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如沐
他睡在外侧,修长手臂一直搭在里侧的枕席上,从前沈如霜最喜欢这样枕着他入睡。
但此刻空荡荡的无人躺着,也没有丝毫温度,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曾经他不愿让沈如霜枕着他的臂弯,一夜下来总是发麻,总是等她睡着了偷偷抽走,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如此,霜儿却不会再回到他臂弯了。
萧凌安微微上挑的眼眸中敛起了白日的威慑,弥散开心底无法遮掩的慌乱和迷茫,发颤地指尖抚摸过床榻地每一寸也找不到沈如霜的气息,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做这样一个荒谬的梦。
梦中的场景是他与沈如霜初见的时候,那时他从沈如霜的眼底看到了倾慕,心中就嗤笑着有了主意,事实也如他所料,后来只要他稍微有几分柔情,沈如霜就会乖乖听话。
可是......为何梦中沈如霜会这样决绝地离开?
难道这便是老人常说的托梦,霜儿就算离开凡世,也要不甘心地回来告诉他,是她再也不想要他了。
原来沈如霜这么恨他......
萧凌安自嘲地笑了几声,心底泛上来的苦涩一直上涌到鼻腔,连咳嗽声都有些暗哑低沉,闷闷地压抑在心口不得通畅。
若是真的能够回到从前,沈如霜依旧好好地在这个世上,他或许还能犹豫片刻就放下身段,好好地追上去哄一哄。
但是现在这一点悔恨的心思,连在梦中都实现不了。
萧凌安疲惫地阖上双眸,只想快些再次入眠,无论是什么样的梦境,只要沈如霜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就好。
过了许久,天色渐渐亮了,帷幔外的烛火即将燃尽,萧凌安却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睡意,哪怕强行逼着自己入梦,也只有一片刺目的光亮。
安公公在这个时辰叩门,提醒着萧凌安要起身上朝,还未靠近就看见帷幔后传出一声绝望的低吼。
萧凌安从床榻上直起身子,脸色是前所未有地难堪,不知是在怨怪自己还是沈如霜。
他再也梦不到她了。
是她不肯入梦吧?
*
商船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江面上,离开京城已经有了一段时日,越往南方也越暖和,江南这个时候柳枝都抽了新芽,推开小窗望去一片嫩绿。
沈如霜还睡在床榻上,她这一觉睡得踏实极了,唇角都不知不觉地勾了起来,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衬得肌肤愈发粉嫩细腻,只是忽然听见有人叫唤着自己,这才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
她扫视了一圈,陈鹿归也不在屋内,这船上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原本的名字,又会有谁那样颤声唤着“霜儿”呢?
这时,陈鹿归热好了早点推门进去,望着沈如霜愣怔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何事,伸出素净文弱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是梦到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吗?”
沈如霜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甩头,并没有放在心上,转头就不会再去琢磨,随口答道:
“没什么,就是梦里总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唤我,烦人得很。”
陈鹿归疼爱地扶着她起身,笑着打趣道:“兴许是缠人的小鬼,别管就成了。”
沈如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简单洗漱后就坐在桌边吃起了早点,暗暗算着一路的行程,抬首对陈鹿归道:
“二哥哥,马上就要途径润州了,我打算以后留在那里。姑苏我定是不会回去,若是他找来可不得了,润州相隔不远不近,还有些偏僻小镇,是个安身的好去处。”
陈鹿归一听说她要走,连收拾包袱的手都停下了,笑容也僵在了嘴角,讪讪道:
“既然你不放心留在苏州,那......我同你一道留在润州吧?反正我打算开一家书院,教书先生在哪里不是当?润州恰好我也未曾去过呢......”
还未等他说完,沈如霜就连连摆手拒绝,眸光坚定道:
“这怎么行?我不能再这样拖累你,现在已经和从前不同了,我是不得不躲躲藏藏过日子,但二哥哥的路才刚刚开始。”
陈鹿归焦急又紧张地揉捏着衣角,不敢对上沈如霜坦荡清澈的目光,生怕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小心思全部暴露,忽然间想到了前几日和张二娘闲谈听来的一些话,拉着沈如霜道:
“这也不急,听说润州有一位老中医,祖传的方子最能治伤疤,我们先一同去试试吧,如何?”
