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韫枝
“你在说谎。”
后半夜,皇后终于醒来,太医再三上前把脉,确定娘娘肚子里的龙嗣无损后,沈星颂这才跟着镜容走出宫门。
春熙宫乌泱泱围满了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场景。
青衣男子乌眸沉沉,仔细地盯着眼前一袭袈衣的佛子。只见其目光平淡,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闻声,镜容也转过身。
他转过来时,恰有夜风簌簌穿过庭院,月色无声,佛子眼底亦是一贯的清平。
他似乎听不懂沈星颂的话。
男子懒散地勾着唇,笑出声。
“镜容法师,何曾学了这忽悠人的本事?”
只几句话,便让皇帝放弃了将葭音纳入后宫的念头。
毕竟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与皇后肚子里的皇嗣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镜容从容道:“出家之人从不打诳语。”
这一句,又让沈星颂笑出声。他的笑声轻轻的,低低的,穿过瞑黑的夜,眸光如一柄锋利的刀,带着探究刺向镜容。
片刻,他道:“镜容法师这般通晓八字之说,可否也帮本公子看看,本公子与心上之人的八字可否相契?”
不等对方拒绝,他唤人取来纸笔。
这是他与葭音的八字。
沈星颂能看出来,当他将那张写着八字的纸呈于对方眼下时,镜容眸光的颤抖。
“第一行是本公子的八字,第二行,是她的八字。我心悦于她许久,一直未曾表露心迹。麻烦圣僧替我算一算,本公子与她,是否能修得正果。”
佛子垂着眼帘,干净的手指夹过素纸。他只瞧了纸上一眼,躁动的晚风吹乱其浓密的睫羽。还未等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
“镜容!”
是二师兄镜无。
他踩着一地的影子,朝这边走来。
“沈公子。”
见了沈星颂,镜无恭敬一福。目光掠过自家师弟手上的纸条,没有过问。
沈星颂见状,也只是客气地笑了笑。他目光虽带着许多探寻,如今却也只能作罢,仅是将素纸留下。
丢下一句:“本公子不急,圣僧先算着,千万莫疏漏了。”
镜无看着沈星颂的背影,“什么事?”
“师兄,无事。”
镜无脸上带了些愠怒之意。
他挥了挥袖子,深深看了镜容一眼。后者微低着眉眼,将先前那张纸藏于袖中。
回到万青殿,镜无把他领到观音宝座前,冷冷一声:“跪下!”
如此火大,如此冰冷……一侧的六师弟镜采吓了一大跳。
镜无乜斜镜采一眼,声音依旧带着怒意:“你们几个,先退下。”
偌大的万青殿,只剩下镜无、镜容师兄弟二人。
月色倾洒,皎洁一层光笼在观音神像上。莲花台前,烟云袅袅,香火不断。
镜无俨然是知晓了白日所发生的事。
他死死盯着镜容——这位最让自己自豪的三师弟,他是千算万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克己守礼的三师弟,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着这样欺君的话!
什么不宜嫁娶,什么八字犯冲。
都是一派胡言!!
镜容听着二师兄的话,跪坐于蒲团之上,肉眼可见镜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对方气得不轻。
镜无责问他:“你今日在春熙宫,在圣上面前为何说出那样的话?你这是欺君,是罔上!天子要纳谁,要收何人入后宫,又与你何干?!”
他不曾预想到,从未说过一句谎话的镜容、全梵安寺乃至全皇城的表率,居然会在圣上面前撒下那样一个弥天大谎!
“日后,若是被旁人戳穿了你今日的谎言,那可是杀头的重罪啊!”
“那些话,都是镜容一人所说,与梵安寺无关。”
“你——”
二师兄的话一顿,似乎被他气得噎住,愤愤然挥了挥袖子。
“梵安寺,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梵安寺的人!师兄还以为你将梵安寺、将师父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你知不知晓,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会牵连全寺,你这般,以天机为由,替她脱身,日后你是要遭天谴的!”
