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桄著
培福里众人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小傅抱着妹妹尸体,嚎啕大哭,眼睛爆红凸起,宋北山跪在一旁,痴傻般瞧着她,嘴里不断否认着,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顾植民等人都红了眼眶。小炯为还不知事,他见如意闭着眼睛,便扑上去,扯着如意衣袖,不停唤她起来,再陪他玩耍读书。
徐小姐见状,拉过儿子,转过身去,捂住脸颊,不停拭泪。
良久,小傅小心放下如意,起身就往外冲,顾植民死命将他抱住,阿凌也来帮忙,好不容易他卸了劲儿,宋北山却又要去找日本人拼命。小贾、阿平一左一右,将他拽住,宋北山疯狂挣扎,两人险些招架不住,就在即将挣脱之际,他突然站定,俯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众人慌忙去请医生,才知他是悲伤过度,急火攻心,本身又气血两虚,又积愤成疾,方至于此。
宋北山这一病煞是惊险,连日高烧不起,顾植民夫妇精心照料良久,总算慢慢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如意入土为安那日,宋北山撑着病体,送她最后一程。就在封墓那一刻,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宝石坠子,扔进墓坑之中。正是从前他要送给如意的那枚,这是他从巴黎回来时,他母亲留给他的,要他交给未来儿媳妇。
小傅眼泡发肿,抱着妹妹墓碑不愿撒手。良久,众人默哀,献花、鞠躬,最终黯然离去。
即将转角而去时,徐小姐回首望望,却见那个勤快爽朗爱读书的女孩,仿佛正微笑着朝他们挥手道别。
自那以后,小傅沉默许多,宋北山亦更加沉迷工作,他化悲愤为动力,昼夜不停地拼命研发,很快,买来的大批中草药全部消耗殆尽,顾植民不得不数次寻去不同中药铺子,批购药材填补库存。
这日,他拿着采购单子去到同德堂,伙计按照单子,穿梭在一排排抽斗和一只只坛子之间,取出许多初步加工的中草药材,包扎起来,交给顾植民。
顾植民四下他顾,各种草药味道冲他扑面而来,各种画面在眼前一一呈现,正迷乱之时,斑驳油画之中,一丛水墨团子出现在角落里,异常显眼。
顾植民深吸一口气,那是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奇怪清香,微酸,呼吸间仿佛能感受到一股粘意。他望过去,那是一个空包袱散发出的气味,闭上眼睛深嗅一口,画面里头,黑白的水墨团子点缀在五彩斑斓的油画中,非常清新自然。
他询问药铺伙计,伙计看他手中包袱,笑道:“这是农户们从山上挖来的药草,包袱皮里裹的是从山里带出来的东西。”
这些较大的药铺中都有专管收购药材的伙计,长年在外专营收购业务,将当地所产的中草药材收购回店中加工炮制。同德堂的收购伙计是前日回到上海的,眼下这批药材,早已整理入库,至于里头究竟装过什么,现在却查不清,且包袱搁置太久,气味几乎散尽,亦无从辨认。
顾植民一阵怅然,但他不甘如此轻易放弃,便拎起包袱,怼到鼻前,深深嗅闻,直怼得鼻子发疼,眼冒金星,画面却丝毫未变。
顾植民失望至极,和伙计们取了药材,临去之前,想了一想,又将包袱买走。
他们尚未走出同德堂多远,药铺伙计便从店里追出来,喊住顾植民——方才他特特询问了采购伙计,原来这批草药均是从四明山附近采收回来的。
为了更好的配方效果,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顾植民也绝不放弃。他打算前往四明山上,寻找草本。然而四明山距离上海数百里,路途遥远,沿路又是烽火,徐小姐心中担忧,却知他心意,并未阻拦。
顾植民握住妻子手,徐小姐靠在他肩上,低声嘱咐他万事小心。
收拾完行囊,顾植民瞧见小傅郁郁寡欢,脸上笑容减少许多,便想为他重塑生活信念,鼓励他振作起来,师徒联手,做出响当当的国货护肤品牌来,将日货斩落马下,也算为如意尽一份力。日后将日军赶出上海,赶出中国,他们去她幕前探望,亦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一番话语,终于激起小傅心中火苗,他恢复过来,背着行囊,和师父一同踏上了寻找草药之旅。
第六十八章 终成
两人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到四明山。
四明山延绵几百里,山下打仗,山上还有土匪。顾植民花了大价钱,终于请来向导,三人冒着风险,潜入深山寻药。
顾植民一路靠嗅觉寻到了不少草本,而且很快发现了那抹水墨团子。
气味起初非常微弱,他顺着找过去,弯弯绕绕了许久,通感中的画卷终于慢慢有了变化。只见叠在缤纷画卷里的水墨团子逐渐开始有了色彩,逐渐褪去黑色,开始显现出原本花草模样,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
