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韫枝
葭音小心翼翼地踩着张德胜的步子。
她跟在那太监身后, 步步朝着金御殿走去。她一路无言,张公公的话却很多, 一路上絮絮叨叨, 眉开眼笑、点头哈腰。
让葭音隐隐觉得, 张德胜话里有话,十分怪异。
她忍不住攥紧了袖口,宫道两侧的花都开了,一路纷纷簌簌,明媚得不成样子。
“音姑娘,到了。”
葭音停下脚步,忍不住朝殿门口望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金御殿,只见殿门正敞开着,殿门口守着两名神色肃穆的宫娥。见了张德胜,那宫娥恭敬地一福,旋即又立马正色。
庄严,肃穆,气势恢宏。
她忍不住屏息凝神,将袖子整了整,这才随着张公公往殿内走去。
满屋子金碧辉煌,日光穿过窗户,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灼目的光。
葭音眯了眯眼,看清楚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那是一位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袭明黄色龙袍加身,此时正专心批阅着奏折。听见通报声,抬头望过来。
她立马“扑通”一声,随着张德胜跪下。
“民女葭音,参见圣上。”
她的声音很柔,很细,带着些惊慌,像一只美丽又温柔的小鹿,闯入了一片茂密的深林。
皇帝放下笔,朝她笑笑,稍一抬手,周围人立马识趣地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金御殿内只剩下皇帝、葭音与张德胜三人。
葭音方欲说自己今日嗓子不适,谁知,张公公居然从一侧笑吟吟地捧上一叠金丝玉帛。
“这是皇上特意为姑娘准备的。昨日川域进贡了一批上好的布料,以金线蚕丝穿杂绣制而成,穿在身上,不仅浑身沁凉、可消酷暑热气,布匹在烈日下亦熠熠流光,好看得很。皇上命老奴在此准备好,特来赏给姑娘。”
正说着,对方将布匹呈上来,葭音一愣,迷茫地望向眼前的金线蚕丝布。
皇帝今日召她……不是来唱戏的么?
怎么这戏还没唱,反而先赏赐起东西来了?
她也不傻,知道眼前张公公手里捧着的是上好的宝贝。这等布料,宫里的贵人娘娘们都不一定有,今日怎的还轮得上她了?
有一句古话,叫无功不受禄。
似乎察觉出了她的迷茫,也似乎怕再吓着他,皇帝又一挥手,张德胜立马抱着玉帛弓腰候在一边儿。须臾,龙袍男子自龙椅上站起身形,殿上有两层阶高,男人稍稍垂眼,与她对视。
少女一袭藕粉色裙衫,敛目垂容,乖巧规矩地站于殿下。日头倾泻而入,薄薄一层光笼在她透白的肌肤之上。
昳丽,美艳,年轻。
明艳得,就像一朵方簇然绽放的花,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让人不由得生起了采撷之意。
葭音双手交叠着,只听见耳边响起一声笑,对方声如洪钟。
“小观音?”
皇帝在唤她。
“棠梨馆年年入宫贺寿,往日戏曲陈旧无趣,今年棠梨馆居然派了这样一位明艳动人的女子。虽说依然是老旧的曲子,你却能唱得别有一番风味,不错。”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葭音垂着脸,不敢望向圣上,闻言,只道:“皇上谬赞,民女才艺粗鄙,能在皇上面前唱戏,是民女的福分。”
“朕还要给你更大的福分。”
不等她反应,立马有捧着盘子的宫娥前来,朝殿上一福身,皇帝已走到葭音面前。
他的身上,带着一道淡淡的龙涎香,与镜容身上的檀木香大不相同。虽然都是温和的香气,面对镜容时,葭音觉得其清冷如谪仙,而如今面对圣上,她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压抑得让人甚至不敢喘.息。
宫娥将盘子端在葭音面前。
她这才看见盘子里的东西。
那是三块刻有单字的牌子,正于盘内一一摆开。
一曰“优”,一曰“怜”,一曰“音”。
看见那三个牌子,葭音倏地手脚一冷。
皇上这哪是要她来唱戏,这分明是要收她入后宫!
