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桄著
他捡起地上食材,一一出剩下辨认出剩下几味,茯苓、麦芽、山药、薏苡仁、鸡茸、红枣和白扁豆。
“一点儿没错。”
宋北山点点头,这汤羹正是先前如意拿他练手的八珍羹,食材均购自药铺。顾植民听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宋北山和徐小姐皆愕然地望向他,顾植民这才笑着摇摇头——原是他们想岔了,要想得到中草药,却不一定要到田间山野去采、去摘,中药铺里常年备着各类中草药,湿的干的,应有尽有!
他碾碾手中芡实、山楂,这不正是从药铺里买来的现成草药么!
徐小姐也笑起来,她算算账,药铺的价格要比原计成本高上不少,不过非常时期,也顾不上许多了,研发拖延一日,损失就多上一筹,
顾植民和徐小姐盘算一番,报纸广告早已停了,两人将其他经营所需陈本刨除,备好所有现钞,找到附近大小药铺,买空一半药材,全部运回培福里,供宋北山研发。
宋北山如遇甘霖,一头扎进了研发室,萃取、提纯、试验,每日忙得如同一只陀螺,如意心疼不已,每每盯着他按时吃饭休息,嘘寒问暖,好不温馨。
宋北山从这些草药里获得许多提出物,经过试验,效果各异,清热、解毒、消肿、消炎等等,不一而足。他又将这些原料搭配叠加,连同一些化学原料,试图调配出效果最佳的润肤霜,顾植民也发挥天赋,凭借辨香能力,分析各种材料的香味等级,完善配方。
就在培福里热火朝天研究草本之时,阴云终于完全笼罩住这座东方巴黎。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三日,上海市市长俞鸿钧宣布上海沦陷。日本人扶植汉奸成立大道政府,还拉人组织商会,营造友好繁荣的假象。商会头目们四处狐假虎威,耀武扬威,众多本地大小商人,皆敢怒而不敢言。
不久,商会发来入会通知,号召百雀羚老板参会,顾植民拿起邀请函,看都不看便摔在桌上。
小傅忧心忡忡,既恨这些人卖国求荣,又担心若应对不好,他们会对师父不利。他捡起邀请函,打开看完,脸色不由大变。
“怎么是他?!”
小傅满脸气愤:“上次在马路边遇见他,就晓得他不是好人,没想到竟然去给日本人做了走狗,这不是当汉奸么?!”
“什么?!”
顾植民大吃一惊,他腾地站起来,夺过邀请函,一眼就扫到落款名字,正是“日中友好商会荣誉副会长许广胜”。
原来这就是许广胜变身“绅士”的捷径!
顾植民痛心不已,忆起当初许广胜当时向他发下宏愿,江湖兄弟要做大事业,有大成就,这才能让翠翠姐看见、听到,才知道他不是寿头,不是孬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
许广胜在殷盛元米号时便伙同流氓,收黑心钱,在夜里逡巡,专挑落单的抗议学生下手。顾植民晓得他那时便已生出心魔,走岔了路,没想到这些年里更越走越歪,如今居然已经这样毫无羞耻、不择手段!
倘若翠翠姐在天上看着,不知会有多么心痛!
顾植民将邀请函攥得咯咯作响,心中真是悲愤交加。他想起童年和翠翠姐、许广胜光着脚丫,在田埂无拘地奔跑,不由眼眶发红,长叹一声,跌坐椅上。
他手上一松,邀请函滚落地上。
小傅望望纸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询问该如何回应。顾植民摆摆手,让他手书一封回函,称病推辞。他虽只是个小小商人,但也有民族气节,一不想为日本人站台,二不想给日本人出力,所以绝无可能加入这所谓商会。
顾植民心知此事不会就这么过去,却没想到变故来得如此之快。
翌日下午,顾植民正在研发室和宋北山忙碌,如意拉着哥哥,喘着粗气找到他们,原来她刚从外面回来,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似乎是那劳什子商会的人。
顾植民连忙将小贾阿平叫来,低语一番,又将众伙计们遣散出去。他则让徐小姐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又让小傅、如意等人紧急关闭所有门窗,另用报纸糊住窗户玻璃,做出一副闭门锁户的躲避模样。
伪装刚成,一伙人便浩浩荡荡杀上门来,打头是几个中国商人,后头跟着许多西装男人,看似是日本商人,其实手间都有厚厚茧子,是常年拿枪的伪军。
一行人到了培福里33号,见门户紧闭,领头之人冷笑一声,招招手,示意手下上前敲门,将顾植民招呼出来。
砰砰砰,一双大手砸在铁门上,敲得人心里发慌发颤。
第六十六章 对峙
屋外,敲门声声声入耳,如催命音符,骇得小炯为脸色苍白,缩成一团躲在母亲怀中。
徐小姐搂着儿子,攥紧丈夫手臂,紧张不已,不由看向顾植民。
只见顾植民此时已然大变样子,经过妆造,他脸色蜡黄,眼圈发青,一副久病之态。顾植民拍拍妻子手,起身去往大门。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不出面。
他嘱咐小傅守好屋内,然后整整衣衫,从容拉开大门,与门外守着的商会人士迎头打了照面,眼睛不由瞪大。
只见那领头之人身材瘦小,衣冠楚楚,叼着烟枪,笑望过来,不是许广胜却又是谁。
故人重逢,刀光剑影。
许广胜望向他蜡黄脸颊,轻笑一声。
“嘿哟,多日未见,顾兄怎么病成这样?可是做公司太苦,熬坏了身子?”
