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商绒诚实地摇头。
窗外潮湿的雾气皴擦浓郁的山色,少年轻抿一口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清亮而有神:“今年你生辰时,我一定让你吃到。”
商绒一向习惯将事情往坏处去想,但是少年的笑脸太过惹眼,她的手背抵在心口处,在淋漓雨声中,忍不住向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夜色降临,这一场雨也未见颓势。
商绒学着折竹牵动丝线,与他一起玩傀儡娃娃,娃娃的衣裙被掠入窗纱的微风轻拂,层叠摇曳,好似可以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她指上的动作越发顺畅,娃娃变得灵动起来,她的神采也逐渐有了变化,唇线不自禁微翘。
“折竹,我会了。”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他。
“嗯。”
一盏孤灯映照少年隽秀的眉眼,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娃娃,靠在墙壁上,扬唇:“簌簌很聪明。”
商绒不自觉沉浸在他的夸赞里,她浓淡相宜的眉间少去了许多郁色,又摆弄起那个娃娃:“是你很耐心地教我。”
说着,她又意识到了些什么似的,抬头轻声问:“可你会不会觉得烦?”
少年闻言,卧蚕的弧度稍深。
“我若觉得烦,可不会藏着掖着不教人发现。”他将自己的那个娃娃拿起来,修长的手指牵动丝线,娃娃扬起来一只手,朝她晃了晃:“你知道我一向不为难自己,只为难旁人。”
他又在说她了。
商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对上他揶揄似的笑眼,她有点生气,可是看见他操控手中的娃娃不断摆出各式各样的逗趣姿态,她又忍不住翘起嘴角。
雨在窗外坠声不断,灯烛的光在墙壁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商绒操纵着傀儡娃娃与他的影子接近。
不知不觉蜡燃近半,商绒抱着个傀儡娃娃沉沉睡去,而折竹靠在一侧,枕雨凝视片刻她的脸。
她陷于睡梦,不知梦外的少年心里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回她的床榻上。
替她掖好被角,少年方才恹恹地躺回自己的榻上,他明明有点想亲她,甚至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同他说,与她同榻而眠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近来他有时触碰她时,身体总会起一些隐秘的反应,他原本也并不陌生,但往往发生在清晨的事最近却总不那么守时了。
忍得有点难受。
少年满腹的心事纷乱,他努力不去想黄昏时她的吻,从怀中取出来一枚白玉印章,临着尚未熄灭的灯,仔仔细细地瞧。
印章上的朱砂已干,折竹索性重重地将其按压在自己的手背,那痕迹隐约可瞧出是“妙旬”二字。
并无什么奇特的。
可若他的师父妙善来玉京只是为了找到妙旬,而妙旬既有心见妙善,那么为何又只让陈如镜带给妙善这枚印章?
折竹静默地摩挲着那枚印章,心思一转,随即指节用力,玉章当即碎裂成两半,他握着那两半玉章细细一瞧。
指腹摸索一阵,从其中一半里,摸出来一个极小的纸条。
他随意地将碎掉的玉章搁到一旁,双指展开那纸条,在幽微的灯影里得见一行墨迹:
——红叶巷堆云坊。
——
大雨如瀑,一名中年男人浑身水气,趁着夜色,匆匆入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屋内光线不甚明亮,那坐在书案后的人背对着他,整个人隐在一片阴影里:“如何?”
“陈如镜已死。”
中年男人垂首,说着迟疑一瞬,又道:“张元济似乎尚有个徒儿在,我看陈如镜的反应,那人应该已在玉京。”
书案后的声音有些喑哑:“他到底是收了一个不听话的徒儿。”
“您早知道张元济有个徒儿?”
中年男人面露诧异,却仍不敢抬头去看那张书案后的人。
“他既然来了,必是不肯罢休的,”
那人粗粝的手指轻敲扶手,语气里颇添遗憾的意味,“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棋。”
他的喟叹,裹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中年男人虽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主人,依您的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天边雷声轰隆,闪电一刹照彻窗纱。
书案后的那人裹着斗篷,只露出来一双浑浊阴沉的眼睛,他眼尾的皱痕细微牵动:“让你的人守在红叶巷堆云坊。”
“记住,只要有年约十六七的少年造访,便杀之。”
第66章 往生湖
雨后清晨, 湿润的风拂面,裹着几分草木清香,颇添凉爽。
“折竹, 我们还是走吧。”
商绒抱着双膝藏在山石底下, 有些不安地望着那身着侍卫衣装的少年:“近来摘星台常有工匠出入,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此时的天色青灰暗淡,蒙蒙雾气笼罩整片往生湖,摘星台在她身后,高耸且巍峨, 如浓墨般轮廓模糊。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来。”
少年靠在树荫底下,摆弄着渔线上的细钩, 抽空抬起眼帘瞥她:“若出了事, 你替我担着,好不好?”
