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拥明月 第69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甜文 古代言情

  商绒恍惚的,朝他走近,她近乎喃喃般:“你做的?对不对?”

  “嗯。”

  他卧蚕的弧度更深,坐在案前仰望她:“它如果是你不能自释的噩梦,那么如今,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簌簌,你要忘了它。”

  他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摘星台楼阁坍塌的声音透过那道殿门隐约传来,连带着商绒好多的记忆都被裹在那场烈火里燃烧。

  商绒压不住眼眶中的泪意,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明明,今夜她已决定好要与他作别。

  可是,

  可是——

  内殿里灯火摇曳,商绒俯身,鬓边的步摇流苏轻晃,轻擦少年面颊的瞬间,她的吻抵上他的嘴唇。

  泪珠滴在他的脸颊。

  少年却忽然后仰倒地,商绒被吓得眼泪止住,她立即蹲下身去:“折竹?”

  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动,少年茫然地半睁起眼。

  “十五哥的酒,太烈了。”

  他呢喃似的,商绒没听清,便低下头去。

  可是他的手却忽然捧起她的脸,明明他已经醉得厉害,面颊的红晕更甚,但他望着她,却忽然轻声笑:“你这样,”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真好。”

第63章 证心楼

  凌霜大真人缀夜入宫, 在摘星台下便望见了其上冲天的火光,负责看护摘星台的道士抟云脸上粘着灰痕,一见他便躬身颤声道:“大真人, 摘星台太高, 往上运水不易,故而这火势才遏制不住,到了这步田地……”

  “太平缸呢?那些太平缸都是摆设吗!”凌霜大真人拧起眉来,少有地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近来天干,雨水少, 太平缸里的水都干了……”抟云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凌霜大真人的脸。

  “雨水虽少,但也不至于能教摘星台上的太平缸都干了吧?”

  忽的, 一道声音临近, 凌霜大真人转身,在一片灼人的火光里瞧见那位被侍卫宦官簇拥而来的大殿下。

  “究竟是被日头晒干的,还是另做了他用?”

  梦石在凌霜大真人身侧站定, 盯住那道士抟云。

  与帝王太过相似的眉眼, 以及这一分迫人的气度令抟云满额是汗, 他跪下去, 再不敢替人遮掩:“摘星台上取水不易, 有时, 有时他们躲懒, 浇花洒扫的水, 都从太平缸里取……”

  “不成器的东西, 这便是你们修行的样子?”凌霜大真人拂尘一扫, 沉着脸:“今夜这火是谁的过失, 为了躲懒偷用太平缸中水的又都是谁, 你都一一给我查清楚了, 我星罗观,没有这般怠惰的修行之人!”

  “是!”

  抟云不敢擦汗,垂首应声。

  梦石立在长长的石阶底下,抬眼便见摘星台上的楼阁已坍塌下来,在那座大殿的檐瓦之上烧成一团,像条咆哮的火龙。

  “梦石殿下,此事也是由您查办么?”

  抟云起身又跑去摘星台上监督众人灭火,凌霜大真人对梦石行了礼,问道。

  “摘星台连出两件祸事,大真人预备如何与父皇交代?”

  梦石却问。

  “蕴宜公主一事,贫道确是始料未及,今夜摘星台又起火,陛下却并未召见……”纵是凌霜大真人在圣驾身侧多年,也始终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摘星台上投下的光影在梦石侧脸闪烁,他状似不经意般:“我至今想不通,要蕴宜入正阳教,长居摘星台清修,已是最能保住她声名的法子,她是刘皇后所出,贵为公主,她到底是在怕什么?竟不惜以死反抗。”

  凌霜大真人闻声,沉默许久,方才一叹:“殿下是想问,明月公主在楼阁上的那四年吧?”