顾植民一副体弱模样,与他周旋起来。许广胜心中畅快,态度十更显傲慢,话里话外,是要强逼顾植民入会,受他辖制。
顾植民苦笑一声,言道并非自己不想入会,只是如今公司经营不善,濒临破产,恐怕已经丧失了入会资格。
他指指身后,让众人看清屋子的萧瑟模样。
“如今讨债的三五不时就登门闹腾,阿拉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他一拱手,“倘若要我加入商会,恐怕不仅不能增砖添瓦,反而会给商会惹上麻烦,那顾某的罪过可就大了。”
许广胜身后几人眉头皱巴起来,许广胜却冷笑一声,笑骂顾植民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他言辞如刀,又辛又辣。顾植民为了大局,只能强自忍耐,心中十分煎熬。
商会众人互相望望,一人提议,此事不如就此作罢,勉强入会,也是不好。
许广胜却不愿轻易离开,好不容易见他惨状,正想多瞧几眼,一解心中怨气,他继续赤口毒舌,奚落他许久,顾植民只半躬身子,木然听着,直站得腿脚发麻。
商会众人对两人官司既不知情,亦不关心,因此听得颇为不耐,正要许广胜离开,他却突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顾植民起来,直把顾植民看得心中打鼓,担心看破自己脸上手笔,届时却无法收场。
许广胜上前两步,正要伸手摸他脸颊,一伙人风风火火突然闯了过来,却是小贾、阿平及一众伙计工人。他们打扮成地痞流氓,装出一副凶狠模样,携刀带棍,一见顾植民便骂骂咧咧,将许广胜挤到一旁。
小贾一挥手,众人瞬间散开,将培福里33号团团围住,又把顾植民逼到墙角,做出一副堵门讨债的样子。
阵仗拉开,顾植民心下一松,面上却更显惊慌。许广胜等人却一时怔住,愕然不已。
许广胜环顾四周,见来者众人个个面生,且凶神恶煞,不由问道,来者何人。
小贾、阿平装作流氓头目,态度十分嚣张蛮横。
“阿拉什么人?是他大爷!”
阿平气势汹汹,扯着顾植民衣领吼道:“这姓顾的欠了我们大笔钞票,侬说阿拉来干啥?!”
他嘬一口香烟,将烟头掷到地上,狞笑一声。
“无关人等,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否则刀棍无眼,伤了人可就,嘿嘿……”
许广胜不响,反而狐疑起来,望望他们,又回头瞧瞧33号,目露精光。
阿平见状,松开顾植民,大着胆子,佯装蛮横。他掂着手砍刀,不怀好意地打量起商会众人。
“不想走?蛮好蛮好!看你们穿戴齐整,想必也是有钱老爷,是要替姓顾的还债吗?”
几个汉奸商人闻言,眉头皱起,伪军们也板起面孔,手都摸向腰间。
阿平一挥手,工人们都举起手里枪棍,做战斗状。
顾植民见状,心头一凛,他抬手作揖,向小贾、阿平告罪,温言细语,言称自己必会还上债务,砸锅卖铁也不足惜,只求他们再宽限些时日,不要牵连无辜人物。
许广胜面色难看,他望向阿平,眼神如狼似虎,谁知阿平竟也毫不露怯,直直盯着许广胜。正僵持时,但听一人高呼。
“警官们,闹事的人就在那儿!”
