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15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心魔难破。

  顾植民为兄弟的痴情深深叹惋。许广胜却收敛起情绪,指着站在河边的一排囚徒,叮嘱道:“如今上海滩不论华界、租界,到处在搜捕赤色分子,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好端端的,千万与他们划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书生我认识,他分明是个好人。再说赤色分子也并未杀人放火,他们不也是为了穷苦百姓,怎能凭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这世道只有成败之别,怎有好坏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报,那翠翠便不会无影无踪……”

  他话音未落,便听河边喧哗起来。那个书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着什么口号。随即一排沉闷的枪响,几个囚徒胸前血花飞溅,纷纷摔进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顿时泛起一片殷红。

  顾植民已没有心绪喝酒,许广胜也要回太古码头上去。两位兄弟在张家浜渡口分别,顾植民跑去教会学校兜售一圈,只卖出两樽香膏,尚不能弥补往来的船票。

  他拖着一身疲惫,等到黄昏时分,才乘渡轮归航,但见残阳如血,冷风呼号,唯有黄浦江浩浩汤汤,朝无边无际无情的大海奔腾而去。

  袁焕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对这对寄居的穷亲戚也没有好脸色。顾植民放好货品,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推开小阁子门,却见徐小姐拿着一份报纸,满面都是愁容。

  他忙问究竟,谁料徐小姐却忿忿道:“你们这些男人,尽是些面孔干净、心底龌龊的东西!”

第三十一章 跑街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由。徐小姐把报纸掷给他,顾植民不看则已,一看反而哈哈大笑,见徐小姐挑起眉尖,白眼看他,只好赶紧将嘴闭上,拍着报纸道:“只是两个大人物结婚登报而已,你却生什么不相干的闲气?”

  “什么不相干?如何不相干?这个姓蒋的喜新厌旧,为了迎娶豪门千金,把结发妻子、再婚妻妾都一并抛弃,也算是个人?”

  顾植民也扬着报纸,跟徐小姐打趣,“放心,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俩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徐小姐把笑容按捺住,却翻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管在外面多奔波疲累,只要回来望见她清丽的面容,顾植民便能忘却一切烦恼。

  可惜,烦恼能被短暂忘却,但却始终挥之不去。两个年轻人因为梦想走到一起,但他们最终发现,自己眼下要面对的大事竟是生存。

  转过年来,世事如麻。先是徐父遇到风寒,迁延日久,转成肺炎,不得已住进红十字会总医院,顾植民每日出门忙碌,夜里更要留在医院陪伴,为徐小姐尽孝分忧。

  到了五月,天气炎热起来,徐父才痊愈出院,他握住顾植民手,感慨道:“帧志这囡囡自主任性,却像个男孩子。以往我与她母亲时时忧虑,害怕她过于刚健,以致不容于汹汹乱世。如今遇到你宽厚仁和,我这心终于安稳下来。”

  又叮嘱他早日操办婚事:“晓得你们年轻人心思,只把婚姻礼仪看作俗不可耐的东西。可是刻意地不入世俗,反而才是最深的俗气。”

  顾植民只好应允。其实婚事办与不办,不在于他,而在于徐小姐。当初徐小姐私自弃船投奔他时,便再三声明过。

  “大丈夫志如鸿鹄。你若与我一起,必要先立业,后成家——要做出自己的化妆品,才是正途。”

  然而立业何其难哉。顾植民、徐小姐空有本事,却一无人脉,二无资财,只有手上化学社些许余货,莫说难以售卖,即便售卖出去,利润也寥寥无几。

  上海滩虽大,但门户严整,上有洋商买办,中有官商财阀,下又有民商大厂,再下还有欺行霸市的流氓无赖,顾植民只能做一个在小巷里叫卖的“跑街先生”,与乡下货郎无异,若想出头,简直难于登天。

  何况这两年局势动荡,普通人手里也无闲钱。顾植民常常背满满一箱货出门,晚上回家还是满满一箱货。徐小姐窥见他愁苦着脸,询问他日常售卖的地方。

  “以往是一些女校、大学,后来去纱厂,如今去乡下市镇……”

  徐小姐咯咯直笑,道:“表兄研制的雪花膏,物料都是舶来品,成本高,售价贵,乡下又有几人用得起——你呀,南辕北辙。”

  顾植民暗怪徐小姐站着说话不腰疼,却也不曾气恼,只是打趣道:“哦?那还要烦请密斯徐指点迷津咯?”

  “哼,晓得你口服心不服!”

  “没有呀,我是虚心请教,密斯徐觉得在哪里卖好?”

  “当然是浙江路口。”

  “浙江路很长,究竟是哪个路口?”

  “与大马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啊——当初你从人群里闻出我身上百鸟香的地方。”

  顾植民吓一跳,那里正是三大环球百货公司齐聚的场所——北有先施,南有永安,西有新新,东边还有三友实业与香亚公司,简直是东亚最摩登、最风潮的所在。

  当初袁焕侠开办上海化学社,便心心念念想把产品放进三大百货柜台售卖,如今货品没进门,反倒在门外与人家打擂台,岂不是蚍蜉撼树、班门弄斧?

