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20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面对妻子,他头一回落下两行热泪,叹息当初两人因香结缘,而现在他竟辨不出妻子的香气,初心究竟去哪里了啊。

  徐帧志握住丈夫的手,告诉他,初心不远,他俩还来得及找回来。两人执手相看,心中千头万绪。

  不久,范春城病重的消息传来,顾植民想起师徒之情,特意前去探望。

  范春城沉疴不起,瘦骨嶙峋,看到徒弟倒提一丝精神。他依旧硬气,依旧是那个倔汉子,嘴上还像从前一样教训顾植民。

  范春城骂徒弟千万别飘,这行再有名,也就是个卖货的。人家洋人的牌子立在那里百八十年,耗走了多少卖货郎。顾客们买账的是牌子,是产品,至于卖货的是谁,没那么重要。今天顾植民打倒了范春城,明天还有张三李四打倒顾植民。

  师父一番话说到了顾植民的痛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真心实意感谢师父最后的提点。肃肃秋风里,师徒两人尽忘恩仇,挥手永诀。

  回到家中,徐帧志开心拿出新配的护肤香膏,问他新调的味道如何。顾植民闭上眼睛,像模像样地嗅着,嘴里连连称好,但脑海中却无法映出有色彩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沙影,犹如搅动起的浑水,愈发污浊,愈发昏暗。

  他心底有些惊恐,或许是醉酒,或许是劳乏,或许在洋香里沉浸太多,他竟然无法找回当初的辨香状态。

  顾植民没敢将心里话讲给妻子,第二天,他跑到公司,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嗅着化妆品的芳香,但这些于他只是单纯的芳香,再也无法唤起那些彩色的画面,他好像失去了辨香通觉的能力……

第四十三章 回头

  徒弟小傅主事进来的洋货很吃香,几天就卖个精光,顾植民深感欣慰。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青帮的一伙恶徒竟气势汹汹,杀来闹事,大骂先施公司卖的是毒膏,让堂口老大最宠爱的小姨太抹花了脸,指名要找顾植民算总账。

  “若不能给个说法,就算马应彪来,我们弟兄也要打断他一条腿!”

  顾植民晓得这是群亡命之徒,他又惊又疑,只能好讲歹讲,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银钱,稳住这群亡命之徒,赶紧跑去门房,给家里打电话,催徐帧志带儿子离家暂避。

  他回过神来,盘问小傅,小傅吓得扑通跪倒,原来他中间揩油水,让人把黑货装进洋壳,冒充洋货。黑货质量哪有保障,结果闯下大祸。

  事到如今,只能寻到黑货作坊,才能申明是非。顾植民赶紧让小傅带路,带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到黑心作坊。

  作坊就藏在码头仓库的一角,比当年他当铺栖身的夹板间还小,作坊老板姓凌,正带几个瘪三忙活。

  阿凌倒是个硬骨头,看见顾植民带人怒气冲冲杀过来,只是迎上前去,把胳膊一张,大大方方承认换了假货,但坚决否认假货有毒,如今出了问题,他愿意一人做事一人当,砸作坊坐牢,剁手浸猪笼,他自己一力承担。

  顾植民本欲兴师问罪,但看到阿凌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妻子还一副病恹恹模样,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阿凌的佣工齐刷刷站出来声援老板,他们原本都是国货厂员工,但国货销量不佳,厂子倒掉,为了谋生,大家才出此下策,否则谁又愿意把自己产品套在洋货盒子里卖?像顾植民这种卖洋货赚大钱的,又怎会懂小作坊的心酸?

  顾植民百味杂陈,他不由想起自己最初在先施站柜卖国货的艰辛,他没有为难阿凌,更遣散了带来砸场子的人群。

  顾植民放过了黑作坊,但青帮却杀到了顾家,幸好徐小姐已经带孩子离开。顾植民匆忙赶回,独自抵抗,他祈求打手们随便砸,但千万别动两个亭子间。

  打手们才不管那么多,他们踹开亭子间,发现里面竟然有调制设备,更加笃信顾植民就是假洋货的始作俑者。亭子间被砸个稀巴烂。青帮出了气,散了场,但还扬言此事没完。

  好端端的温馨港湾被砸得支离破碎,妻子苦心经营的事业也被碾成齑粉。本来顾植民还想与妻子一同找回初心,但初心此时却越离越远,他更无法给徐帧志交待。他走到街上,四顾茫然。

  一切都回到了故事的开头。顾植民在街上茫然徜徉,遇到一个较真且爱听故事的小皮匠。小皮匠舍不得好鞋蒙尘,执意要替他揩干净。两个境遇极殊的人就此攀谈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

  日光从日晖港的烟雾中透过来,远远望去,光影交错,竟如法兰西画家莫奈的名画。小皮匠听对面这位陌生客人一夜讲完半生,不由得唏嘘不已。

  “顾先生,侬还要回先施吗?”

