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秦缨见山上埋伏如此凶险,一时有些后怕,又往山上看去,“埋伏的村民呢?可都捉住了?”
谢星阑颔首,“捉住了,稍后会带下山来。”
谢咏闻言继续道:“公子是想到您……您和李姑娘在山下,因此着急赶下山来,走到一半,听见了发信号的烟火,却不想赶过来你们早能应付。”
秦缨心头猝然一跳,谢坚此刻看着二人道:“县主也正牵挂公子呢,公子刚才问县主要找谁,县主正是见大局已定,让属下去找您呢,说您和其他人未曾服药,只怕要在这些刁民手中吃亏,属下想着大家身经百战,这些算计伤不了人,但县主担心得紧。”
谢星阑有些意外,直直看着秦缨,秦缨忙不迭道:“这瘴毒不可小觑,再加上你们不熟地形,也不知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招,自然叫人担忧。”
秦缨话音刚落,前去追缉的几个翊卫将赵武四人捉了回来,这四人皆负了伤,其中赵武与莫斌二人伤势颇重,身上光血口都有数道,他们被反绑双手,虽再无反抗之力,可面上却无丝毫畏怕,尤其赵、莫二人,狠狠瞪着秦缨一行,仿佛随时都能扑咬上来。
领头的翊卫上前回禀,“大人,都拿住了!这二人拼死反抗,属下们少不得下手重些。”
李芳蕤斥道:“真是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她话音落下,又好奇地看向秦缨,“不过,缨缨你怎么发现古怪的?那乌老伯似乎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此言一出,便是乌永忠都看向秦缨,他也想不通,秦缨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提前做了防备,秦缨眉眼微寒,沉声道:“因为此处,便是紫竹山赤水村。”
李芳蕤扬眉,其他人虽有猜测,可被秦缨道出,依旧有些想不明白。
谢星阑道:“我上山遇伏,也猜到了此处,来的路上,那舆图便有差错,而能让整个村子沆瀣一气,只能是因为凶徒中有他们同村之人,孙书平和莫斌并非山里人,那便只有赵武了,你是何时知晓的?”
秦缨道:“来的路上舆图有误是其一,其二,是因我发现此处土质颜色较深,而乌老伯家吃水的水缸之中,还沉着一层赤红云霞般的水垢,后来我去他们吃水的井中看过,那井挖的不深,井底有沉泥,打水之时便带上了些许泥沙,如此日复一日沉在水缸中,久不清理便越显颜色,而村中取名从来浅白,‘赤水’的‘赤’字,并非是水的颜色,而是土的颜色,我还问了乌富昌此处种植何种作物——”
微微一顿,秦缨看向乌永忠,“此处种植甘薯收成极好,黍米则不然,全是因此地土质偏酸,而酸性土质,多发黑发红,正印证了我的猜测。”
谢星阑蹙眉,“土质怎会发酸?”
秦缨眼神簇闪一下,蹙眉道:“只是一种从别处看来,区别土质的说辞,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多做解释,又看向周围参天的林木,语速微快道:“村中颇多竹林,也合了‘紫竹山’之名,而山林中树木繁茂,少经砍伐,村户不多,田地也稀少,我猜是因为他们本是世代打猎为生,本就不事农桑,而猎物丰饶的前提,便山林繁茂,因此他们并未动过伐木生财之心,还有一种可能,这处村落并非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之地,他们许是从更高的山上搬下来的,因此山林保存的格外完好。”
秦缨语声徐徐,待说完这一切,乌永忠呼吸紧促,像见了鬼似的,赵武亦咬牙切齿,恨极了秦缨,但他们这般着恼,却半点不反驳,足见秦缨无一猜错。
众人目瞪口呆,皆道秦缨太会推算,一时更为拜服。
谢星阑眉眼深深,“如此说来,他们多半是赤禹族后代。”
秦缨点头,很快又生忧虑,“只是眼下整个村子都帮着作恶,该如何论处?”
谢星阑看向这几人,“此村民风野蛮,不知法度为何物,还需教化,先将他们带下山去,审断分明后,三个朝廷钦犯我们押送回京,其余有罪者送回渝州城论罪。”
他言毕看向谢咏,“派人往渝州和平江县送信,凶案虽破却只是起始,如何治理此处才是紧要,但这是他们的事了。”
谢咏应是,一边安排人送信,一边令几个翊卫将人揪起往山下押,谢星阑与秦缨亦往村中去,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走到了乌永贵家吃水的小溪边,众人行过溪水下田埂,还未到乌富昌院中,便遥遥看到了御马而来的冯萧。
冯萧带着四五人,一见这阵势便上前道:“大人,县主,此处可是赤水村?!”