  徐小姐见爱人迟疑,又笑道:“你权且去三天,即便一樽雪花膏、一匣香粉也售不出去,我也不会怪罪你。”

  顾植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分明是你让我去那里叫卖,如何就摆出一副宽容面孔,还说卖不出去不会怪罪我来?依我看,你这才是真正无赖。”

  “呸!你不信我,还不准我无赖?”徐小姐做个鬼脸。

  第二日,顾植民背着满箱货品,来到电车站,他坐在街头,百般思忖,究竟是信爱人的鬼主意,去先施门前受辱,还是信自己老经验,再去真如乡下兜售。

  思来想去,仍不得判断,此时一阵铛铛声传过来,抬眼一看,进站的正是去大马路的电车。

  天意替他做了抉择,顾植民只好硬着头皮上车。等他背着箱子,走在人潮汹涌的大马路上,但觉心底发虚,两脚发软。

  好在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强韧劲,当站在先施门口时,便觉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大大方方,摊开木箱,将货品一一摆出来,然后扯开喉咙,放声吆喝起来。

  “嗨哟!诸位淑女太太,香膏香粉,价实货真。搽面香九里,润肤白十分。莫看这小小香膏,里头用得可是南冰洋鲸鱼的油,墨西哥香草的蕊,还有德意志的凡士林,法兰西的橙花粉。五洲四海,聚此一樽!买到赚通透,错过悔终身耶了嗨——”

  这一嗓子喊得路人都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顾植民围在圈里,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但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无一人弓腰去看香膏香粉。

  顾植民这些年走遍上海滩,早练出一身人来疯的本事,见围观者众,索性又敞开喉咙,将箱里的香膏香粉一顿猛唱,连着唱了几遭,果真有人从人群里伸着脖子盘问。

  “哎,小哥,这地上的香粉多少钱卖?”

  顾植民报个价格,那人撇撇嘴,讥笑道:“你回头望望,人家先施橱窗里大名鼎鼎的雪花膏,也不过三元一樽,你这无名无姓的物品,怎敢要两元钱?”

  顾植民笑道:“先生,孙行者当初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时,也是无名无姓,但后来也能大闹天宫,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家的雪花膏,用料从不俭省,一点也不比那橱窗里的香膏差——本来便是两元钱的成本,你多花的那一元,只是多买了个名字而已。”

  人群一阵哄笑。那人吐吐舌头,把脑袋缩回去。顾植民又一声吆喝,眼看有几个闲人跃跃欲试,想看看货品,此时顾植民身后却一阵喧哗。

  回头看去,却是两个穿着洋装的售货员从先施公司大门冲过来,他们怒气冲冲,伸手便要掀翻木箱!

第三十二章 邀请

  顾植民讲到这里,但见小皮匠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

  “顾先生,侬跑到先施门口卖化妆品,这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哈哈,哈哈。”

  顾植民也呵呵一笑:“不尽然吧?若关公在世,我等小角色跑去人家门口耍刀卖把式,也无非徒增世人嘲笑罢了,难道关老爷真会急到冲出来掀摊子?”

  “……也对,地位不一样,本事更不一样,出来动粗,世人嘲笑的就不是耍大刀的,而是关老爷了——所以关老爷才不在乎这些。”

  小皮匠想了一想,又问:“那为何先施的销售员在乎这些,非要张牙舞爪掀我摊子呢?”

  “是呀!为何?”

  顾植民小酌一杯,又道:“这个问题我当时不明白,后来也不明白,不过今天跟你一讲,却豁然开朗——你且听我往下讲,以后再慢慢聊个明白。”

  ……

  再说先施几个售货员气势汹汹杀出来,要砸顾植民的摊子。顾植民见多了世面,何惧这些?他挺直腰杆,张臂拦住,一边给围观的人群鼓劲,一边质问他们,大路朝天,这地并不是先施的地界,凭什么仗势欺人?

  “什么不算先施的地界?这分明就是我家门前!”

  “你家门前?那从你家玻璃门往东到黄浦江,都是你家的?黄浦江往东到大海,到太平洋,到花旗国,也算你家的?你家早上开门营业时,只打扫到门前五块石板处,我把摊子摆到第七块石板,已算退避三舍,还想如何?难道店大欺客不成?这么多先生太太小姐都看得分明,你欺得了我?哄得过这许多双眼睛么?”

  顾植民一顿连珠炮,把几个销售员说得瞠目结舌——想强动粗,但围观的人已经指指戳戳,想抽身回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正在为难,忽听后面摊位一声询问。

  “哎,后生,这樽香膏要多少钱来?”

