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21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翠翠姐就是从这条河里……吗?”徐小姐轻声问道,似乎不想揭开当年的伤疤。

  顾植民点点头。徐小姐不响,只是站起身,朝船闸那里走去。她站在闸上,从随身手包摸索出一盒香粉,迎风一散,簌簌抖落在滔滔河水中。

  “翠翠姐,我俩素昧平生,也不知你去了何方,飘零到何处,唯愿你在大千表里,平静、开心、再也不遇见这世上的苦楚吧。”

  顾植民走过去,轻轻搂过徐小姐肩膀,和她一起,把香粉散在河水里。那香粉大概是徐小姐精挑细选的,那芬芳与这乡野里的气味是如此相合,他不禁慢慢闭上眼睛……

  秋飚起天末,满陇稻花香。顾植民仿佛看到当初在稻田里打短工的自己,那个少年浑身泥巴,却同样闭着眼,贪婪呼吸着空气里的气味。

  稻香是黄澄澄的,桑味是浅绿色的,泥土褐色,流水青葱,一抹弥漫的深灰画过来,那是烟筒子老张的气味,又是一缕粗糙的铁蓝,那是刘大手的汗味……

  顾植民又记起来那天下午,当小皮匠开玩笑试探他的嗅觉时的情景——刹那之间,那天街边面包房新出炉的可颂香、报童手里晚报的油墨香、太太小姐们用的香膏、香水味,乃至远处黄浦江的水腥气、更远处浦东乡村里冒起的袅袅炊烟,都幻化成千丝万缕的笔触,一时间让黑白世界五光十彩。

  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吧。

第四十五章 开张

  回上海的火车上,顾植民紧紧握着夫人的手,须臾舍不得分开。

  徐小姐凝望丈夫:“你决定好了?”

  “是。今后我们夫妻同心,一起把百雀做大做强,让黄渡还有更多的乡下姊妹们也能用上实惠的好国货!”

  经历这许多,他终于拣回初心,亦有了破釜沉舟、从头再来的勇气——昔年他背着两件破衣烂衫也敢闯上海,如今有志同道合、智慧无双的妻子,更有多年积累的经验、人脉,还有什么怕的!

  徐小姐回握住顾植民,夫妻两人执手相看笑眼。

  谋划既定,顾植民便赶回先施公司,向马老板赔罪,青帮姨太太的事,他给公司带来了损失,不辞职不足以服众。得力爱将突然请辞,马老板不断挽留,但顾植民去意已决。

  “马老板,先施多年,承蒙您照顾,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要去做早该做的事了。”

  马老板苦劝不得,万分惋惜也只能放他离开,但还嘱咐他:“日后若需帮忙,只管来先施找我。”

  顾植民一揖手,拜别旧东家,迎着昔日弟子们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挺直腰板走出了先施大门。他正要拦一辆黄包车,小傅却偷偷守在外面,一见顾植民,扑通一声跪下,哀望着他。

  “师父,您罚我吧!”

  顾植民叹息一声,扶起小傅。他已离开先施,不再是他师父了。昨日种种,譬如朝露,他向马老板求了情,再给小傅一次机会,他尽可重回先施。

  小傅心中感激,愈发羞愧,他长跪不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愿意跟着师父,师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顾植民看他意志坚定,眼神澄明,晓得他是真心悔过,矢志跟随,终于点头应允。

  既然要办公司,做国货,自然少不得人手。一番思量,顾植民想到了一个人。

  当顾植民和小傅找到码头仓库时,黑货作坊的主事阿凌正蹲在烂门槛上,闷头抽着“磕头牌”①香烟。

  往里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老母亲缩在屋角,哄抱着呜呜哭泣的幼子,几个佣工表情麻木,没甚生机。

  原来那日顾植民带着大帮人马杀过来兴师问罪,终究惊动了青帮,虽然他没追究,青帮却派人来闹了一场。

  佣工们一见顾植民,纷纷露出愤恨表情,阿凌挡在他们前面,质问顾植民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顾植民不答,掏出一块饴糖弯腰递给小孩,小孩立马止住哭泣,他抱着糖舔了一口,又把糖送到阿奶嘴边,看她也啄一口,方才笑了。

  顾植民也笑了。他将自家事体坦诚相告,问阿凌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堂堂正正做国货。如果他愿意,作坊里的小工,他也一并接收。

  本以为山穷水尽,没想到峰回路转,佣工们眼巴巴望着阿凌。阿凌望望瘦弱单薄的老母,望望嗷嗷待哺的幼子,还有屋里病弱无力的妻子,他重重点头。

  顾植民高兴极了。

  “从今往后,我们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属于咱们自己的新派国货!”