  顾植民摇摇头。

  “侬不计划与夫人并肩,重起炉灶,把那个富贝康公司做起来?”

  “我……连辨香的功夫都丢掉了,又怎能襄助她达成夙愿?”

  “那……侬不去寻夫人?”

  “我有何面目见她?”

  “那你有何打算?”

  顾植民只是苦笑:“我若有打算,也不会今晚浪迹街头了。”

  小皮匠咧嘴一笑:“那……不妨听听我的志向?”

  “哦?”顾植民倒来了兴致,“你讲。”

  “很简单,之前也说过,我的志向,仍是擦鞋、修鞋,而已。”

  “如此简单,就没有……?”

  “没有,我之前与先生讲过,我只有一颗做皮匠的心思,但这心思不是简单心思,而是匠心。顾先生,莫看这区区匠心,却又是一片‘将心’,将帅之心啊。比如我擦一双鞋,大小鞋刷、各类鞋油鞋粉、各种鞋布,便都是我手下的兵卒,我令旗一挥,它们便纷纷上阵,遇到鞣薄皮鞋派谁打先锋,遇到三接头皮鞋派谁扫尾,我必须调度合宜,若有分毫误差,那擦出来的鞋便没有这般亮,这般好——顾先生,我一个皮匠,匠心再大,手下行伍不过这几样,其实侬做化妆品,那必定要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比我这擦鞋,需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来!”

  小皮匠几句话,令顾植民恍然大悟。诚哉斯言,匠心原来就是将心,一个人若在某行立下志向,苦苦钻研,那么即便是方寸之地,也如弈枰,如战场,如群雄逐鹿,如洛水问鼎!

  “只是,我志气已丧,连辨香的本能都丢弃得一干二净,又如何寻回‘匠心’呢?”

  小皮匠呵呵一笑:“所谓匠心,便是初心,初心不远,回头便是。顾先生,别忘你当年做的百雀飞翔的梦就好。”

  顾植民一怔,看看脸色酡红的小皮匠,突然觉得他却似上天派来点拨自己的奇人。

  “是啊,百雀,百雀,百雀是我的梦,亦是太太的梦,更是她为化妆品取得商标名字……谢谢,谢谢!”

  “不,我听了一晚上,忽然明白一件事——百雀只是顾先生侬的梦,而尊夫人肯定也有过梦。侬反求诸己太多,却忘了夫人的梦想。齐全了方是圆满,这个小小化妆品公司有了侬夫妇二人的梦境才好。”

  “……你讲得甚是。”

  顾植民站起身,给小皮匠拱手行礼,万万没想到,他当了一夜说书人,最后点醒自己的,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听书人。

  “顾先生,日头东升,噩梦尽醒。以后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小皮匠朝他微微鞠躬,背起擦鞋的木箱,吹着口哨,径直朝那烟火人间去了。顾植民如梦方醒,一路狂奔,冲回家里,却发现妻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一点一点收拾亭子间。

  徐小姐并没有怪罪丈夫,但顾植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帧志,我、我想走回头路!”

  “侬脑袋瓦特啦?在讲什么胡话?!”徐小姐抬起冰凉的手指,触触丈夫额头道。

  “我们回一趟嘉定吧?带你、儿子去我老家白相白相!”顾植民激动地说。

  他要走回头路,他要去看看最初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鼻通

  回黄渡之前,顾植民办了两件大事。

  一是卖掉了培福里未住进去的新房子,腾出一笔钱,在马老板说和下,亲自上门,向青帮太太道歉赔款;二是去公济医院,延请了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中医认为是外邪袭表,湿热内蕴,壅于肌肤,西医认为是皮肤特异性过敏,中医下了方子,西医开了舶来的药片,中西兼治,一周光景,姨太太的脸已大有好转。

  青帮堂口大哥虽然霸道专横,但顾植民里外照料周到,一口气赔了大钱。大哥拿着钱,又勾搭上一个交际花,遂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外患已解。顾植民向马老板请了假,又把儿子送到徐家花园,交由岳父母照料,于是带着徐小姐,踏上寻心之旅。

  两人先去第一次相见的华夏书局,小董此时早已北归,看店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两人无声无息踱到二楼,发现里面已经翻新变了格局,原来林立的书架,被隔断一半,改成库房,书籍蒙尘,杂物堆积,又何曾能找到当年闻香相见时的模样?