“轰隆”一道闷雷声,响彻了万青殿。
镜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跪在地上的佛子,冷笑:
“你看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镜容啊镜容,你可真是了不得啊。为了那样一个女子……”
说到这儿,他似乎也不忍再往下说下去,声音一顿。只抚着胸口,气得大口大口呼吸。
周遭闷闷的,将要下有一场大雨。
身侧是潮湿的雾气,挂在被风吹得翻涌的素帐上。眼前是庄严肃穆的观音像,菩萨正低着眉,似乎在望向镜容。
镜无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一时无言。
镜容亦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地长跪于佛像之前。他任由师兄责骂,身形笔直。昏黄的灯火笼在佛子面上,在他的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二师兄似乎骂累了。
他靠着墙,有几分恨铁不成钢,静默了好半晌。冷风扑至二人面上,殿内的烛火暗了又亮。
瓢泼大雨从天上倾泻而来,灌入万青殿,这一场夜雨来势汹汹。
周遭寒下来,镜无也冷静了。站在自家师弟身后,垂眼看着他。
“镜容,师兄问你,你对葭音施主,会不会……”
“不会。”
对方话音未落,他跪在青灯古佛前,抢先截走了镜无的后半句话。
镜无微微一愣。
他定眸,望着长跪不起的佛子。
对方一袭袈衣,眉心低着,浓密的睫羽在其眼下笼上一层淡淡的影。
良久,镜无叹息一声。
“罢了,你在这里思过,好好想想今日的所作所为。”
师兄的脚步声伴着雨声渐远。
木鱼声响,闷闷地在夜色中化开。镜容长跪于正殿,守着青灯古佛。
他的腰身挺得很直,没有丝毫偷懒与懈怠。薄唇微启,低声诵读着经文。
他说了谎话,犯上,师兄责令他,在此处跪上一晚,都算是轻罚。
镜容缓缓阖目。
雨声落到耳畔,带着潮湿的寒气拂面。今晚的夏夜格外又闷又寒,像是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前,让人心中烦闷不堪。
他默念着经书。
忽然,衣角被人扯了一扯。
他垂下眼,只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偷偷躲在自己身侧。她发上沾了些雨水,眸光楚楚,像一只小猫儿蹭过来。
葭音看着他。
她不知镜容为何在此处罚跪。
刚刚圣上突然诏令,把她从金御殿放了出来。葭音便心想,定是镜容在暗中所助,连忙去小厨房做了饭菜,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
她的衣摆上溅了些水,一滴晶莹剔透的珠自鬓角滚落,砸在少女睫毛上。
葭音眨了眨眼。
“镜容,你怎么了,是犯了什么事吗?”
佛子眸光动了动,摇摇头。
也是,一向克己守礼的镜容法师,怎么可能犯事、叫人罚跪在此。
过往十余年,无论做任何事,他从未踏错过半步。
“那你这是为何……”
她不解地歪了歪小脑袋。
镜容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眸色轻轻,像一泓温柔的湖。
“罢了,不问你了。”
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将饭篮子打开,一阵饭香飘入殿。
“你被罚跪在这里,肯定连饭都没怎么吃吧。还好我做了烧小竹笋,还煮了八宝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喝咸粥,喜不喜欢吃香菜。”
镜容没有动,她便自顾自地把碗勺拿出来,欲盛上满满一碗。
他似乎有些无奈:“我不饿。”
“那你今天晚上吃晚饭了没有?”
葭音目光灼灼,“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镜无法师让你跪在这里,却又没有不让你吃饭。你再这样不喜欢吃饭,以后胃是要坏掉的。我已经吃过饭了,你若不吃,这顿饭菜便白做了。你们出家人讲究节俭惜粮,可不能浪费粮食。”
她边说,边舀了一勺粥。
镜容不动弹,她便喂他吃。
“张嘴呀。”
镜容一低头,迎上那一双明灿的软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