“折竹。”
商绒皱起眉。
“你不愿意啊?”
折竹放下鱼竿,歪着脑袋凑近她, “怕他们再将你关起来?像之前那样对你?”
商绒一下抬头。
天色还较为浓黑时, 他便捏着她的脸将她唤醒, 兴冲冲地要她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玩儿, 那时商绒还未醒透, 只见少年亮晶晶的一双眼,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蜀青, 下意识地便说好。
纯灵宫无人知她悄无声息地被折竹带了出来, 她今日也未曾梳发髻, 而是他给她编的发辫, 发尾系着他剑穗里抽出的竹绿丝线。
“为了条鱼, 应该不至于吧?”
折竹双手抱臂:“何况你如今已非当日的孩童, 又有什么好怕的?”
商绒不说话, 只见他又摆弄起那根鱼竿,她忽然想到自己寝殿一侧生在山石缝中的几根野竹,日前好像便少了一根,那今日他手里这根……
她抬起头:“这竹竿,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折竹虽疑惑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道:“你寝殿外便有,我顺手就折了两根。”
“两根?”
商绒的眸子大睁了些。
“之前那根不知丢哪儿了,我也懒得找,”折竹觉得她怪怪的,停顿片刻,又问:“怎么了?”
商绒抿起唇。
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剩下那根,你不许再碰了。”
折竹不明所以,但见她说得认真,他便也颔首:“知道了。”
“你明明不用鱼竿也能抓来很多的鱼。”商绒坐在他身边,柳枝绵长轻轻晃,嫩绿的浓荫如盖。
“那是为了给你吃。”
折竹将渔线一抛。
“现在不是吗?”
商绒盯着水面。
“也是为了给你吃,但最重要的,”折竹将鱼竿塞入她手中,他气定神闲,微扬唇角,“是为了和你玩儿。”
商绒从没钓过鱼,自握住鱼竿后便一直僵着身体,“可是我……”
“这里的鱼很笨。”
她才开口便被少年打断,随即她察觉到他的靠近,她一下侧过脸,他轻柔的呼吸这样近,如此冷淡的光线里,少年的眼睫又浓又长。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我们还是要小声一点,这样它们才会上钩。”
商绒耳热,一下转过脸,握紧鱼竿,一心一意地盯住波纹微漾的湖面。
诚如折竹所言,这里的鱼已习惯了每日的鱼食投喂,见了鱼钩带饵便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她并没有等待多久,便觉渔线一动。
她的眼睛亮起来,忙唤:“折竹!”
折竹才咬了一颗糖丸在嘴里,乍见她眼中的神采他不免有一瞬的发怔,很快,他握住她的手,往上一拽。
那鱼有些肥硕,破开水面的声音一响,水滴如雨朝他们两人洒来。
两人几乎同时闭了一下眼睛。
落在石上的鱼不断摆尾,少女与少年四目相视,两张沾着水珠的脸。
少年眨动一下眼,水珠在乌浓的睫毛间揉开不见,他将那条鱼取下,放进她面前的藤编兜里,“你今日若能钓满十条鱼,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商绒望着他。
少年的眼底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红润的唇瓣轻启,嗓音淡薄:“秘密。”
“可我们吃不了十条鱼。”
他越是这般神秘,商绒便越是忍不住好奇,但她垂着脑袋去瞧藤编兜里的那条胖鱼,又有些犹豫。
“让梦石吃。”
折竹满不在乎道。
商绒从不敢想,自己有一日会在处处是规矩的禁宫里,与一个少年躲在山石底下的树荫里,偷偷地钓鱼。
浓重的雾气散去一些,渐渐地,朝阳橙黄耀金的颜色点染云层,落了片浅金色的光在湖面。
天色仍旧灰蒙蒙的,那层光影还很淡,却令商绒想起她与身畔的少年不分昼夜赶路的那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