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韫枝
豆大的泪珠子不受控制地从脸庞上滚落,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对方,克服着对鲜血的恐惧。
“马上就到梵安寺了,你撑住。镜容,你若是疼就掐掐我的胳膊。”
跟着他一起疼,她会好受些。
镜容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没出声,却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他刻意让葭音避开众人,从后院绕着回去。
葭音知道,他是害怕被镜无发现,也害怕被师父发现。踏入房门的那一刻,无边的黑暗扑面而至,她扶着佛子的胳膊,脚步顿了一顿。
镜容松开她,起身去点灯。
他的房间极为素朴。
一张床,一对桌椅,一盏青灯,一个书架。
书架最上面一层,放着一樽金灿灿的观音佛像。
这小佛像……好生眼熟。
不就是她在宫里送给他的那一樽吗?
然而眼下,葭音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感慨,只想替镜容把伤口处理干净,让伤势不再严重。
镜容背对着她,坐下来。
他似乎有些疼,那么锋利的剑刃,直直穿过他的肉身,又怎会不疼?然而佛子仅是抿着薄唇,额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却没有喊叫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依旧镇定道:
“纱布在书桌第二排第三格,里面还有个银灰色的圆头药瓶,你一并取过来。”
少女应了一声,赶忙照做。
捧着药瓶和纱布走过来的时候,她的手是抖的。
佛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唰”地一下脱掉了上半身衣袍。
“镜、镜容?”
这一回,她的声音也发抖了。
对方背对着她,袈裟簌簌坠下,堆积在他的腰坎处。他的后背很光洁,肉也很结实,一看便觉得很有力量。
只是如此光洁的后背之上,多了一道可怖的、带着血的伤疤。
葭音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晕血,一看到血便犯呕。
而如今——
小姑娘端着药瓶和纱布,咬着唇上前。
她一张小脸儿又白又红,白的是因为她怕血,红则是因为她看见了镜容裸.露出来的、结实有力的后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看一个男人的后背。
葭音颤抖着手指,捻着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他已经凝固了一半儿的血痕。
一边擦,她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如同心有灵犀,那头温声细语,像是在哄她:“别哭,不疼的。”
明明是他受伤了,却还要来安抚她的情绪。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夜风拍打在面颊上,吹得她眼睛生疼。
“你当真以为自己的身子是铁做的,这么深的口子,还说不疼。”
镜容虚弱地笑了笑,“也不算太深。”
这还不深,若是再刺深一刻,就怕他会当场没命了!
如此想着,她的一颗心又高高悬起。看着那道可怖的伤痕,葭音忍住了巨大的眩晕感,打开药瓶。
药粉刚撒上去的时候,最是灼热刺痛。
她看见镜容脖颈处渗出来的,细细密密的汗。
他抿着唇,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葭音小心翼翼地给他上好了药,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眼泪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玉珠,倏尔滴在镜容光洁的后背上,他似乎一怔,蝴蝶骨稍稍动了动。
温热的泪水顺着佛子后背滚落,他低低一声叹息。
“真的不疼,我小时候学武功,什么伤都受过,这点小伤,不打紧的。”
葭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小时候还学过武功?”
“嗯,”他将衣服提上去,边穿边道,“师父对我寄予厚望,什么技艺都教给我。武功、医术、兵法……还为我请了许多其他的师父。”
“那你师父对你可真好,就像馆主对我一样,他也把我当作他的亲妹妹,教我唱曲儿、弹琴。”
镜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转过头来时,只见小姑娘脸上泪痕婆娑,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擦了擦葭音眼睛下面的泪。
“总是哭,我说了不疼的。这伤养上几日便好了,你明日眼睛又要肿了。”
葭音咬了咬唇,“我就是忍不住想哭,看见你受伤,我就好难受。”
镜容垂下眼睫。
佛子眼底,隐隐游动着些许情绪。镜容很想说,看见她哭,他也觉得难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说出口。
不能同她诉诸心事。
不能暴露出自己一分一毫的情绪。
他是佛,是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佛,是不能沾染任何人间情.欲的佛。
他要断绝七情六欲,不能让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从心底里钻出一丁点裂痕。
可他为什么,在听到林慎安要强娶她之后,会觉得出奇的愤怒。一颗心好像被人猛地提起,又重重地坠下去。
镜容闭上眼睛。
耳边依稀有诵经之声,他好像听到大殿之上的观音菩萨,正在喊他的名字。
葭音只见对方眉心微蹙,却全然不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倏尔,门前闪过一道人影。
“镜容。”
床边二人登时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如今正在敲门之人,正是镜容的师父——清缘大师。
……
他们还是被清缘大师发现了。
老者走进来时,一下子便嗅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儿。他微微凝眉,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又看了眼桌子上的纱布药瓶。
和清缘对视的时候,葭音莫名感到一阵压迫感。
她隐约觉得,镜容的这个师父,是不喜欢自己的。
清缘把她单独叫到后院中。
少女小心翼翼地跟在老者身后,行至一偏僻之处,对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来看她。
他的目光有些锐利,还带着几分探究之意。
没来由的,她的心一慌,忙不迭解释道:“今日那林家纨绔又带人围我,恰好镜容出手相助,后背却被林慎安刺了一剑。我刚刚在房中,也是替他上药。没有再做什么……”
刚说完,她就觉得,自己这话怎么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呢……
所幸清缘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她,没有再追究下去,只道:
“施主多虑了,贫僧并未怀疑镜容。”
闻言,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转眼却又听他缓缓道:“不过施主也莫多想,今日换了旁人落难,镜容他也会出手相助。贫僧这个徒儿就是这般,仁慈,良善,胸怀大爱。”
葭音怔了怔,回过神来,咬着唇道:
“是,他是良善。”
清缘看着她,缓缓笑了。
“如今更深露重的,施主便现在梵安寺宿下罢。贫僧带施主去西院,施主且随贫僧来。”
葭音点了点头,又跟上他的步子。
略一安置,清缘便行礼离开了。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中,眼前灯火不甚明亮,让她有些害怕。
她将被子铺好,按了按床板。
正对着她的,是一樽菩萨神像。
葭音看了那菩萨一眼,咬着牙,用被子将对方的脸蒙上。
所幸此处有两床被子,她扯了扯被角,睁着眼睛数着窗外的星星。
夜风寒气甚重,有几分渗人,吹过来时,少女一阵瑟瑟。
忽然,殿外的灯火一亮。
她愣了愣,有些惊讶地跳下床。只见殿内多了一个人影,那人一身袈衣,长跪于大殿的莲花宝座前,微垂着眉眼,静静地守着灯。
又有夜风幽然袭来。
这一回,葭音却是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睁开眼睛,窗户上便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形。
他跪在那里,无声地陪着她。
一如明月皎皎,永远高悬。
……
葭音不知道的是,这天刚蒙蒙亮,清缘大师又找到了镜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