  “大真人不是说,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梦石看向他。

  凌霜大真人双手藏于袖间,拂尘靠在臂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位身着道袍的殿下。

  当今圣上一心向道,奉正阳教为大燕正统,凌霜也因这份殊荣而安逸多年,但居安当思危,如今的朝局暗流涌动,而朝中的两方势力各有其心向的储君人选,然,刘皇后所出的皇子息琼与拥护他的那帮清流一般厌道恶玄,而胡贵妃所出的皇子息照自有胡家外戚势力帮衬,虽有意拉拢凌霜,但凌霜深知其态度暧昧,也并非可信的一方。

  故而凌霜这些年来一直未敢参与朝中的风云变幻,但天子越发年迈,他也有些心急,不知该如何稳固自己的地位。

  恰逢这位文孝皇后的血脉忽然归来,又那么巧,正好是出自白玉紫昌观的正阳教道士,与凌霜自然信守同一个道心,若能奉他为储君,何愁正阳教运势不昌?

  “明月公主入宫时只有一岁,那时刘皇后尚在,但因陛下疼爱公主,担心刘皇后不会像亲生儿女般待她,便为她独辟一殿,亲自挑了宫娥嬷嬷尽心照看,他几乎每日都要去看望公主,并悉心教导公主,公主喜爱丹青,也是陛下注意到,并请翰林学士倾囊相授。”

  周遭的宫人与道士提着桶来来去去,摘星台上烧断了木梁的声音不断传来,凌霜大真人嗓音徐徐:“陛下对明月公主万般疼爱,有关教导公主之事,他必亲力亲为,甚至愿陪公主玩乐,但在公主六七岁时,也不知为何,公主时不时地就要问起她的父亲荣王,她甚至哭闹着要回王府找她的父王。”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与荣王之间的恩怨,即便陛下当年登位时顾念兄弟血亲之情留了荣王一命,但陛下心中对荣王尚有十足的戒心与怨恨,按理来说,荣王的女儿,陛下必不会真心待之,可是殿下,明月公主是携异象降生的,她是我大燕的祥瑞,何况她的母亲是荣王妃肖神碧。”

  梦石听他提及“肖神碧”这个名字,神情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如今既已归来,自然也听说了许多有关他母亲文孝皇后的事,而知晓这些事,便也无法避免地知道几分那位荣王妃肖神碧与他父皇之间的旧闻。

  据说,在他父皇尚未登位,还只是楚王府庶子时,他父皇与肖神碧便是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少年相知却并未相守。

  “难道……”

  梦石心中有了个猜测,他的神情变得怪异起来。

  “殿下慎言,”

  凌霜大真人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个中内情不是殿下与贫道能够摆到明面上来说道的,荣王妃既说她是荣王的骨肉,那便是荣王的骨肉。”

  “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荣王,才会让她入摘星台?”梦石仿佛已窥见其中的些许隐秘。

  “陛下对荣王本就芥蒂极深,他亲自抚养了明月公主几年,却仍不得她那般亲近,又听她哭闹着要见她的父王,他更觉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贫道领公主入摘星台证心楼清修。”

  凌霜大真人继续道:“贫道遵从陛下旨意,在楼中教导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时尚且顽劣,不肯静心修习道法,听贫道讲学,她贵为大燕的明月,贫道怎敢毁伤?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来探望,她必故意提起荣王,惹得陛下每回软下心肠来,便又被她浑身的刺给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贫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约束她身边亲近的宫娥,凭此,她方才慢慢摒弃顽劣心性,静心修行。”

  梦石将凌霜的一字一句都收入耳中,他不难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证心楼中,壁上的锁扣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入证心楼时,几岁?”

  梦石的语气听似平常。

  “约莫六七岁。”

  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须,道。

  六七岁。

  她在证心楼中,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父王,倔强了四年。

  那是与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纪。

  “殿下。”

  凌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视他:“贫道之所以愿与殿下说这些,只因殿下与贫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与您之间,横亘着上一辈无法消解的旧结,荣王是害死您母亲的真凶,而荣王妃与您母亲也尚有积怨,她绝不会允许您与她的女儿走得太近,而今,她尚能在宫中行走自如,您以为,她会眼看着您去争那储君之位么?”