谢星阑应是,冯萧看向乌富昌家的院子,“怪道他们敢在水中下毒,竟是要将我们逐个击破,只是手法太过粗劣了些,属下们小半个时辰之前回来,那乌富昌说你们去搜山了,令我们在院中等候,又为我们倒了山中粗茶,饮茶时发现茶色不对,这一看,才发现里头下了东西——”
冯萧又道:“小人们拿住了乌富昌和一个村里的年轻人,乌富昌下毒不成,那年轻人又到院外探看,被我们一并拿住,此刻就关在乌富昌的院子里。”
秦缨和谢星阑对视一眼,心底皆是一阵恶寒,这村内人与世隔绝,同他们无仇无怨,却只是为了护着作奸犯科的村中人便要对他们几十人下此毒手!这样狠毒的心肠,又岂止是野蛮愚昧可解释?
待回到乌富昌的院子,果然见屋檐下,乌富昌和一个年轻人被绑了起来,秦缨打眼一扫,“那孩子呢?”
冯萧低声道:“那孩子受了惊吓,但也古怪,只哭不闹,小人已将他锁进了屋子,有人在门口看着,说在屋子里哭着,没什么异常。”
秦缨沉吟道:“那孩子在我们上山前说了一句山上有鬼,多半是知道什么,但还是先审问他们吧,免得吓着那孩子——”
几个嫌犯皆跪在院场中,纵然已是阶下囚,脸上却尽是蛮横之气,仿佛打死都不会开口,谢星阑目光扫过几人,盯着赵武道:“等余下三人被带回来。”
又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乌永忠和另外二人被押送进门,一进门,其中一个面生的中年汉子便往乌富昌身上看去,乌富昌见到他也满眸急迫,可如今众人都被捉拿,谁也无回天之力,乌富昌侧了侧脸,朝西厢房示意,这中年汉子明白过来,低垂着脑袋跪在了地上。
谢星阑盯着此人:“你是乌玉强的父亲?”
跪地的男子满脸血污,闻言一愕,却又咬牙撇过头去,谢星阑视线锋锐的扫过这几人,“你们不愿说,很好,那便去一家一户的,将他们的妻儿带过来!你们能为同村手足以身犯险谋害他人,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为了妻子儿女做到哪一步。”
谢星阑好整以暇看着他们,语声一厉,“去将田地对面那家女主人和孩子带过来!”
谢星阑语声阴沉,威势慑人,不仅令几个村汉面色微变,便是李芳蕤都一惊,她一脸不赞同地看向秦缨,秦缨却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眼见谢咏应声而去,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村汉当先忍不住了,他直起身子左右探看,见其他人毫无所动,立刻咬牙道:“怎么到了这时候,你们都哑巴了?他们要害我娘子和儿子了,你们怎不拼命了?”
说完此话,这人还想朝谢星阑扑来,却被身后翊卫猛然按住,此人憋红了脸,怒吼道:“有本事冲着我来,害我娘子害我儿子算什么本事?”
谢星阑冷笑,“你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却还知道顾念妻儿?你们此番罪大恶极,将来各个都要被斩首示众,且等变成鬼魂回来照顾妻儿吧!”
这男人一听登时瞠目,不知想到什么,他牙关一咬看向赵武,“乌永兆,你这次要害死全村人了,若非你将这些人引进村来,我们又何至如此?!早就说过这些人不好对付!”
他怒不可遏,也引得身边几人动摇,谢星阑微微眯眸,“你们所犯之罪难恕,但若是受人挑唆的从犯,倒可罪减一等,若主动坦白罪行,还可——”
“大人,小人交代——”
谢星阑话还未说完,那络腮胡子便一改强硬之色,他愤愤道:“这人是我们村中七叔家的次子,是他,都是他,他说官府衙【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门若知道我们赤禹族后人,便连最后这点活路也不会给我们,这才要我们将你们全都杀死……”
第139章 声响
“小人们祖辈长在深山里, 到了小人曾祖那一辈,这一带生过几次匪乱,又遭了几次天灾, 山里打不到猎物又无收成,眼看着活不下去, 才往山下搬来,这期间好些人离开山里去外头讨生活,一去便不回, 我们这一族便渐渐凋零了。”
“又生过匪乱,饥荒年时, 我们族中又有人去外头抢掠, 因此别人一听我们族名, 便将我们视为洪水猛兽一般, 我们大部分人也不愿外出了,大人们要抓的人,本是叫乌永兆, 后来外出行走,改了个名字叫‘赵武’,他十多年前便出去谋生, 他父母大哥病死都无人管, 但我们这一族,素来讲求同气连枝, 整个村子皆是亲戚。”
络腮胡子名叫乌永明,见他愿意交代, 谢星阑便将人提到了堂屋之中问话, 乌永明继续道:“他七八年前在外头做了木工,渐渐能赚些银钱, 每次回来时对同村之人皆无吝啬,但他已有三年未回了,昨日清晨之时带着二人回村,开口便说此行是为逃命,又说如今外头对我们仍然视若虎豹,官府要算早些年的旧账,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绝不能让大人们知道这里便是赤水村……”
“其实此处偶尔也有外人路过,我们的确早就不称赤水,因此要隐瞒大人们也十分容易,当时便说,若大人们只是路过,便算了,但若发现端倪,那便只有个你死我活,当天他们便藏上了山,我们村里人看情况上去报信。”
谢星阑问道:“还有个叫孙书平的在何处?”
