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十年
十二月的天气寒风凛冽,天空灰蒙蒙的,铅云压着大地,风卷着枯叶在空中打转,落在谢慈脚下。谢慈瞳孔震颤,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无度看。
她从不知道这些事。
他原来这样苦,那萧瑟的寒风忽然间将她心里吹出个窟窿似的,心都吹得麻了。谢慈红了眼眶,抱紧了他的胳膊。
她想,她当年所受的宠爱,落在谢无度眼里,该是一把又一把刀。如今,他用这些刀,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放在她面前,供她打量审视。
谢慈只觉得萧瑟的风在她心口中打着转,想到从前他待自己的好,百依百顺,想到当时他义无反顾护在她身前,一分一毫都不曾犹豫……他说,是她教会他何为喜怒哀乐,如何从一个不完整的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谢无度抬手拨弄她耳垂上坠着的耳珰,问:“阿娘骂我是怪物,是疯子,因为我不懂得如何爱她,她说,倘若阿慈知晓我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对我避如蛇蝎,不会爱我这样的人。现在阿慈知道了我是这样的人,所以,阿慈会嫌弃我吗?”
第83章 第八十三
他话讲完, 望进谢慈眼底。眼底捧住他拨弄自己耳垂的手,脸颊轻蹭在他掌心, 怎么可能会有嫌弃?
只有难过, 只有心疼。
凛冽朔风不知怎的停了,只余下几片方才被卷进漩涡中的枯败叶子,失了风, 悠悠地往下坠。萧清漪营帐中的声响亦暂时安静下来,大夫已经给她施完针, 说是气急攻心。
兰时掀开帐门,正欲将情况禀告谢慈,远远地瞧见谢慈与谢无度在说话。不知他们二人说些什么, 但兰时察言观色, 猜到气氛不合时宜, 遂转身回营帐中,谢过大夫。
谢慈答他的话:“不会。”
又重复一遍:“绝不会。”
谢无度紧抿的神色在这一刻松动瓦解,唇角扯动,化作一抹浅淡的笑。
她既说了,他便要当真的。
阿慈绝不会抛弃他,阿慈要与他一辈子。
谢慈眼眶还红着, 经风一吹, 红得更厉害。她冲谢无度笑了笑, 挽住他臂弯, 勾住他手指,依偎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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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有名气的大夫医术的确了得,两个时辰后, 萧清漪转醒, 已没有性命之忧。但脸色终究更差了, 大夫说,她的病多因心病而起,倘若心病不除,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床边只有谢慈在,萧清漪偏头看她,沉默良久,终是垂下眸子。方才已经让兰时她们煎好药,药碗就在床头的小几上搁着,谢慈给兰时使了个眼色,兰时便将萧清漪扶起,喂她喝药。
谢慈此刻对萧清漪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已经缓和许多,另一方面,不久前她刚从谢无度口中听到那些话,难免对萧清漪怨怼。她觉得萧清漪自私,她身为一个母亲,要做的应当是耐心爱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在发觉孩子有什么问题时,便想着逃避、舍弃、远离……
可她知道,怨怼的话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回应。倘若能有,她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无谢无度像仇人一般。