果不其然,下一刻,龙袍男子便沉吟:“这三个字,你喜欢哪个?朕明日便同内务府说,将你立为才人,迁居倚桃宫。”
右眼皮突突一跳,她的手掌心里满满都是汗。见她还在犹豫不决,张德胜有些着急,道:“音姑娘,快选一个喜欢的封号罢。这方立才人,便可亲自挑封号,是姑娘莫大的福气,旁人都羡慕不来呢!”
倚桃宫更是紧挨着金御殿,是后宫中的“风水宝地”。
她咬了咬唇,没敢吭声。
眼前所立着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天子。
他要她入宫,成为他的妃。
从此便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苟且于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之中。
这是其次。
葭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他一袭袈衣,立在花丛中,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佛子缓缓转过身形。月色落拓,映衬得他衣衫愈发清瘦。男人干净漂亮的手指捻着佛珠,朝她遥遥一拜。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下去。
犯上,是重罪。
杀头的重罪。
耳畔张德胜催促道:“葭音姑娘,快选罢。这都是圣上为姑娘亲自选的字呢!”
皇帝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逼仄:
“你不愿?”
“民女……”
不等她应声,门外忽然高高一声,“皇上,镜容法师到了。”
忽尔一道檀木香至,有人绕过金碧辉煌的屏风,手抱一把绿绮琴,身姿颀长如玉。
葭音惶惶然抬眼,一双眸盯向那人。
对于镜容,皇上的态度倒是格外恭敬。
佛子目光淡淡掠过一侧的少女,眸色平静,不过一瞬,他微微垂下眼睫,朝殿上不卑不亢道:
“贫僧镜容,参见圣上。”
皇帝近来胸闷气短,镜容今日所来,是为其抚琴净心。
只见皇帝稍一点头,他便抱着绿绮琴施施然入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便有汩汩清泉自其指尖流逸而出。
“皇上,那葭音姑娘选封号之事……”
葭音望向帐后的镜容。
他琴声未歇,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安然自若。流畅的泠泠之声,如同从巍峨雪山上款款而来。带着将湿未湿的雾气,让人觉得心情平静,却又敬而远之。
她咬着发白的下唇,失落地低下头。
也是,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在镜容心底里,自己是一个例外。
他是在众人面前维护过她。
是收过她的小金观音。
是与她独处过一室。
是拉过她的手,是抱过她,是背起她走入那瞑黑的夜。
但他是镜容。
他是佛子,是圣僧,是整个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他琴心从未乱过,琴音也从未因任何人而停滞。
她又有什么好期待的。
期待着他——那朵雪山上的高岭之花为她与皇权为敌,从皇帝龙椅上把她夺下?期待着他能与整个皇宫、整个梵安寺相制衡,自此脱下袈裟,坠入红尘?
不可能的。
他是镜容,是清缘大师最喜爱也是最得意的弟子,日后他要继承师父之衣钵,要掌管整个梵安寺。
一颗心刚被提起,又忽尔坠下。葭音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微垂着的眼。清浅的日光落在他细密的眼睫上,佛子面上,是一贯的清冷自持。
皇帝只看了她一眼,周围宫人识眼色地迎上前。
“把她先带到偏殿。”
一踏入偏殿,立马又有几名宫娥迎上。她们或许知晓了皇帝要封她为才人之事,神色、语气皆是十分的恭敬。
不一会儿,又有人端着一件华丽的衣裳走过来。
“皇上吩咐了,先替葭音姑娘沐浴更衣。今夜皇上要召幸姑娘。”
一名蓝衫子宫娥走到她身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先好生准备着,奴婢替姑娘沐浴。”
烛影摇晃,拖出美人长长的影。
葭音的头发被池水打湿,眼底也是湿润的雾气。见她此番情态,那宫女全以为她是因将要侍寝而情怯,便笑道:
“姑娘不必担忧,过了今夜,您就是宫里的主子。届时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姑娘这等好姿色,定有无边的福气。”
少女被换上华贵的衣裙,鬓角边别了一根精致的金簪。一双眉眼微低着,眼睫上似乎挂着水珠。
“姑娘,姑娘怎么不开心?”
葭音看着菱镜之中,自己的面容。
耳畔是一阵阵道贺与恭维之声,她怔怔地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女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恐惧感漫上心头。
“你说,我如何才能让皇上不召幸我?”
“姑娘在说什么呢!被皇上临幸,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一会儿皇上处理完政务,便会来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