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桄著
“范协理的辞、辞职信……他、他去了永安公司!”
顾植名面色一白,心中已有了猜测。
巡捕房的当差来时,马老板已有悔意,可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当着众多同侪,若不先将顾植民下狱,那他这个老板也丧失了权威。
等坐在冰凉的监狱里,顾植民才明白过来,本以为范春城冷面热心,其实他面冷心更冷——冒领货物、辞职跳槽,这一连串动作简直水到渠成,可惜他一直昧于师徒情分,从未提防师父出此邪手。
顾植民原以为第一个来探望自己的人是妻子,万万没想到刚入狱不久,就有访客“登门”,等狱卒将他带出去,便见许广胜吸着烟,翘起二郎腿坐在对面。
“植民,你受苦了!”他见到以前的兄弟,起身拱手,满脸哀荣。
事到如今,顾植民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想当初自己受伤住院,许广胜在病房照料,一俟范春城出现,便笑脸相迎——想来范春城跳槽永安,背后必然有他的手段。
他索性单刀直入:“我师父去永安的事,你可知道?”
许广胜也不忌讳:“当然晓得。”
“背后有没有你的安排?”
许广胜不说,只是笑笑。
“为什么?你在太古洋行过得好好的,为何非要跑来做百货,还非要怂恿我恩师邪言劣行……”
许广胜打断他:“植民,范春城跳槽永安,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怂恿,他本就是此等人,这些年马老板将他明升暗降,他心中早有不满。否则即便我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将他撬过来——你倒要问问自己,为何长着两只眼睛,却看不透身边人的心。”
这番话讲得顾植民无话可讲,他沉吟半晌,叹息般问道:“你我都是兄弟,你为何非如此做不可?”
许广胜突然一阵冷笑:“兄弟?你何时真曾拿我做过兄弟?从小你明知我喜欢翠翠,明知我们三人有约,等我身高过你,就能向翠翠求婚。可你永远压我半头,让我处处不得翻身。好不容易我垫了鞋、做了假,能有机会向翠翠一诉衷肠,可你呢,当天夜里就把我的翠翠给丢进河里——都是你做的那些假护肤膏作的孽!后来,翠翠没了,你我来到上海,我心心念念寻她到现在。你呢?你却结了婚,生了儿子,还一心想做什么劳什子化妆品!没错,正是我给永安的老板出谋划策,我们出高价,策反了你师父范春城,挖走所有先施的骨干。如果先施不解雇你,我就乘势追击,全力打压,让它无力再与永安相争!”
顾植民一阵头晕目眩,他万万没料到,时隔多年,许广胜非但没有从不幸中走出来,反倒将一切不幸怪罪到他的头上——他又何尝能管住自己身高?他又何尝想让翠翠姐葬身鱼腹?他又何尝不想振兴国货化妆品,让天下女人不再像姐姐那样忍受皴肤之苦?
事到如此,他明白多说也无益,叹只叹,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所以,你来看我,就是为看我的惨状?”
“正是。”
“谢谢你,广胜,虽然此时此刻,你我并非兄弟,但你的一番话,也让我明了许多事体。放心,先施的差事,我自当辞去。”
“我给你带了笔墨,只要你承认自己贪污货物,中饱私囊,因此永远退出化妆品百货行业,工部局今晚就会放人——否则……”
“明白,你已经打点好了巡捕房,必然要令我坐穿牢底,对吧?”
“还要抄没所有家产抵债。植民,想想你家中的妻儿,我顾念咱们原来的兄弟之情,所以给你指点这样一条明路。你好生考虑。”
顾植民冷笑一声:“许广胜,我顾某立脚上海滩,靠的不是手段,而是诚心——辞职可以,若是想让我弄虚作假,认下莫须有罪名,苟且偷生,那想都不要想!”
许广胜一怔,片刻收敛面容,站起身,朝顾植民冷冷作个揖,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顾植民颓然坐在角落,望着巴掌大的天窗,看着日光西斜,不禁担心起妻儿的安危来——许广胜临走时的那声冷笑,兴许还别有含义!