乌永明唇角微抿,“此人与他们生了嫌隙,为了怕露馅,被他们绑了藏在了地窖里,就在乌永贵家里。”
“谢咏——”
谢星阑吩咐一声,谢咏立刻带着翊卫而出,乌永明这时一脸愁苦道:“大人,我们虽说想害人,可眼下你们并无一人被害,我们又是受教唆的,怎能算我们有罪?”
谢星阑眉头皱起,“大周律法,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而此番你们明知我们是官府公差,却仍合谋动手,谋杀官吏者,若属刺史、县令及吏卒者,罪加一等,无伤者,流二千里,但我们之中已有人负伤,你说该罪责几何?”
乌永明大骇,“可是我们不知啊……”
谢星阑拧眉,“不知?我们此番来此四十来人,若非身有武艺,早被你们个个谋害,岂是你一句不知便可推脱的?”
乌永明至此时才露出几分悔痛,“那,那我们的妻子儿女呢?”
谢星阑面色微凛,却并不答话,乌永明见状,一颗心骤然沉入谷底,外头院场中众人也将此言听了一二,一时动摇之心更甚。
不多时,孙书平被谢咏押了回来,见院中跪满了人,孙书平乌青的面上更难见血色,待被押入堂中,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谢咏禀告道:“公子,人的确被绑了关在地窖中,他还受了伤,应该是被赵武二人打的。”
孙书平这张脸众人早就熟悉,此刻他面上数处青肿,一看便是被打得狠了,谢星阑见他一脸心如死灰之状,寒声问道:“孙书平,事到如今,想来你已认清情势,与你同行这二人是何等心肠,你的伤便是最好的佐证。”
孙书平面皮微抖道:“小人自知死罪,已无话可说。”
谢星阑寒声道:“无话可说?你们三人皆有前科,赵武和莫斌乃是为一己之私,你此前为己报仇,虽犯律法,却不算至恶之人,你身世坎坷,前半生命途多舛,此前在长秋山矿场服苦役,眼看着服役期满便可重新为人,却为何走上了谋害人命之道?”
不知是哪句话勾动了孙书平心肠,他眼眶骤然红了,伏地哑声道:“小人……小人也没想到会有此等变故,小人早就后悔了,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路?”
孙书平哽咽道:“小人自被卖入风月之地,便饱受凌辱,后来到了矿场中,他们知道小人来历,自更是对小人百般鄙夷,小人只当活不下去,却被赵武二人所救,那莫斌生性与旁人不同,不觉小人卑贱,反多怜悯,小人正是孤立无援之际,自只觉有了依靠——”
“那矿场之中皆是酷吏,在那里做苦功,若没法子给足银钱,是只有越做越久的,我们所有人都受尽折磨,小人便是期限到了,只怕也难出去,他二人后来想越狱,小人心一横自然跟从,可没想到他们不止越狱,还想杀人泄愤!”