  徐小姐买了一本郁达夫的《茑萝集》,夫妻二人走出书店,瞥见旁边新开一家花店,名字恰恰就叫“茑萝屋”。徐小姐笑道:“堪堪是巧,我们进去看看吧。”

  顾植民点点头,陪夫人走进花店,望着徐小姐挑选着栀子与百合,她站在鲜花中间,宛如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花朵。

  民国二十二年秋天,一列火车开出上海,冒着烟气朝西边行驶。车窗外,黄澄澄的稻田与明绿色的湖泊相互镶嵌,绵延不绝。

  车到嘉定,顾植民带徐小姐逛了老城厢,尝了南翔小笼和白切羊肉,饭后还添块印子糕作甜点。

  顾植民回想少年在乡困窘,这些小吃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而今他虽尝过山珍海味,一只小小汤包,入口却能勾起万千乡愁,不由愈发感慨小皮匠讲过的话——

  “初心不远,回头便是。”

  如今,他回来了。

  他同徐小姐饭后包了车,直奔黄渡而去,其实这些年,顾植民一直寄钱补贴家用,但要么生涯坎坷,要么公事倥偬,尤其自从婚后一次都没回来过。

  车还没进黄渡,远远已能望见顾家在村口新起房子的雕甍。等穿过稻田,便见顾父顾母两人立在那株香樟树下翘首盼望。

  徐小姐急忙叫黄包车停下,牵起丈夫,迎上前去,拜会公婆。顾母拉住媳妇的手,没讲几句话,早已泪水连连,又装作嗔怪道:“只你俩回来,我的孙子呢?”

  顾父笑着接过儿子的行囊,又打断嘘寒问暖的妻子:“啊呀,老太婆,为什么站在村口讲话,还不带儿子儿媳回家里?”

  与上次回来相比,顾植民觉得父母已经衰老太多。回看乡里,一切也仿佛沧桑大变,兵灾烧塌的房子尚在,但不少人家又建起了新屋。乡亲们听说他要回来,纷纷站在院里等候,待见到徐小姐,又议论纷纷起来。

  “啊,看看植民媳妇的举止气派,真真比吴大户家婆娘要爽气得多!”

  “呸!人家可是上海滩的富家千金,开染坊的老吴比起来算什么东西!”

  顾植民夫妻俩归来轰动了乡里,顾家早预备下饭菜,请街坊四邻来坐。

  顾植民、徐小姐跟他们挨个攀谈着。虽然房子翻新,村落重建,然而一切仍然宛如昨日——男人们还在打着短工,女人们还在帮佣洗衣,她们的手上依然遍布皴裂伤痕……

  “植民啊,你好福气啊!原来都讲翠翠是天仙,你可娶了个比天仙还像天仙的老婆。”牛大叔喝了两碗黄汤,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起来。

  果不其然,一听到姐姐的名,顾家人顿时黯然神伤。幸好牛大婶看在眼里,拎起丈夫的耳朵,使劲一转,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个死脑壳,热闹场子卖母猪——尽干些败兴的事!给我回家去!”

  牛大叔嗷嗷直叫,临走时还顺手抓了壶老酒揣进怀里。

  “植民啊,广胜怎么没与你一同回来!这小子自从去了上海,就把他爹娘忘了!”许母不知何时蹒跚过来,拉住顾植民询问。

  顾植民心头一酸,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怎么啦?广胜……他还好吧?这个不孝子呀,难道非长了白胡子才娶老婆不成!”许父在旁边桌子,愤愤骂道。

  “伯伯伯母,你们不必担心,广胜在大洋行做工,发了大财了,他是眼界高,凡间女子不入法眼而已。”顾植民只好如此安慰两位老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半个村子的人都喝酣了。顾植民望见徐小姐被一群村里女孩围拢,反复攀问上海滩的时尚,他呵呵一笑,拎包化妆品,过去往木桌上一放。

  “一人一件,大家随便挑。”

  “啊呀呀,植民哥,你果然是卖化妆品的大亨,最懂女人心思!”大家七手八脚,叽叽喳喳挑起中意的化妆品来。顾植民惊讶地发现,就连小村落里的女孩都晓得蜜丝佛陀、旁氏、夏士莲这些洋品牌……

  “小妹妹,倷也喜欢这些大牌子吗?”徐小姐果然也发现了同样问题,问身边的一个梳麻花辫的妹子道。

  “喜欢是喜欢!就是太贵,买不起的!”麻花辫妹妹噘着嘴道。

  “那如果有国货牌子,货真价实,倷买不买?”

  “我……先试试再说!听说除了几个老牌子,好多新国货都是骗人的!”小妹妹倒也十分耿直。

  顾植民笑笑,趁着乱哄哄的劲,拉过徐小姐,两人混出院子,往香樟树下走去。

  香樟树上的刻痕已经淡了,顾植民多希望他与许广胜的仇怨,也像这斑斑刻痕,与岁月一同淡去。

  他拉着徐小姐,绕过香樟树,踩着田塍,一路走到少时劳作的田野里,走到高高的河堤上,同心爱的人坐在柳荫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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