  佣工们饱含热泪,齐声答应。仓库没钱再租用,他们把作坊设备搬到蒲石路,顾植民和徐帧志又住进亭子间,把大房间腾出来做作坊。

  徐小姐看见屋子中间挂着的书法,眼眶湿润,她握住顾植民的手,顾植民回握。

  那条幅正是之前挂在亭子间的那副对联的复品——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荣德生先生的手书一时难再寻到,暂且先挂这个,他日有机会,再请荣老先生墨宝回来。”

  夫妻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年里,徐小姐研发路上耕耘不辍,调制出“百雀”牌润肤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新配方,质量过硬。

  产品有了,顾植民带着大家开足马力,全力创业,阿凌管生产,徐小姐管配方,管内务,他则又从零做起,和小傅几个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旧业,不同的是,这回他销售的是自家产品百雀。小小房子里一派热火朝天,已经无声运作多年的富贝康终于重装开业,沿着历史的轨迹奔驰而去。

  顾植民每日起早贪黑,人熬得干瘦黢黑不少,货品却没卖出去几件。许多人一见他卖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国货,听都不听,便将他赶走。

  顾植民想着从前承蒙卢溪云照顾,在她任教的惠风女子学校卖过不少化学社鹅蛋粉,再去那里碰碰运气未尝不可。谁料他到了学校,向守门人打听卢溪云老师,却说她已经调职离开了上海。

  顾植民从兜里掏出块银元,塞给守门人,想再进去试试。当初买鹅蛋粉的女同学不少,或许有人还记得他。

  守门人拿了钱,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顾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听推销,迎面走来一群女学生,他赶忙吆喝,学生们闻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后都围绕过来。

  一个学生掀开匣子,兴致勃勃地嗅闻着,不住赞叹花香浓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牌子,怎么未曾听过?”

  顾植民心觉有戏,热情介绍这是新出的国货牌子,物美价廉,不比那些橱窗柜里的洋货差劲,买到就是赚到。

  学生们听到国货,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待听到是新品牌时,更是兴趣全无。

  顾植民忙说自己同他们学校卢先生是故交,早先还来卖过鹅蛋粉,有信誉有保障,不信四处探听探听。

  学生们面面相觑,女校的学生早换了一批又一批,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正犹豫时,其中一个蓝衣学生突然认出他来。

  “你是……你是那个姓顾的,顾植民对伐?”

  顾植民看到希望,连连点头。

  “正是顾某,从前在贵校卖过鹅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侬记起来了?”

  “好啊,卖假货卖到学校来了!”不料那蓝衣学生听了反而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道,“同学们,这个人坏得很,前不久在先施卖假货把人家脸给搞坏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里去,登在了报纸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个黑心作坊,专做假货,以次充好……”

  顾植民暗道不好,这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之前的事,却只一知半解,不晓得背后真相。他着急辩解,蓝衣学生却噼里啪啦一通责骂,连带其他学生们,一齐将他轰出学校,连带脂粉匣子全都摔弃在大马路上,呸了两声,这才愤愤回去。

  “带着你这些害人的东西赶紧走!”

  守门人看见,摇头晃脑,劝他以后勿再来咯。

  顾植民从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烦意乱,郁闷无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烟,只摸出一片空气——方才被打出来时,烟也掉了。

  他愤懑地狠踹一脚墙角,那水门汀墙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气。他颓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卖吆喝起来。

  回到家里,徐小姐尤自闭目塞听,把自己关在研发室里,在瓶瓶罐罐间忙碌不停。

  阿凌接过顾植民皮箱,看他满脸疲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几个工人从隔出来的车间里探出头来,看到满当当的皮箱,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顾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柜台上的月份牌,原来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他心里叹口气,员工们每旬就指望这点铜子养家糊口,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他拍拍衣袖,让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钱匣子。儿子在一旁小床上酣睡正香,小脸红扑扑的。

  顾植民数出一个数,看着匣中所剩无几的钱币,不由叹口气。百雀举步维艰,倘若再无进项,公司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把钱交给阿凌,回屋复又看着儿子睡颜,聊以**。

  顾植民摸摸孩子可爱脸颊,脸上却勃然变色。

  他猛然冲到研发室门口,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徐帧志,你赶紧出来!”