孙书平想到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心底绝望更甚,“连州的案子我并未参与,还是他们杀人之后,我发觉不妥,他们才对我坦白,我大为惊骇,却怎敢报官?我无户籍身价,早是个没名没姓之人,只是一念之差不曾逃跑,才有了后来的事……”
“我们在长秋山受够虐待,便是小人都满心愤恨,他们知道越州境内必会发通缉告示,因此不敢回越州,又因莫斌早些年是船号工人,熟悉水路行船,便想到了去其他州府作案,连州犯案后,我们从水路逃窜,本是到锦州避难的,可没想到赵武说还不够,这些胥吏也多有贫苦出身,可一旦在衙门有了公职,便自觉高人一等,对我们这些人视若草芥,赵武说,只有杀的人够多,才能叫他们害怕我们。”
孙书平流着眼泪道:“小人也很怕,但开了这个头,又哪能说收手便收手,小人本就是越狱而出,又背了人命案子,更不敢与他们闹开,只是小人力弱胆小,并不敢行截杀之事,只常做策应,我们三人同行逃离时总分开行走,一路逃来并未引得官府注意,若非得知官府衙门有了我们的画像,他们只怕还不会收手。”
见孙书平心防溃败,众人面色皆是一振,只要他坦白交代,案情经过便可大白天下,谢星阑面色微寒,“从连州开始,细细说来。”
孙书平不敢隐瞒,谢坚亦拿出备好的纸笔细细记录起来,隔着一道屋门,低低的话语声从内传出,直令外头蛮横愚昧的乡村莽汉们也提心吊胆起来。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堂屋的门才打了开,谢咏和冯萧从内走出,谢咏道:“你们眼下不愿交代也没什么,自然会按你们不愿交代论罪——”
他话音未落,几个村汉再忍不住,忙开口服软,冯萧自带了翊卫独自审断,只一个时辰不到,这村中众人皆交代的明明白白,而有孙书平交代罪行,谢星阑反而不再问赵武与莫斌,直吩咐其二人押回京中,入了金吾卫大牢再审。
村中成年男子皆被抓获,便只剩下了各家妻儿老小惶恐不安,中间还有两老汉前来探问,皆被翊卫们震慑遣回,眼见一切都将明朗,秦缨将目光落在了那锁着的西厢房上。
她吩咐冯萧,“将门打开,我问问乌玉强。”
乌富昌父子也交代彻底,这才得知乌玉强如今只五岁不到,想到他独自被关了两个多时辰,秦缨到底不忍,而听她要开门,外头乌富昌顿时哭喊起来。
“大人饶命,小人们皆是有罪,却与孩子无关,小人们甘愿坐牢流放,求莫要为难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秦缨听见这哭喊,心底唏嘘更甚,李芳蕤亦道:“幸而此地还未愚昧到虎毒食子的地步,那才真是无可救药,只是这些小孩子由这样的父母长辈教化,长大了又怎能学好?”
言语间冯萧开了门,秦缨和李芳蕤一眼便看到乌玉强正缩在靠北的木床上,他哭了许久,此刻泪干眼肿,一看秦缨和李芳蕤站在门口,他立刻戒备地站了起来。
秦缨抬步入门,“你莫怕,外头的动静可听见了?”
乌玉强迟疑着未做反应,秦缨便知他多半是似懂非懂,秦缨走到他跟前倾身,“早间我要上山去,你却说山上有鬼,这是为何?”
乌玉强缩着肩背,“爷爷说过,且……且我父亲昨日离家,正是往山上去了,我还见过有人上山去再未回来……”
秦缨皱眉,“何人?”
乌玉强抿唇道:“没见过的生人。”
“你仔细想想,是什么生人。”
乌玉强小脸皱成一团,思索半晌才道:“是来找人的生人……”
秦缨看向门口站着的冯萧,冯萧立时将话带给谢星阑,屋子里,秦缨蹲下身来,温声道:“你别怕,姐姐们是专门捉坏人的,你是小孩子,姐姐和其他人绝不会伤你,只是接下来这些日子,你可能要住去别家了。”
李芳蕤亦蹲下,“你可有相熟的长辈?有哪个婶婶待你好吗?你父亲和你爷爷若要出远门,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成的。”
乌富昌父子皆获罪,自不能将乌玉强独自留在这空屋子里,但一听此言,乌玉强却忽然摇头后退了一步,“不,我不去别家……”
秦缨和李芳蕤只当他太过害怕,正要安抚,乌玉强又小声道:“我不是一个人……”
秦缨闻言只以为他没懂爷爷和父亲要出远门的意思,正要再解释之时,她却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窸窣声,她眉头一皱,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还没等她开口,那窸窣声又响了起来。
她目光缓缓扫过屋内各处,最终,匪夷所思地看向了自己脚下平坦的泥地。
那声响,竟似乎是从她脚下传出来的……
秦缨面色陡变,“谢星阑——”
第140章 被拐
秦缨的惊呼声吓了谢星阑一跳, 他三步并做两步到了厢房门口,秦缨一看到他,立刻指着脚下泥地道:“这底下藏了人!”
乌玉强眼眶瞬时红了, 畏怕地往床头缩去,秦缨和声道:“玉强, 你别怕,你告诉姐姐,你说你不是一个人, 可是因为家里还藏了别人?”
乌玉强死抿着唇角,脑袋低垂, 听见秦缨发问, 只流着眼泪摇头, 秦缨见此不忍逼问, 只屏息去听脚底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