谢慈叹气,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后,起身离开。
谢慈抬眸看她背影,片刻后又垂眸。
已经是十二月中,不久后便是年关。这一年的除夕与新年过得动荡,大燕皇帝再次易主,盛安城内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胆战心惊。曾经的繁华不再,只有满目冷清与战火。
恭亲王筹谋多年,处处培养自己的势力,拔除起来并不容易。弘景帝被谢无度从宫闱中救出,经历这样一场变故,弘景帝感慨万千,拉着谢无度的手夸他许多。
“敛之,有你真是朕的福气。”
弘景帝亦与萧清漪相见,见萧清漪病榻缠绵,不免难过,“皇姐保重身体。”
萧清漪半开玩笑道:“多谢陛下关怀,我倒觉得,有些想念驸马。”
“皇姐这话可不兴说。”
弘景帝亦见到谢慈。这日谢无度与弘景帝商议正事,谢慈不知,闯进谢无度房间,“无度哥哥……”
视线一瞥,话音戛然而止。
“参见圣上。”
谢慈有些窘迫,弘景帝看着她,却慈祥地笑道:“小慈与敛之,甚是令人羡慕。小慈也不必拘谨,从前你都喊朕舅父,如今你与敛之成婚,自然也该唤朕舅父。”
谢慈看了眼谢无度,大方唤了声舅父。
谢慈之所以过来,是因为谢无度没用午膳,亲自来送,监督他按时吃饭。但弘景帝在,她只好将饭食放下,寻了个由头赶紧脱身。
从谢无度那儿离开后,谢慈长舒一口气,望向门廊下的花。又是春暖花开时节,谢慈想起方才唤弘景帝舅父,再次恍惚,实在像回到从前。
可见到萧清漪时,又不像从前了。
萧清漪身子一直不好,
倚在四角亭中休息,弓着身咳嗽不止。谢慈远远看见,不由皱眉。
待这场动乱差不多平息,已经是来年三月初。
一切拨乱反正,弘景帝重新坐上皇位,朝堂局势换洗一番。武宁王救驾有功,倒是在民间挽回些名声。
这日谢慈要去长公主府探望萧清漪,听她们说,她昨日夜里咳嗽得厉害,又要逞强。谢慈下了马车,轻车熟路往沧渺院去,萧清漪仍住在那儿。
一路走来,谢慈忽然觉得冷清。偌大一个长公主府,如今只有萧清漪一个人。还在庭中,谢慈便听得萧清漪咳嗽,她快步迈上台阶,跨进正屋,道:“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萧清漪见她来,面露喜色,“阿慈来了。”
她刚剧烈咳嗽过,嗓子有些哑。
萧清漪身边伺候的人给谢慈搬了把椅子,谢慈坐下,道:“可曾请太医来瞧过?”
萧清漪说:“不必费那些功夫,请他们来也好不了。”
谢慈不赞同:“那也不能就这么咳嗽着,你去请太医来。”
萧清漪叹息一声,目光落在谢慈身上,走了神。
第84章 第八十四
谢慈不知萧清漪在想些什么, 从上次那事后,萧清漪时常如此,仿佛被这场病抽干了精气神, 整个人瞧来颓靡不已。亦或者, 不是这场病抽干了她的精气神,而是旁的东西。
她上前几步, 进了亭子,嘱咐萧清漪身边伺候的:“今日风大, 还是扶长公主回房间休息吧。”
萧清漪回过神来,搭着身边人的手,缓步站起身,大抵真是吹了风的缘故, 再次弯腰咳嗽起来。谢慈又是一声叹息,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萧清漪背上。
萧清漪咳得面色潮红,看向谢慈,眸中带出些笑意。她抓住谢慈小臂,将身体重量撑在谢慈身上,谢慈愣了愣,终是选择扶住她, 两个人慢慢往屋中去。
底下人在她们过来的路上, 已经提早过来准备好茶水糕点。下人们接过谢慈的手, 扶着萧清漪往榻上坐下,萧清漪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去, 不必这样仔细地伺候自己。她抬眸, 又望向谢慈。
察觉到萧清漪的目光, 谢慈问:“怎么了?”
她总觉得今日的萧清漪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萧清漪摇头,只笑着问:“今日午膳,阿慈留在这边陪我用可好?”
