待少年要出门时,梦石忽然叫住他:“折竹公子。”

  “如今我根基未稳,你先不要对凌霜出手,他如今仍是父皇看重的大真人,蕴宜的死,父皇或许不会在乎,但大真人若死,他是决计不会轻拿轻放的,一旦你走错一步,便会祸及你身。”

  “何况凌霜他身边常有武功不俗的道士贴身保护,如今尚不是杀他的时机,最要紧的,是你带着簌簌离开这里,此事我们好好计划。”

  梦石盯着他的背影:“你放心,簌簌在我失去杳杳,最狼狈难过的时候给了我诸多安慰,她最是知我懂我,我说过要让她在这里也能自由自在,可如今看来,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囚笼,我想让你带着她走,离开这里,像以前一样,天涯海角,永远自由。”

  摘星台的火越烧越盛,建得那样高的楼阁在浑圆的月下垮塌,燃烧。

  商绒是被殿外宫娥与宦官七嘴八舌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面前的傀儡娃娃,她坐起身来,头上的步摇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她一身烟青绫罗衫裙,银丝鹤纹在衣袖边缘微泛莹光。

  窗棂有一阵响动,她侧过脸去,正见那道面向山林的窗被人从外推开来,少年也不知是在哪里洗了把脸,白皙俊俏的面庞沾着点滴的水珠,乌黑的鬓发也有些湿润。

  内殿里点着好几盏灯,少年一抬头,望见那坐在案前的姑娘时,他忽然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盛装的她。

  乌黑的发髻挽起,点缀珍珠宝石的步摇斜插其间,淡青与荼白两色的绢花点缀,眉心一点花钿微红。

  她的面庞似乎轻扫了些妆粉,胭脂的颜色淡薄合宜,耳珰坠在她的耳垂,影子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间微晃。

  他的心神也跟着晃。

  “你用了我给你买的胭脂。”

  他有些耳热,却翻身入窗走近,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上一盒没来得及用便遗失了,这次我想,一定要用的,”商绒有些难抵他的目光,却也不舍他的注视,她也这样望着他,说:“否则再错失,便没有机会了。”

  她明明说的是胭脂。

  可折竹凝视她,眼底的笑意收敛殆尽。

  他却也不说话,任由她拉住自己的手,随着她的步履走到一边的桌案边坐下。

  桌上都是精致的糕点,是商绒特地命鹤紫去御膳房要的,她没有备酒,可折竹扫了一眼,却扯了扯唇角,将自己身上的玉葫芦解下来放到桌上,道:“既有这些,怎能没有酒。”

  “折竹……”

  商绒想阻止,却见他已斟满一杯给她,她抿着唇,还是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少年道:

  “殿外那么热闹,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

  商绒不明所以。

  折竹但笑不语,朝她轻抬下颌,示意她出去看看。

  商绒起身,出了内殿,往那道朱红殿门前去,她开了一扇门,守在外面的宫娥们霎时回望。

  “公主。”

  鹤紫自下午听公主的话替她梳妆之后便再未进过殿,此时见她推门出来,便松了口气,忙问:“您可是要洗漱?”

  商绒摇头,却发现天边烧红的一片。

  她惊愕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摘星台,摘星台的楼阁起火了,听说火势很大,都扑不灭,那楼阁已经垮下去了,好像是有道士的灯笼落在里面然后……”

  鹤紫的声音商绒逐渐听不清了,她一下掩上门,转身匆匆跑入内殿里。

  灯下,那少年仍端坐案前,手中握着个玉葫芦,也不知他喝了几口酒,白皙的脸颊泛起些薄红来,那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轻抬起来望她。

  “你有些事不能对我说,”

  少年沾了酒意的嗓音有些低靡慵懒,他一手撑着下巴,“我也有些话不想听你说。”

  他修长的手指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