听了这话,沈如霜眸中闪过片刻光亮,犹豫了许久没答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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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根据这个梦境,忽然想写沈如霜重生的番外,从一开始就拒绝萧狗的那种,有人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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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新生
在陈鹿归期待的目光下, 沈如霜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脸侧的疤痕。
触感早已不是疼痛,反倒是酥酥痒痒,但只要一触碰就会想起皇宫里暗无天日的日子, 想起萧凌安那时森冷狠厉的目光,心间的疼痛和恐惧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她确实已经将容颜之事看开, 可若是能够去除疤痕,又何尝不是将往事的痕迹也一并抹去呢?她以后可以褪去帷帽,像从前那样在明媚的阳光下高高扬起头,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着每一个过路人展开笑颜, 彻底摆脱曾经的阴影。
再者江南一带民间确实卧虎藏龙,这虽是传言,但也未必是假的, 得了这样尝试的机会,沈如霜心中难免动摇。
陈鹿归看出了她眸中渐渐亮起地光彩和纠结,轻轻地笑了,温声道:
“霜妹妹放心, 只是去看一看,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如果还是不能治好伤疤,我再去姑苏也靠得极近。”
他这话说的周全又妥帖, 让沈如霜心里摇晃不定的愧疚和犹疑消散不少,一下子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感激地望着陈鹿归点头。
商船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码头, 趁着卸货的间隙,沈如霜收拾了简单几个包袱下船, 陈鹿归又细心地问了张二娘药铺的位置, 笑着谢过后与沈如霜一道离开了。
润州城并不大, 不出一个时辰就绕了大半,临街商铺一目了然,街巷也不如姑苏错综复杂,他们稍稍留心就找到了张二娘说的那家药铺。
铺子开在一条青石板都已经松动的小巷子里,潮湿的空隙长了不少青苔,陈鹿归一手拎着所有的包袱,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沈如霜,生怕她一不留神跌倒在地,一小段路愣是走了许久。
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药香,铺子内坐诊的只有一位头发胡须皆白的老太爷,但看起来精神矍铄,在沈如霜刚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她脸侧的疤痕,没等他们主动开口就道:
“这位娘子的伤疤能治,只要我这儿一小罐膏药保准恢复如初,若是治不好一文钱不要。”
沈如霜与陈鹿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惊喜和激动。
这位老者瞧着就稳重,一上来就这么说定然是因为大多找上门的皆因疤痕的缘故,既然敢信誓旦旦作保,也让他们放心了大半,看来张二娘所言之事不虚。
陈鹿归赶在沈如霜之前凑上去,尊敬地向老者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
“敢问膏药要多少银钱?若是有孕之人能否正常涂抹?”
老者优哉游哉地抚着胡须,命抓药童子拿来一个小瓷罐,轻轻摆在桌上道:
“不多不少,就要三十两。这里头都是滋补的东西,有孕之人用了也无妨,有百利而无一害。”
话音刚落,沈如霜惊得捂住了嘴,暗中掰着指头盘算了一下所有的银钱,哪怕把她的和陈鹿归的加在一起,三十两也已经是大半之数,这如何承担得起?往后过日子也是不小的开销。
“那还是罢了,咱们手头银钱不够,日后再说罢。”沈如霜笑得遗憾又失落,但出门的脚步干净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陈鹿归“哎”了一声追上去,使劲拽着她的衣袖才跟上脚步,笑得从容又平和,望着药铺的门道:
“为何不要?咱们凑一凑也拿得出三十两,只不过剩下的银钱过得窘迫些罢了。但是机会难得,只要能治好你的伤都是值得的,都这个时候了还计较些什么?”
沈如霜为难又无奈地甩开陈鹿归,一本正经地盘算着道:
“你那些银两是留着开书院的,而我手头上的本来就不多,为了逃出来又花了大半,剩下的还要糊口过日子,全花在了这张脸上又有何用?就算我真的在乎,那也等过几年攒够了钱再来也不迟。”
陈鹿归见她目光坚定,但是眼底依然有着几分不舍,心中也不忍心就此离开,同儿时一样温柔地扶着她的肩膀,放软了声音道:
“霜妹妹不必多虑,哪有女孩子家不在乎容貌的?更何况你如今正是最好的年纪,纵使过几年攒钱买得起了,这光阴也不会再来,焉知到时不会后悔?”
听了这话,沈如霜当即怔住了,清秀坚强的面容上闪过错愕与感动,仔细一想又眼圈发红,仿佛卸除了方才清醒坚硬的外衣,最柔软脆弱的一面被陈鹿归刹那间戳中。
在阿娘去世后,再也没人这么替她着想了。
甚至是她自己,都在日复一日煎熬的生活中忘记了很多东西,只告诫自己要好好活着,将日子一天天撑下去,尽量乐观应对一切人事,却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刚嫁人的姑娘,也有一颗自爱自怜之心。
若是还在姑苏城,那些同她一般大的姑娘或许会找一个忠厚老实的小子嫁了,每日夫妻恩恩爱爱早出晚归,夫君攒了些钱会买胭脂水粉哄娘子开心,二人在梳妆镜前笑闹着,正是容貌最美、蜜里调油的时候。
而她在死气沉沉的皇宫待着的这段时日,心也跟着一起死了,竟是觉得逃出来就已经实现了最大的心愿,那些生活中的小节再也不必在乎,生下孩子后应付着过完此生便罢了。
她也只是个年方二九的姑娘啊......
