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韫枝
她的耳边,突然回荡起清缘对她语重心长所述的话。
他是佛子,是圣僧。
是不应该沾染□□的圣人。
他是遥遥挂在天际,不容凡人染指的明月光。
而如今——
他竭力抑制着眼底的爱意,跨过丛林与月影,朝她走过来。
镜容走来时,月光落了一地。
雨水也落了一地,细密的雨线坠在佛子肩头、衣袂,将他的袖打湿。
他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就这样朝来到她身前。
言语无声,爱意汹涌澎湃。
原来天上的神灵,也会这样卑微地,为凡人弯身。
忽尔一缕檀香至。
葭音回过神来。
少女一双眸复而清明,闪烁着镇定的、冷静的光芒。她忍住心头情绪的泛动,可声音却忍不住发颤。
她扬起脸,问他。
“镜容,你……来做什么?”
“我来带你走。”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发涩。
漫天的情绪从心头冲上脑海,登时又游走在葭音的四肢百骸。
只这一句话,她就想哭,想落泪。
但她忍住了情绪,冷冰冰的雨水击打在少女脸颊上,又将她浇得清醒了些。
葭音喊着对方的法号,问他:
“带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
“天涯海角,自有去处。”
只要她想。
富贵繁华的京城,烟雨朦胧的江南,大漠孤烟直的边塞。
镜容朝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镜容这一伸手,是下定了多大的勇气,又承受了多少的痛苦与煎熬。
他不再神圣,不再纯洁,他向地狱迈进了一步。
他玷污了自己的忠诚与坚贞。
自此,他不能再一袭袈裟,侍奉青灯古佛。
自此神明跌落凡尘。
但他无悔。
从走出梵安寺的那一刹那,镜容只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隐隐的叛逆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从大爱中感受到了小爱,感受到了小爱带给他的欲.望,带给他的情动,带给他前半生从未经历过、拥有过的东西。
月色落在佛子衣袖上,他手指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然而,令镜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只是微愣片刻,回过神来时竟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面色惶惶,苍白着脸,问他:
“你……你这是要劫亲吗?”
镜容微垂下眼睫,冰冷的雨水坠在他纤长的睫羽上,倏尔一抖动。
葭音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是旁人的未过门的妻子,是林家的二夫人!”
她的声音无端有些尖利,镜容的眉心微微一动。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轻轻滑落下来。
他原本清冷的脸上多了一道水痕,佛子并未收回手,只看着她,静默不语。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面前,一身嫁衣、满头珠翠的女子。
雨势越来越大,将她的头发淋湿了。
她分明是红着眼睛,却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二合一)
他在做什么?!
葭音眼睁睁看着, 原本清冷自持的男人,却在听见这句话后, 眸光颤了一颤。
冰冷的雨水顺着睫帘滚落, 滴在镜容眼里。
让他下意识地眨眼。
再抬眸时,清澈的眼底似乎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
像是一块碎石,忽然投入了平静许久的湖泊。那湖心的纹层越泛越大, 越泛越烈,映得粼粼月光也剧烈地闪烁起来。
葭音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看着他眼中的情动。
他是动了情。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跑过来,要带她走,带她逃离林家。
只看见那一袭袈衣影, 她就想哭。
然而如今,葭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
一双眼迎上佛子双目, 隔着一层雨帘, 她说道:
“你是镜容, 你原本是梵安寺最受人敬仰的佛子啊。你有你尊重的师父, 有你敬爱的师兄, 有你爱护的其他师门弟子。你是师门之表率,甚至是全京城的表率,你克己守礼, 雅正扶道, 心系天下苍生。”
“你心如明镜,鉴照神佛。你说过, 你要与观世音菩萨一般, 观照世间悠悠疾苦, 你要做的,是教化,是救赎,是超度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原本是六根通智、慈悲为怀的身躯,却在她大婚前夕,不顾一切地冲入这一袭雨帘。
雨水来势汹汹,夜风呼啸,她脸上的泪痕完全被雨水冲散,只余一双柔软而又坚毅的明眸。
她望着镜容。
他没有说话,只身站在那儿,身后是瞑黑的、空洞的黑夜,在佛子的衣肩上镀上淡淡一层影。
即便是眼前这般光景,月色也是偏爱镜容的,昏黄的几道光落在他周遭,竟让葭音感到几分不真实。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伸出手,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葭音继续道:“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师父吗,对得起你的师兄吗,对得起那些敬你、爱你、仰望你的同门师弟吗?”
他张了张嘴唇,单薄的衣袖被风吹得扬了扬。
可她根本不给镜容说话的机会。
“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些奉你若神明,盼你、望你、钦慕你的百姓吗?!”
上次她去梵安寺,那么多人,那么长的队。
他们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排上一下午,甚至是花上一整日的时间,就为了见他一面。
他是神。
是大家心中,完美无瑕的圣人。
葭音颤抖着声音,“你这般,对得起常伴青灯古佛十余载,朝起晨诵夜起护灯的你自己吗?”
镜容的脸上,浮现出怔忡之色。
她忍住眼泪,喊着他的法号,“镜容,镜容法师,镜容圣僧!你配得起这样的殊荣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你的师父看到你这般,还会再让梵安寺收下你吗?若你的师弟看见你这般,还会敬你爱你吗?你先前同我说,佛子动心,便是重罪。而你现在呢?你难道要为了小爱,舍弃大爱吗?!”
“我原以为,你与其他人不一样。可如今的你,眼里只有自私的贪欲,你忘了跪在佛祖面前说过的话,你违背了你的初心。你坚不可摧的信仰呢,你毫不撼动的本心呢?”
“你心中的观音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尖锐锋利,宛若一把不带血的刀子,直直捅向佛子的心窝。
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眸。
少女冷笑,“镜容,你不配。”
“你配不起清缘大师的谆谆教诲,配不起所有人的敬重与厚爱,配不起你身上那一袭神圣的袈裟。”
情.爱终于在他心底里生出一丝裂缝,让他的冷静,让他的镇定,让他的从容不迫,自此土崩瓦解;让他的信仰,他的使命,他穷尽前半生所追随向往的东西,自此分崩离析。
镜容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
看着雨水将她鲜红的口脂擦掉,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出那句:
你不配。
他的面容被月光照得极白。
葭音从未见过这样的镜容。
一缕月光从他脸上劈下,他半张脸煞白,半张脸却笼于一片阴影里。大雨倾盆,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的面容也被这雨水淋得极为脆弱。
他阖着眼,良久,终于落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