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晚照
裴桓抬眼见到她,顿时眼睛一亮站起身,少年人的眼中是清澈的毫无杂念的欣喜。
“叮——”一声,谢尘垂眸将茶盏落在桌上。
“人我给你叫过来了,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裴桓这才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想起这里便不是只有自己和心爱的姑娘两个人,还站着第三个人,他的座师。
他稍微敛了下情绪,眼睛不舍的从白歌身上移开,看向谢尘请求道:“老师,我能不能单独和戚姑娘待一会儿。”
“不行。”谢尘拒绝的很干脆,“戚姑娘还尚未出阁,怎能与外男独处一室,你有话当着我的面说便是。”
裴桓有些无奈的再次看向白歌,却见她脸色憔悴,似乎是瘦了些。
他本想质问她那封信里所说的,戚家已经为她在淮安定好亲事是不是真的,可见了她千言万语却又都难出口了。
他看着她,张了张嘴,最后还只是一句:“看着瘦了,可是病了?”
这简单的一句问候,却让白歌险些绷不住的落了泪。
她只能撇过头,不看裴桓,语气冷淡:“我没事,入夏了有些没胃口罢了,你来做什么?”
裴桓被她态度刺了一下,强忍着心中的难过温声道:“我来求老师见你一面。”
白歌觉得舌根有些木,她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才能发出声音:“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不过同窗之缘,你贸然跑来找我岂不是要坏我清誉,裴公子还是快请回吧,莫要行此等孟浪之举。”
裴桓听着她冷硬的声音,只觉刺耳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昨日在信中说已经在淮安定好了亲事,可是真的?”
白歌依旧没看他,只是道:“是真的,只待祖母孝期一过,我变要回淮安成亲了。”
裴桓眉头皱起:“我不信,你与淮安哪家定的亲?”
白歌快速道:“淮安知府李家的嫡次子,是父亲入京前刚定下来的,前日才告知我。李公子今年刚中了举,年龄也刚好,我很满意。”
裴桓咬了咬牙,温润清秀的脸庞上青筋跳动着:“不过是个举人,我已进士及第,圣上钦点探花,哪里比不上一个举人?”
白歌只觉胸中闷痛,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她只得闭眸深吸了口气。
坐在上首的谢尘能清楚小姑娘撇过去的脸,苍白的憔悴的又是极柔弱美丽的,仿佛被暴雨摧残后依旧挣扎着不愿凋落的花,她形状好看的唇瓣没有血色的颤着——谢尘强逼着自己移开了眼。
白歌忽然转过脸看向裴桓,她神色已经平静的近乎漠然:“一个举人当然比不上,但他还有当知府的父亲,当户部侍郎的舅舅,裴桓,你这辈子能做到知府吗,能做到侍郎吗,什么年纪才能做到呢?”
裴桓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却好似再倒不出自己的影子。
他忽然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脸色难看又强忍着道:“白歌,你不是这样的性格,你到底遇见什么事非要——”
“裴子辰!”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悦和威严,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胳膊从白歌的肩上架了起来,白歌迅速退后两步。
裴桓手微微动了动,却最终只是无力的垂了下去。
“这里是谢府,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收起你的少爷脾性。”
谢尘挡在白歌身前,缓缓道。
裴桓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低着头的白歌身上,眼中尽是痛苦和不甘。
“只此一次。”谢尘看着裴桓,目光沉冷如实质压得人透不过气,“子辰你若没旁的事,为师便不送了。”
裴桓还想说什么,可触到谢尘幽冷的眸子,只能堵在喉头难以吐出。
他慢慢向外走去,跨过门槛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谢尘正转过身对少女说着什么,脸色并不好看。
裴桓此时心中如被刀绞般痛的难以抑制,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少女因为自己的缘故被训斥。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目光落在一处,神色怔怔。
直到李滨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裴公子,这边请。”
裴桓这才收回目光,抿了抿唇跟着李滨离开。
“人走了,还看什么?”
白歌余光瞧见裴桓的背影消失,心中无处可发的委屈,恐惧,失落瞬间弥散开来,完全没听见谢尘嘲讽的语气,目光茫然,眼泪却瞬间落下。
谢尘没再说话,只是眸色深暗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无声的落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小姑娘的泪水顺着白嫩的脸庞划下来, 划至小巧的下颌,然后一滴晶莹的綴在下颌尖上,欲坠不坠。
心中有种酸涩一闪而逝, 谢尘伸出长指将那一滴泪水勾去。
她真的很美,就连哭的时候也如梨花带雨,那双眼睛也没有红肿难看,反而似被泪水清洗的更加清澈, 清澈的能让谢尘清晰看见自己触碰到她时, 那一抹厌恶和恐惧。
这一瞬间, 他仿佛觉得那抹厌恶恐惧, 化作一根尖利的针, 刺破了他内心的樊笼,一直以来克制的怒意,妒火和些许说不清的酸涩都在这瞬间冲了出来。
谢尘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捏住那小巧的下颌, 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
“你就这么非他不可?”他低声问。
白歌听了他这问题只觉得荒谬,她清泠泠的眼睛与谢尘对视,脸上泪痕尚未干, 但她偏就翘着唇角笑了一下:“不然谢大人莫非觉得我要非你不可么?”
那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讥讽和厌恶。
谢尘手上的力气不觉得的重了两分,看着小姑娘的细眉轻轻蹙了起来, 眼中闪着痛色, 却又一声不吭的忍着。
他忽然松了手,白歌立刻后退了两步, 下颌上浮现出浅浅的红印。
谢尘也勾了勾嘴角:“既然这么硬气, 刚刚怎么不说出来也不哭, 何必忍到此时?”