他越想越不安稳,跑到铁栏门前,刚要呼叫当差,却见两个巡捕正引一个人,朝牢房这边款款而来。
第四十一章 奔忙
顾植民满心满愿,以为来人是妻子徐帧志,谁道等人走近,才发现是个一瘸一拐的犯人,顿时间心思无着,茶饭不思。
他孤零零挨过一夜,第二日仍无人来,亦无音讯,不禁愈发忧虑,一时担心妻儿会受许广胜、范春城等人胁迫,或遭遇险境;一时又担心徐小姐见自己锒铛入狱,或偏信谗言,与自己一刀两断。如是熬到第三天,外面竟无半丝动静。
结婚数年,两夫妻感情日笃,平素即便晚归,顾植民也会千方百计,或传口信,或打电话给徐小姐通报一声,如今三天不入家门,她竟音信杳无!
顾植民心急如焚,三天未吃一粒米,未饮一滴水,只剩神色恹恹,形销骨立。
直到第四天中午,顾植民绝食已经熬不住,半死不活躺在牢房里。狱警大略得了许广胜关照,强行过来给他灌水塞窝头,顾植民但觉喉咙发酸,一股脑都吐出来。
狱警薅着他衣领,大骂不已,正要挥拳,忽然身后皮鞋响,有人在门口大喊:“老王,狱长有令,顾植民被撤了诉,即刻将他放了!”
顾植民哪里还走得动,直被两个狱警搀上台阶,搀进外室,却见马老板站在屋里团团转,一看到他,连忙上前,握住他手道:“植民,你真的受苦了。”
“马老板,这是……”
“公司撤诉了,你勾结外人,中饱私囊的罪名被洗清了。”
顾植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为何……”
马老板长叹一声,又拍拍他:“多亏你有一位临危冷静,聪明能干的夫人呐。”
马老板将顾植民接出,忙令司机就近找个餐馆,让顾植民权且填饱肚子,顾植民边吃饭,边打听妻儿的处境,才知道马老板已花钱打通了关节,第一给他撤了诉,第二为防不测,已将他家人保护起来。
原来当日徐小姐闻听丈夫被冤入狱的噩耗,急得不顾一切,抱着儿子直奔先施,非要见马老板不可。
马老板虽疑心此事有诈,顾植民或是代人受过,叵耐银行的人作证是顾植民来签领提单,仓库的人似乎也被买通,一口咬定是他找人提走货物,况且他的皮包里就装着新舶来的样品,恰似铁证如山,若不将顾植民缉捕,他便无法向诸位董事交待。
岂料徐小姐听完,一不争执,二不厮闹,只是微微一笑。
“马老板,如果可以,请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如果我不能帮外子①洗脱恶名,再请先施随意处置他。”
马应彪惊讶望着眼前这位瘦弱女子,她身上仿佛藏匿着凡人不能窥透的力量,令他不能不点头赞同。
徐小姐于是客客气气起身,又如登门拜访的闲客一样客客气气告辞。马老板暗自惊叹,叫过身边保镖,吩咐他们这几日暗暗跟随徐小姐左右。
“植民此事,必然触及不少人私利,你们务必保护好他的家眷。”
三天转瞬即逝,转眼到了第四天早上,已有董事打来电话,催问后续起诉事宜。马老板硬着头皮暂时压下,正欲派人探问消息,一抬头,却见徐小姐精疲力尽站在办公室门口。
“马老板,这是外子无罪的证据。”徐小姐走进来,将一摞材料轻轻放在案头。
马应彪但觉惊奇,拿起来一翻,只见里面有顾植民办理货物的全套影印票据,更有货栈运货车夫按手印的证词,证明提货人乃一个姓汪的混混,货品被提走了,先是运到哈同花园附近一处仓库,后又分批拉去永安公司货栈。
“这是医院的证明,当日儿子生病,外子与我整夜在病房守护,不曾离开,也不曾有访客。这是梅龙酒家伙计的证词,证明外子进医院前,姓汪的就在酒家与人吃酒,至于吃酒的人,正是范春城和永安公司许广胜!”