谢慈咬着唇,没立刻答应。谢无度昨夜说,今日不怎么忙,应当能回来与她一道用午膳。
“若是不方便,也没事。”萧清漪又道。
她垂下眼,指腹捏着茶杯盖子,轻轻地转了一圈。
谢慈瞧着她一副落寞的样子,心中不忍,迟疑道:“应当方便。”
谢无度也不见得今日一定能回来与她一道用午膳。
萧清漪轻笑着,喜色更甚。
谢慈陪萧清漪用午膳,萧清漪命厨房做了不少谢慈爱吃的菜,萧清漪更是一个劲儿给谢慈夹菜。这样的气氛,让谢慈想到从前,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原点似的。令人感慨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总是留下了痕迹,不可能完全回到从前。
一顿饭吃得融洽,刚用完午膳没多久,武宁王府便有人来禀报谢慈,说是王爷回来了,谢慈便匆忙地告辞,飞奔如箭,像一只蝴蝶一般,飞出了她的视线。可见她心之急切。
目送谢慈离开的背影,萧清漪长长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落在脚下的地砖上。她近来在纠结一件事,其实已经思虑良久,拿不定主意。
她不知,这事到底是做好,还是不做好。
萧清漪想让谢慈知晓,她的枕边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认为谢慈至少该有知道真相的机会,至于谢慈知道之后会如何选择,萧清漪不会干涉,但她得知道,不能像现在这般蒙在鼓里。
萧清漪这样想,可她纠结的也是,谢慈如今过得很好,每回见面,她面上肉眼可见地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倘若告诉她,反倒像是一种鲜血淋漓的残忍。
萧清漪叹气,可是镜花水月终是虚幻,爱需要坦诚相对。谢慈不能被这样蒙骗一辈子。
-
谢慈归心似箭,从长公主府回来的一路上,催促车夫快些驾车,一下了马车,拎着裙角走得飞快。
谢无度在无双阁中坐着等她,谢慈还未进门,脸上笑容已经收敛不住,待进了门,一把扑进谢无度怀中。
谢无度搂住她,道:“回来略晚了些,抱歉。”
谢慈摇头:“我方才在长公主府用过午膳了。”
“嗯。”谢无度嗯了声,没说什么。
第二日,谢慈又去瞧了萧清漪。她昨日走得匆忙,都忘了问太医到底有没有过来给萧清漪诊治,太医又怎么说。
萧清漪无奈地笑,让身边的嬷嬷一字一句复述太医的话,谢慈听得仔细,确认过每个细节,这才放心,在萧清漪身侧坐下。
萧清
漪感慨道:“阿慈成了婚后,真是有大人的样子了。”
谢慈轻哼了声,端起茶盏润嗓子,方才与嬷嬷确认那些细节,问得她口干舌燥。
萧清漪忽地叹气,谢慈抬头,问:“怎么了?”
萧清漪道:“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谢慈不知该不该问她的旧事是什么,萧清漪已经自顾自说下去:“还记得你从前一时贪玩,养过一只兔子,那时候你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好,倒是把兔子照顾得很好,当宝贝似的。”
谢慈记得这件事,几个月前她还与谢无度提到了,笑说:“我也记得。只可惜……它丢了。”
萧清漪眸色微颤,声音不自觉地有些紧绷:“那只兔子不是丢了。”
谢慈睁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不是丢了吗?她只记得有一天忽然就找不到了,把王府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
萧清漪盯着谢慈的眼睛,说下去:“那只兔子,是被谢无度杀掉了。”
谢慈手中的茶盏掉下去,清脆一声,杯盏四分五裂,茶水溅落在她华丽的衣裙上。萧清漪说的话令她震惊,她下意识反驳:“不,你撒谎。”
萧清漪苦笑,并未急着反驳她的话,又说起别的:“你十岁那年,与三公主起了冲突,三公主失手讲你推进宫中的水池,你大病了一场。后来没多久,胖公主出了意外,变得痴傻,被送去休养,没多久便死了。”
“不论是三公主变得痴傻,还是她的死,都不是意外,也是谢无度做的。”
谢慈手指颤抖,抓住桌角,声音大了些:“不是!”
萧清漪也有些激动,咳嗽着,坚持说下去:“还有萧羽风,你以为他是意外死的吗?不是,他是谢无度杀的。还有很多很多,那些你身边的人或者事……”
萧清漪一件件说来,每一件都对得上,倘若一件事是巧合,这么多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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