说什么,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就是她已是深陷泥淖中的腌臜人,而裴桓却是前途光明的探花郎,她便是再肖想他都仿佛玷污了他一般。
她这辈子最好的结局不过落个青灯古佛,可裴桓不能被她拖入深渊,他寒窗苦读多年,一朝金榜提名,他应该娶一个贤惠美丽的妻子,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去实现他的理想抱负,而不是被卷入这种令人作呕的利益场中。
有她一个在这挨着就够了。
白歌被他如刀的言语戳在心上,还挂着泪珠的纤长眼睫颤了颤,垂下去,不说话了。
这会儿倒是显得乖静了,谢尘轻轻冷哼一声。
他转身来到棋桌前,开始分捡棋盘上的棋子。
“过来下棋。”他淡淡道。
白歌站在原地没动。
棋子撞击发出脆响,谢尘将黑白云子倒回各自的棋篓里,头也没抬的道:“我给你一次机会,今日这局棋你若能下赢我,我会让戚家换人,只要我松口,没有人会为难你,也没有人敢把那天早上的事情说出去,一切都会回到那天之前。”
他屈指扣了扣檀木棋桌,“这棋要不要下,你自己决定。”
白歌猛地转向他,几乎没有思考的问道:“你说话算话?”
谢尘抬眸看了她一眼,道:“我从不食言。”
白歌几步走到谢尘对面,坐下来,这根本不用选,而是摆在她面前的唯一的一条生路。
谢尘随手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掌中,看向白歌。
白歌定了定神,从棋篓中捻出一颗黑子落下。
谢尘掌心摊开,一、二、三、四、五,一共五颗白色的云子静静的落在谢尘的掌心。
白歌轻呼了一口气,她猜中了,可以黑子先手。
她心中清楚,自己离谢尘的水准很有些差距,不然之前两次也不会输的那么惨,但下棋的魅力就在于从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在这一局棋结束之前,没人会知道结局是什么,总有一丝赢的希望。
袖中玉镯沁凉贴着她的肌肤,白歌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在棋盘的一角落下了一子。
渐渐,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渐初现局势。
白歌隔了好久再次落下一子,手心黏腻的汗水将棋子捂得温热湿润。
可这一次,轮到谢尘半晌没有落子。
白歌之前与他下棋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的时候,此时难免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微低着头,眉眼浓黑幽邃的注视着棋局,容色在初夏午后的日光中显得仙姿玉质,有种脱出凡尘般的清冷俊美。
可在白歌眼中,却也不过是恶鬼披着美人皮罢了,她甚至好奇这灿烂的阳光怎么就没能将他纸般腻白的皮肤灼烂,灼出几个窟窿来。
话本里不是都说恶鬼在人间见不了太阳么,会化成青烟的。
谢尘自是不知她在想什么,长指间捏着一颗白子,终于落了一颗子在棋盘上,白歌心中一喜,那正是她想要让他落子的地方,一个她早已布好的隐秘的陷阱。
她与谢尘两次对弈,虽然都是惨败收场,但经验还是涨了不少,尤其她回去后几乎是日日复盘这两局棋,琢磨谢尘对弈的风格,模拟着再次对弈时谢尘的棋路,自觉对他是有了些了解。虽说做不到胜券在握,但至少她觉得自己如今在谢尘面前有一战之力。
但她面上丝毫未显,而是继续捏着棋子做出犹豫思考的模样。
谢尘看着小姑娘的紧蹙着眉头,似是陷入了沉思,他的眸色越发的深,如同旋涡将所有光都吸进去了一般,雾沉沉的暗。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都没说话,你一子,我一子,黑白棋子交替落下,局势仿佛越发明了起来。
白歌看着棋盘上,正是如自己所料的走向,心中的欣喜仿佛要溢出来,只能努力想抑制别被对面人瞧出破绽。
可谢尘是何等人,他自小便见多了那种人前人后两张面孔的,十七岁就更是挣扎在阴晦污糟的政坛中,每日见的俱是笑面佛鬼蜮心,白歌这一点算计又哪里蛮得过他的眼睛,仅是那眉梢眼角间便已透出她心中所想。
她在他面前,单纯的就像一汪能一眼望到底的泉水,干净清冽,不仅能望到底,还照出了自己卑劣阴暗的心。
谢尘捏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看着白歌明显亮了亮的眼睛。
他忽然出声道:“你可知一甲进士会被朝廷授予什么品阶的官职?”
白歌愣了一下,抬眸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谨慎答道:“按惯例,状元应该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是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谢尘见她落下一枚黑子,自己也跟着又落下一枚白子,落棋之处依旧让白歌有些兴奋。
“那你可知道翰林院编修主要的职责是什么?”谢尘接着问。
白歌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她不知道谢尘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但心却忽然提了起来,她隐约觉得谢尘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和裴桓有关。
谢尘看着她,轻声开口:“也对,你一个闺中女眷,哪里能晓得这些。”
接着,他伸出手虚虚盖在白歌的手背上,帮她落下这枚黑子。
他口中未停,语气没有起伏的道:“翰林编修可算皇上的文学侍从,皇命诏书诰敕起草,内阁呈递的机要文件整理,都是其应尽之责。”
白歌怔然看着谢尘松开手,那一枚黑子现出来,正正落在了白歌之前心中所想的那个位置。
她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接着她听到了谢尘平静的近乎冷漠的声音:“无论诰敕起草出了差错,抑或是机要信息流露出去,都是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