马老板翻着票据、证词,不禁暗暗叹服。
“至于外子皮包中的那些样品,实不相瞒,那是带给我的。”
“你?”
徐小姐点点头,将自己经营富贝康公司、研究国货化妆品配方的事情和盘托出,又道:“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我家亭子间看。”
马老板翻了证据,心中早已笃定顾植民是被冤枉,他拍案而起,拱手道:“顾太太,请恕蒙昧之罪,你且在此休息,马某亲自将植民接出来——不但要给他洗刷罪名,还要委以重任,打败对面的范春城诸人,为先施将面子和里子都挣回来!”
顾植民被马老板用自己汽车接回公司,但见同侪纷纷在门口等他,而站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徐小姐和儿子。
历经磨难,夫妻重逢,两人相拥而泣,泪洒衣襟。他感念妻子的智勇无畏,也感念马老板用人不疑。徐小姐更鼓励丈夫,一定要力挽狂澜,把先施输的这一盘棋局逆转过来。
然而许诺简单,做事谈何容易。上海滩兵荒马乱,战线不停拉长,陆运线也被切断。范春城带走了客户清单,还垄断了货源,先施手里根本没子弹跟人对抗。
顾植民急火攻心,拼命维护关系,但有货就是硬道理,范春城不仅把客户带去了永安,而且把跑街、推销那套精髓也带了过去,不停从先施挖人,顾植民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等五月战火平息时,永安百货已经一枝独秀,把先施远远抛在身后。顾植民站在空荡荡的柜台中间,叹息不已。
熟悉的脚步声打破枯寂,顾植民抬起头,看到妻子不知何时来到商场。徐帧志鼓励丈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递给他一张报纸,顾植民接过来,发现是兵燹平息,第三届万国运动会如期举办的头条消息。
整个夏天,在永安的节节蚕食下,先施百货愈发萎缩,商场门庭冷落,客户也逐渐流失。手下人都在庆功,但范春城却心神不宁,他知道沉默不是顾植民的风格,这小子一定憋着绝地反击的手段。
可他思前想后,也找不到顾植民还击的方法。他命令手下,要多抢客户,多抢市场,狠打价格战,不把顾植民整垮,他就没办法把心放回肚子里。
先施的人心神不宁,长此以往,公司早晚坍台。但顾植民却像不着家的鸟雀,整日难寻人影。他们偷偷向马老板告状,马老板也犯起嘀咕来。
第四十二章 功成
此时此刻,顾植民正出入各家护肤品公司,把新品订单一桩桩下满。护肤品公司不明所以,先施衰弱不堪,买了货岂不囤在库房喂老鼠?
顾植民笑笑,他大笔付钱,叫工厂只管排期生产,按时发货,所有货物必须八月中送到先施仓库。顾植民回公司,向马老板请款,马应彪心神不定,顾植民一番叙说,让老板宛如雪霁初晴。
九月,顾植民突然通知员工,今晚深夜全部加班。他带领员工,招聘无数零工,拉着物料,到处插旗。
第二天,醒来的上海人惊呆了,所有报纸头条,整个上海滩街头巷尾,都是先施百货赞助万国运动会盛事的大幅宣传!