第四十六章 发展

  顾植民和徐小姐坐在医院走廊里,当中隔开老远。儿子打了退烧药,正在里头酣睡。

  创业不易,两人连日已累计许多压力,孩子一病,愈发着急上火,言语间难免失了分寸。

  顾植民朝徐小姐挪挪身子,徐小姐又冷着脸挪开,顾植民再挪,徐小姐继续保持距离。顾植民伸手去拉太太手,被一巴掌拍落。

  “侬躲我远些!”

  “夫人,太太!是我的错,不该冲你发火,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吧!”

  顾植民百般道歉,千般赔罪,说自己是个莽夫,着急起来就胡乱说话,请夫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降低克拉斯就勿好啦。

  “跟你在一起,我还要甚克拉斯?!”徐小姐横他一眼。

  她愿意讲话,气已消大半,顾植民暗松口气。

  晚上,徐小姐在灯下记账,顾植民给她捏肩,徐小姐轻哼一声,拉他坐下,把钱匣子端出来。夫妇两人拨弄着寥寥无几的两把银元,不免愁从中来。

  如今风潮是崇尚洋牌洋货,虽然他们的东西并不比洋货差,却也改变不了无人问津的现实。倘若他们只有自己,尚且能再扛上一扛,但百雀如今已不仅是梦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卖不出货,下月的薪资都难发出,他们又该如何向员工交代?

  此时此刻,是继续坚持做自己推陈出新、独创的国货,还是优先卖大路货生存,似乎已经没那么难以抉择。

  顾植民怀抱住徐小姐,两人望着窗外悠悠明月,许下承诺。

  “曲线救国,一切都是权宜之策。咱们得先让百雀活下来,再做我们自己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植民揣着家中余钱奔去百货公司,捡了数款热销的外国香膏、香脂,回到蒲石路,徐小姐已经叫停生产,工人们四顾茫然,忧心忡忡,阿凌脸色亦有些难看,不敢与顾植民对视。

  小傅见他回来,忙冲过来告状,原来阿凌手下有名工人,昨日领了工钱就请假离开,今早也未见他来,一查看,方才发现车间里的私人物品已被他清走了。

  顾植民拍拍小傅肩膀,并不深究,只把大家召集在一处,说明昨夜定好的计划方向。他开诚布公给大家选择,公司现今正逢艰难,倘若还有人想离开百雀,另谋生路,他绝不阻拦。不过,若选择继续留在百雀,有他一口饭吃,绝不让大家喝粥。

  工人们互相望望,心中惴惴。阿凌率先表态。

  “顾先生,徐女士,是您二位在我们艰难之时伸出援手,我若此时离开,岂不成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往前走两步,站到顾徐夫妇一边。

  小傅也说:“师父撵我走我都不走,我还要跟着做事业呢!凭师父师娘的本事,做出个响当当的国货牌子,岂非手到擒来?!”

  他宛如说书一般,讲起顾植民在先施的传奇故事——他师父是先施百货大名鼎鼎“神鼻”,勿论什么洋货、国货,被他那么一嗅,什么成分、材料,全都一目了然。

  工人们这才知道顾老板还有这等神技,有这等人物主事,又有阿凌在一旁不断鼓劲,众人心中又有了一丝信心,纷纷选择留下。

  顾植民和徐小姐对视一眼,都很欢喜。徐小姐振奋士气,鼓励大家再撑一撑,曙光就在前方。众人齐声应和。

  方向既定,夫妻俩泡在研发室,将买回的洋货逐一分析,破解配方。两人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终于颇有收获,然而配方里最后一味原料,却始终不能确定。

  顾植民恢复过来的嗅觉这回派上大用场,他闭上眼,深深嗅过样品,眼前浮现出各样图卷……在漫山遍野的鲜花里,他看到许多用鲜嫩水果雕成的玫瑰,娇嫩欲滴,是水果玫瑰!

  蕴含这一气味的香料多达十数种,然而要确定具体种类,还需仔细甄别。此后数日,徐小姐逐一试验各种香料,尝试与已有原料融合,然而不管如何调制配比,效果始终不对。

  工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回买试验原料,又一桶接一桶地往外倾倒失败废品,徐小姐急得嘴角爆出一颗硕痘,顾植民看在眼里,亦急在心里,只能多煮绿豆汤消火,把试验器皿洗刷得光可鉴人,确保不留一丝化学残余。

  徐小姐抿嘴,专心致志地化验着,顾植民帮不上忙,烦躁地抓住样品,反复嗅闻,他眼前呈现的仍是那副相同画卷,水果玫瑰一如既往的娇媚鲜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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