  顾植民回身一看,但见一位四方脸、戴眼镜、穿长袍、戴巴拿马帽的中年男人半蹲在地上,他捡起一樽香膏,旋开铁盖嗅嗅,又用指甲挑起凝脂,弹在手背上,用食指肚敷开。

  “先生,侬还没付钱便打开,这可不好脱手的。”顾植民本欲阻拦,但念头一转,只提醒半句,却任由他试验——他自信化学社的香膏质地优良,这人一试,也算给自己做广告。

  “不错,货真价实。”四方脸一笑,把打开的香膏重新盖上,一把塞进口袋,顾植民正欲开口,却见他又拿起一匣香粉,掏出三块银元,塞到自己手里,然后拍拍他肩膀,扬长而去。

  一时间,先施的销售员和围观的人都傻了。

  “哎哎,也给我来匣香粉!”人群里突然又有人喊着。

  这一嗓子彻底哄出了生意,人买东西,有时只是买个热闹,热闹大了,买的人也就多了。顾植民只站了半天,就卖出二十樽香膏,三十匣香粉,等中午休息时,他踅进旁边“小苏州”,叫了一碗大肉面,吃得正香,便见一个人走进门,空着其他座位不坐,直接便走到他桌对面来。

  来人正是早上买香膏的四方脸,顾植民一时搞不清状况,正诧异间,那人笑了。

  “小弟,看你口才不错,跟着我做,如何?”

  “做什么?”顾植民心中纳闷,但客套还要讲的。

  “做小学徒。”

  顾植民礼貌一笑,道:“先生,对不起。我从十四岁到上海,已经做了十年学徒,如今自己能独立生存,不想再依附他人了。”

  四方脸倒不强求,只是站起身,摘下巴拿马帽,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顾植民目送他离开,又埋头吃面。吃完面,他复到街头摆摊。整个下午,先施的人都未再来骚扰。

  整整一日,他斩获颇丰,夕阳低垂,他背着空空的木箱,用饭盒盛了一份徐小姐最喜欢吃的两面黄和糖粥,小心翼翼揣着怀中,带回袁府。刚上楼,就看到徐小姐坐在案边,正在写写算算,伸头一看,竟然都是些配方公式。

  徐小姐笑着问今天成效如何。顾植民满脸喜色,将糖粥、两面黄端出来,学着小囡囡的话道:“笃笃笃,买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

  “……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徐小姐笑着接上下一句,又骄傲地扬起下巴,“如何?卖东西嘛,就要赶热闹。呶,书上说了,人是社交动物。人越多,胆气越壮,越敢尝试新东西。你总去冷冷清清的乡下,挨个找人攀谈,人家以为你是老骗子都来不及,焉能卖得出去?”

  “哎呀,还是密斯徐冰雪聪明,否则怎么会做我的老师?”顾植民也嘴甜起来。

  徐小姐却又叹口气,怅然道:“只是不知何时何地,我们能有做自己化妆品的小作坊。”

  顾植民只得安慰她:“卖完这些存货,赚些银钱,将来再想办法。”

  翌日,顾植民早早爬起来,装满一箱香粉香膏,走到先施门口,又往前数了七块石板,铺好货放声吆喝,不一会儿又聚拢来不少人围观。

  中间也有熟客,连连赞叹香膏调制得好,拿回家里,就连挑剔的太太都讲,若换个壳子,说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也不为过。

  既然有人现身说法,围拢民众自然一哄而上。不少人还纷纷叫嚷,喊顾植民打个折扣,好早些包圆。顾植民反倒严肃起来,口口声声咬死价格。

  越是不降价,人们越发感觉货真价实,这一日又战果颇丰,顾植民高高兴兴背着箱子,往回走时,但见先施公司橱窗后头站着一排销售员,死死盯住自己。

  顾植民回到家,自然又捎来徐小姐喜欢的吃食,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徐小姐却兴致淡淡,搅得他也一时摸不清原委。

  上海的秋夜,寒风萧肃。徐小姐给顾植民倒一杯热茶,然后并坐在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正要讲些什么,忽然又扯出香帕,捂住嘴连连作呕。

  顾植民又惊又喜,赶紧扶住徐小姐询问。徐小姐满面通红,叹口气道:“我原本满腹雄心壮志,只想先立业,再成家来着……”

  “哎呀,原来是这事体!我的好太太!你一向洒脱,为何反倒拘泥这些步调?光阴长远呢,先成家再立业也不迟!”

第三十三章 成婚

  翌日,顾植民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安顿好徐小姐,复从袁府出来。之所以五味杂陈,一是两人坎坷爱情有了结果,也算上天护佑,终成眷属;二是徐小姐既有了身孕,婚姻之事断不能再拖延,寄人篱下也非长远之计,他更觉重任在肩,不可怠慢。

  顾植民找到书局,央小董寻个租处,小董听了,一拍腿说,自己上海亲戚在法租界蒲石路恰好有个亭子间闲着,月租金十块大洋,他亲自去说,想必还能降下一二。

  他将化妆品暂厝在书局,独自去大马路,买好礼物,乘电车直往闸北徐家花园,除了徐小姐父母,其他人自然白眼相向。

  好在徐家人仍被蒙在鼓里,只道顾植民趁着仝公子因兵乱勾留北方、不便南下的当口,诓走了徐小姐,文旌、文旆甚至还想等局势平复,将堂妹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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