  “殿下,您与明月公主,终不是一路人。”

  ——

  半个禁宫都因摘星台失火而嘈杂喧闹,纯灵宫中守夜的宫人也因这一场火而消去了几分瞌睡,怕惊扰殿内歇息的公主,他们也只敢压低声音各自谈论。

  却不知,他们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说来,你是因你父王而入证心楼?”

  树荫里,少年隐含醉意的声音在斑驳的阴影里落来。

  商绒躺在麻绳吊床上抬起头,没有在那片浓荫里找见他,却在枝叶的缝隙里,望见如簇的星子。

  “嗯。”

  商绒轻声应,此时看不见他的脸,她却好似借着这夜风蝉鸣,更能将心底事说与他听:“我那时很小,蕴宜她们跟我说,荣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为我父王不喜欢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丢进宫的。”

  “我那时就想,为什么她们能与自己的母亲在一处,而我不能,为什么她们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个皇伯父赐给我的封号,为什么我的父王从来不见我。”

  她捏着那只折竹带回给她的纸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词里夹藏了这一页纸,我知道,他给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说,我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可是因为这个,我就更想见他了。”

  “我因此触怒皇伯父,我起初是不后悔的,因为我那时尚不明白皇伯父与我父王之间的事,我不知我想见我的父王究竟为何是错,我记得我父王说,会再寄书与我,于是我等了很久,我幻想有朝一日,他会来接我回家。”

  商绒闭了闭眼,将那只纸蝴蝶握进手里:“但他没有来,而我,也后悔了。”

  “是因为证心楼中那些嵌在壁上的锁扣?”

  少年倚靠在树干之上,垂眼望底下吊床上的小姑娘。

  “是。”

  吊床轻轻晃,商绒眼前的星子疏影也跟着晃:“谁与我亲近,他们便以铁索束困谁,要其辟谷清修,直至我肯完成大真人交予我的课业。”

  “大真人教我向善,交给我很多的道理。”

  她的声音越发得轻:“可他们又以此约束我,我若不好好修行,受苦的便是我最亲近之人。”

  那楼内竹筒的水滴便是那四年里最折磨她的声音,她若未能在一定的时辰内完成她的课业,她便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婢被锁在她的面前,强行辟谷,甚至滴水不进,甚至最苛刻的清修之法,他们绝不敢施加于她,可为了让她顺从帝心,便只能让她的女婢一一领受。

  “后来,再无宫人敢亲近我,我也不敢再亲近他们。”

  即便是鹤紫,她也尚对商绒留有一分主仆之间的生疏与避让,而商绒早已习惯这种沉默的疏离。

  “蕴宜一定是觉得我有皇伯父的疼爱尚且如此,若是她入摘星台,那些加诸于我亲近之人身上的苦痛,都会日复一日地落在她的身上。”

  商绒到今日才明白,蕴宜是因曾偷看过她在楼中所经受的一切,所以后来,她才再不与另两位公主为伍,也再不欺负她。

  “折竹,这也是我不愿你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仍旧在那片浓荫里找不见他的衣角:“我被异象与箴言困在这里,而你如今,好像也被我困在这里了。”

  她的话音里藏有几分惘然,却不防一道漆黑的影子挡住了她眼前斑驳的星光,那是那个少年的衣袂。

  他双足勾着树干,身姿轻盈地倒悬下来,一片月华浸润他的衣衫,那双眼睛仿佛从来如此清亮干净:“原来你这只刺猬,也曾有过棱角锋利的时候啊。”

  只是凌霜教她向善,最终又以她的善而折磨囿困她,让她慢慢变得听话,让她浑身的刺再不能扎伤任何人,只能伤害她自己。

  “簌簌,这里困不住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嗓音这般清澈:“只不过我为你,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