许广胜回头一看,几个法租界巡捕正往这边来,他眉头一皱,偏头一瞧,身后伪军手从腰间放下,开始陆续往外撤走。
培福里在法租界,日本人不愿越界闹事,许广胜借不到威势,只能作罢,他临走前,狠狠瞪一眼顾植民,仿佛在说,此事还没完结。
待众人离去,顾植民才长舒一口气。原来他做了几手准备,提前安排好,让阿凌去租界巡捕房报案,说有人聚众闹事,危害租界安全,这才引来巡警。
赔送许多大洋,送走几个巡警,顾植民终于躲过一劫,继续经营百雀羚。
此时上海虽然沦陷,日货充斥市场,但有骨气的国人都不愿购买日货,许多国货老牌都西迁躲避,百雀羚成了许多人的首选护肤品。
风雨飘摇之中,百雀羚生意反而兴隆,幸好顾植民深谋远虑,提前备好了大批生产原料。然而储备哪有日子多,润肤霜生产的重要原料逐渐告罄,顾植民带人采购,却发现此时市场已被日商垄断,不入会的商家购买原料价格奇贵,顾植民和徐小姐一番商议,决定绝不妥协,更不给日本人赚暴利的机会。
因此,顾植民找到掮客,从黑市购买原料,这大大提升了成本,加上人工、运输等费用,成本几乎和售价持平。但顾植民下定决心,绝不发国难财,他咬牙支撑,哪怕没有利润,也坚决不涨价。
小傅和阿凌等主事商议,愿意每月削减自己两成工钱,帮助百雀羚度过难关。宋北山、如意、阿平、小贾等人也纷纷响应。如今正是国难当头,国人应当团结一心,守望相助。
阿凌将钞票交给顾植民,真挚地向他请愿。
“昔年侬不计较阿拉搞砸了侬工作,还出手相助,让阿拉这些人有门事业糊口,不至于流落街头,如今到了还这份恩情的时候,请侬万万不要推辞。”
顾植民感动非常,他拍拍阿凌肩膀,把钞票塞回他手里。他正是拿他们当作家人,才不能收下这钱,国家大事,他帮不了,但坚持不涨价,却是他力所能及的,如此这般,也算为国为民略尽绵薄之力。
阿凌还要再讲,顾植民面上一板。
“侬如此做,岂非是让我做那不仁不义之人?日后旁人评说,只道国难当头,我非但不体恤员工,反而借机压榨工钱,如此,又将我顾某置于何地?!”
阿凌等人这才作罢。
自日本占领上海,一力打压本地商人。顾植民强撑不入商会,境况更加艰难。因此,为躲避日本人眼线,顾植民只能晚上偷偷送货。
这日夜晚,顾植民送完货物,带着小傅等人悄悄穿行在日占区,往培福里赶。
路过一弄小巷,远远地却听见几声凄惨的哀嚎,顺着风飘过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激得人寒毛直立。
第六十七章 死亡
惨淡的月光照在地上,印出几人惨白的脸色。
顾植民几人迟疑一番,小心上前查看,却见醉醺醺的几个日本大头兵正在虐打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被打得扑在地上,蜷缩一团,喉中发出嘶嘶惨叫,打到最后,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大头兵们一边踢打青年,一边操着蹩脚中文,骂骂咧咧,命他求饶,青年却宁死不屈,大骂日本。一番暴打之后,青年终于没了动静,抱头的手无力垂到身子两侧。
顾植民看得青筋暴起,眼眶欲裂,小傅更是卷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拼命。顾植民死死捂住他嘴巴,将他扣在墙上。他指指大头兵手里的枪杆,又环顾四周伙计。
“侬现在出去,不仅救不了他,还会把兄弟们性命都搭上!”
小傅咬紧腮帮,伙计们也都愤怒不已,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冲杀上去。
等几个大头兵一走,顾植民他们连忙上前。顾植民伸手在青年鼻下查看,发现尚有一丝气息,几人赶紧抱着他去附近医院救治。等手术顺利做完,顾植民掏出钞票就要付费,小傅拉住他手,他和伙计们掏出身上全部钞票,一同交到顾植民手里。
“师父,上回工钱的事我听了侬的,这回就让阿拉也出一份力吧!钞票不多,只有这些,若是不够,侬再添上好伐?”
伙计们都望着他,眼里都是赤诚,顾植民心头一热,重重点头。
深夜,培福里33号二楼灯光摇曳。顾植民和妻子相对而坐,说起今晚见闻,俱都气愤不已。然而国人的忍耐却丝毫换不来平静。时日渐久,此类事件愈加频发,眼见日本人在上海滩肆意欺压同胞,行事猖狂,两人都觉得不能作壁上观。在朴素的民族情感支撑下,他们在微薄的盈利里,节衣缩食,挤出一些钱财,偷偷捐给进步学生,支持抗日和革命。
阴云之下,百姓生活愈发艰难,培福里众人只能埋头苦干,期待黎明终有一天会到来,不过阴郁中,也有一抹彩色,宋北山与如意感情愈发深厚,打算向她求婚。他自知缺乏罗曼蒂克,便找徐小姐帮忙,同他一道策划了求婚仪式。
顾植民夫妻十分高兴,偷偷准备妥当,就等那日到来。然而世事无常,第二日,如意出租界买菜,回来路上,却被几个日本兵骚扰。如意一路低头闪躲,日本兵纠缠不休,甚至开始动手动脚。
在日本兵摸她上耳朵,耍弄她的珍珠耳环时,如意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拍下他手,扯下耳环掷到大头兵身上,然后她提起菜篮往租界飞奔起来。
日本兵怪叫几声,在如意身后怒气冲冲说着什么,如意充耳不闻,只拼命往前跑,一口气也不敢歇。眼见租界就在前方,然而就在她迈进租界的那一刹那,她身子一抖,表情凝固在脸上,逐渐往前扑去,菜篮从她手中滑落,散落一地。
一发子弹从背后射穿了如意胸口。她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