万国运动会是当年举国关注的大事,顾植民在妻子指点下,早早就联络体育协进会、组织会和中华队,表示愿意提供赞助。组织者需要财力,先施公司需要名气,强强合作,双方共赢,先施百货和上海万国运动会牢牢绑定。
无论是运动会海报、运动员的水杯、还是观众小旗子上都印了先施百货的标识。尤其是中华队,还打出了“为国争光,国货最棒”的口号,还给原来销量不佳的国货带来一波关注。
先施百货打了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风头无二,客如云来,原先被范春城撬走的客人也都重归怀抱。永安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范春城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锣鼓喧天的运动会乐队,就连队员衣服上都印着先施的名字。他呆呆坐回座位,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时代在变,没找到新玩法的人注意被抛弃在后头。
许广胜的计划失败,撬走先施的顶梁柱,却让顾植民冒头,永安被逼到墙角。老板大怒,将他扫地出门。许广胜灰头土脸离开永安,不知去向。
顾植民接到了范春城的信,原来是约他吃饭,他欣然应约。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师父,但范春城依旧体面超然,既不为构陷过徒弟而羞愧,也不为商战惨败而愠恼。
三杯酒下肚,范春城道出目的,今天他代表永安老板,愿意出十倍薪水聘顾植民去当协理,就连自己也情愿做他下属。顾植民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他讲起自己初到上海时的经历,那天先施百货开业,荣景历历如昨。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进先施,当柜员,他是个长情的人,就跟他一眼就认定了妻子一样。他觉得,这世上除了能耐,除了手段,更有道义在,更有情谊在。
范春城不再多说,两人饮尽薄酒,揖手相别,顾植民望着师父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
先施的成功更是顾植民的成功,他在百货圈名声大振,成了上海滩的一个传奇。名媛影星都争着托人与他相识,请他推荐护肤品,听他讲有趣经历。
顾植民名气甚至盖过了老板,整日被拉到百乐门、大世界应酬。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顾植民往往是人群里的焦点,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他不是范春城,但早已胜过范春城,他成了销售员的大佬,成了护肤界的师父。
歌星影星找他敬酒,柜哥柜姐簇拥着他,新收的徒弟们穷尽赞美之词,不停夸耀师父的传奇。就连他的辨香能力也被拿出来大说特说,客人们也跟着起哄,让他表演绝技。
每当这时,顾植民心里就波澜骤起,他嘴上推脱,实际上心里明白,其实自己从小练就的辨香能力已经如烟消散。如今他闭上双眼,前面只剩一片漆黑。
一圈敬酒后,顾植民带着醉意借口告辞。他遇到小歌星周璇,这女孩虽然没有名气,但和他一样努力不辍。顾植民想起徐帧志妹妹的请托,向她要了两张表演门票。
周璇欣然答应,又要拉他喝酒。顾植民推辞,今天是他和徐帧志的结婚纪念日,他要跟心爱的人共度良辰。
顾植民打发小傅去法租界,取回法国裁缝那里订的新款衣裙。小傅便是当初接班国货柜台的寿头柜员,幸好有顾植民栽培,才有今天的光景。
小傅得知今天是师父的结婚纪念,顺带还捎了一份礼物。顾植民笑骂着,把礼物扔回徒弟怀里,让他别搞虚头巴脑,只管好好干活,他喜欢的是有能耐的人。顾植民心情正好,想起马上有批洋货要送到公司,干脆打发小傅去做。
徐帧志也兴致勃勃,她又琢磨出一款产品,为了测试效果,她敷在自己身上。还没等她告诉丈夫这个喜讯,一个电话和一辆汽车把她接到大华饭店。
原来顾植民在那订了席面庆祝。屋里堆满了礼物,还燃香焚膏,烘托气氛,浓浓的沉香完全压住了徐帧志身上的香气,顾植民更是丝毫没有察觉。
客人得知顾植民在此摆宴,纷纷前来祝酒,顾植民周旋交际,耳里只剩嘈杂聒噪,鼻中尽是浓香酒臭。又是一圈酒打完,他回首顾望,却发现妻子已一言不发,带着孩子离开了喧闹的酒场。
顾植民追回家,发现那里也摆着一桌家常小菜,菜品简单,却很温馨。
顾植民给妻子赔罪,又掏出一把钥匙,他终于买下培福里33号的那套大房子,准备当礼物送给妻子,给她一个惊喜。徐帧志却把钥匙还给丈夫,叫他去亭子间看一眼。
顾植民走进亭子间,这些日子他每日醉酒归家,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这里。令他意外的是,亭子间已俨然成了一家有模有样的公司,到处记满配方,摆着调制出来的小样。
原来妻子无声无息,早就安顿好了一切。
顾植民无言下楼,徐帧志让他想一想,灯红酒绿,但迷途不远,如果夫妻共同努力,还来得及实现梦想。顾植民坐在小小的桌前,回忆起与徐帧志当年初见。
光阴似箭,佳人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