“多谢二哥哥美意,但若是真的买了这膏药,眼下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沈如霜的声音有些哽咽,心绪也随着方才的心思起起伏伏,但依旧清醒地摇着头。
“不妨事,你既唤了我一声二哥哥,难道还不信我吗?”陈鹿归用手帕轻柔地替她擦拭着眼泪,安慰了几句就拿出银两又回了药铺。
不一会儿,他拿着方才桌上的膏药走了出来,将小小的瓷罐塞在沈如霜的手中,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宽慰道:
“你我儿时相识,又皆是早早没了爹娘,京城中重逢就是老天给的缘分,我早已把你当做亲人一般对待,霜妹妹以后不必客气,这样反倒生疏了。”
沈如霜最听不得“亲人”之类的话,一听到就会想起幼时母亲拼了命拉扯着她长大的一幕幕,最终还是为了她放下尊严找上沈家,在她怀中咽了气,顿时泣不成声,滚烫的泪珠濡湿了一大片衣襟。
“那.......二哥哥告诉我你以后安定在哪里,等我过几年攒够了银钱,一定亲自登门给你送去。”沈如霜认真地问着。
尽管她因此感慨万千,也觉得陈鹿归比以前更为亲近,但依然不想欠他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更何况其中还有这么多银两。
陈鹿归听了她的话反倒神色一僵,笑容还是一如方才般温暖和煦,但目光却不禁躲躲闪闪,鼓足了勇气才对上沈如霜的双眸道:
“其实剩下的银钱也算不得多,去姑苏还要打点路费,还不如就在润州安顿,找个偏僻些的小镇也省些租费。正好书院杂事颇多,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若是霜妹妹因为此事过意不去,可以来书院帮忙,就当是抵了工钱,如何?”
沈如霜蹙起眉头思忖了一会儿,似是其中的细微处还是犹豫不决。
她方才一再拒绝陈鹿归,皆是因为不想再与他有直接的牵连。并非她是无情之人,利用完后就撒手抛开,而是她终究身份不明又苟且偷生,若是一朝败露只会连累了陈鹿归,萧凌安那性子定不会让他好活。
可是陈鹿归既然已经帮了她,方才这话说得又十分周全,她再没有谢绝的道理,否则反倒像是她贪图些什么似的,只当他独自离京心中落寂,有个熟人伴于身侧日子也好过些。
“好吧,全听二哥哥安排。”沈如霜终究是点了头。
陈鹿归欢喜地应声,转身走在她前面,唇角按捺不住地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刺目。
*
养心殿内,所有的帘幕拉得严严实实,漆黑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烛火也忽明忽暗地跳动着,零碎的影子印在萧凌安素色寝衣上。
他半撑着身子坐在空荡荡的床榻上,微微上挑的双眸愣怔地望着晃动的烛火,过了很久才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眶干涩发酸,却迟迟不肯闭目歇息。
自从上次梦到沈如霜摔碎了他递过去的花瓶后,他就再也梦不到她了。
就算强行入梦,梦到的也只有朦胧模糊的身影,抑或是曾经双目猩红亲手斩杀过的一条条生命,全部都在深夜的梦中哭喊着要他索命。
起初他并未在意,更是不相信鬼神之说,以为只要每日入梦前反反复复想着霜儿的面容就一定能梦到,直到撑了这么些日子,他连入睡都成了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一想到梦中没有霜儿就睡意全无。
但是朝政之事从未宽松过,除掉沈家后依然有层层叠叠的浪花翻涌而上,让他没有一丝一毫懈怠的机会,长此以往,白日他是狠厉果决的大梁新帝,夜里他是失魂落魄的不眠之人。
安公公听到了帷幔中的动静,披着衣衫手执烛台而来,看到萧凌安仍旧保持着几个时辰前的姿势,担忧又无奈地叹息一声,劝道:
“陛下,已经快到寅时了,您快些歇息吧,再这样下去只怕身子撑不住。”
萧凌安的目光还是定在前方的一角,听了这话只是兀自笑着摇头,唇角的笑容看不出到底是自嘲还是在嘲讽他人,忽的想起什么似的,指着一旁的檀木小柜道:
“去把第三层最左边的抽屉打开,里面应当有一个白色的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