顾植民停下脚步,在附近张望,果然瞧见画面里的草药,一丛一丛簇在一起,甚是可爱。他从怀中掏出几册《本草图经》,翻看对比,辨认出是五行草,又叫马齿苋,既能清热解毒、又可消炎消肿。多日寻觅,终有收获,他宝贝似的看着眼前这些五行草,心中畅快不已。
就在顾植民和小傅在四明山上奔波劳碌,躲避枪炮土匪之时,意外突然降临。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法国战败,在贡比涅森林签署了向德国的投降书,日本兵再也不拿租界当回事。许广胜心思又活络起来,似要再次针对百雀羚。
有消息灵通的本地商人及时通知了徐小姐,徐小姐立即派人赶往四明山,顾植民收到口信,连夜赶回上海,正好撞上许广胜带着伪军,大摇大摆上门威胁。
他声称日商发现百雀羚经营良好,却仍抵制加入商会,是想违抗太君。顾植民指指自己身上的破旧衣衫,又指指满地的背篓和草药,辩解自己委实破产,全靠上山采草药维持生活。
许广胜哪管这一套,他拍出一沓空匣,声称这是特务在重庆发现的百雀羚产品。如果百雀羚老板不入会,那就是私通重庆,与*****圈作对。
顾植民面色发青,一时间进退两难,这时阿平领着伙计们从屋里出来,这回,他们依旧伪装成了地痞,青面獠牙,甚是吓人。
许广胜正纳闷,阿平一脚踢翻身边背篓,用脚尖随意挑拣几株草药翻看,然后面露满意之色,命人将草药都背进培福里。
他转过身来,言笑晏晏,要请许广胜进屋喝茶,全然一副此间主人的模样。
许广胜终于按捺不住,出声询问,阿平却笑了。
“这姓顾的欠下巨款,还想通过赌博翻盘,结果在赌桌上把百雀羚输给了我,他们夫妻俩,现在只是替我打工的经理而已,可不是啥百雀羚的老板。”
顾植民闻言,着实意外,但事已至此,只能保持沉默。
许广胜之前与阿平等人在培福里外打过照面,确有欠债一说,然而他望望阿平,又望望顾植民,犹自狐疑不已。阿平啪的拍出欠款和赌博凭证,上面签了顾植民和徐小姐的名字,还盖了红手印,更有新丰洋行合伙人弗立斯做公证,更坐实了此事。
许广胜即便明知此事蹊跷,明面上却挑不出毛病,更不能去找弗立斯麻烦。他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冷笑一声,讥讽地看向顾植民。
“侬也有今天!”
如此,阿平李代桃僵,代替顾植民加入了商会。
原来他一直记着水灾那年,自己偷拿了公司货物,顾植民非但没有责怪他,还给所有员工发放了救灾补助。那些钱当时救了他一家老小,现在,是他报恩的时候了。
至于弗立斯先生的帮忙,则要从早前与苏小姐的那段机缘说起。苏小姐得顾植民相助,参加了弗立斯夫人的花厅沙龙,也因此遇到了情投意合的诗人男友,她自觉欠顾植民一次人情,因此,此番听闻他困境,便央告男友出面,请弗立斯夫妇从中斡旋一二,这才有了那张证明。
商会风波总算告一段落,顾植民和宋北山继续“神农尝百草”。顾植民这次带回来许多新鲜草药,宋北山兴奋不已,收集到更多草本提取物。两个大男人为尝试效果,不惜把自己的脸抹肿抹烂。
伙计们看见他俩脸庞一个赛一个地肿胀,纷纷忍俊不禁,也都纷纷加入,轮换着充当试验品。有女工毛遂自荐,要求亲身试验,顾植民言辞拒绝,他们要做针对亚洲人肤质的润肤霜,是为呵护天下姊妹,如今方是试验阶段,效果不明,唯恐伤了她们皮肤,反而不美。女工们听罢,亦都为他心意而感动,更加努力、奋进。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历时数年,研究了千百种草药,尝试了上万种组合搭配,他们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草本添加配方。
试生产时,徐小姐、小傅等人围在装上热水的大瓷缸边上,顾植民和宋北山亲手操作,一人倒入油脂,一人用长圆木棒搅拌热水,二者同时进行,搅拌冷却至料体开始乳化时,宋北山加入香精、草本提取物,顾植民继续搅拌,片刻后,众人大吃一惊。
“糟糕,怎么嘎特①了?!”
徐小姐惊叫起来,原来缸内的油和水竟分离了!
第一批产品做了出来,结果却不尽人意,工人们顶着大红脸盘,俱都失望不已,担忧经年努力,恐会化为乌有,一时有些心灰。
关键时刻,顾植民出来稳定军心,他脸上的红疙瘩尚未完全消退,眼里却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他挥斥方裘,登台鼓劲。从来好事多磨难,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超世之才不常有,坚忍之志却可得。如今已行九十九步,又有宋工坐镇,只要大家团结一心,长风破浪终会有时!”
宋北山点头,他收拾心情,重整旗鼓,从头再来。工人们也都全力配合,装草药的框子倒了又满,满了又倒。宋北山将数据一一记录下来,推算之后,发现是香精、草本加入的时间出了问题,加入太晚,搅拌时间不够,导致膏体乳化分层。而如果加入时间太早,缸内便会热气翻滚,汽化严重,乳白色的软膏体虽然最终能够成型,但香度却是不够。
又是万般辛劳,宋北山终于测出了最合适的投入时间,加热水,倒油脂,搅拌,乳化,加草本提取物,再搅拌……终于到了最后时刻,众人望着硕大瓷缸,俱都屏息凝视,翘首以待。
顾植民望望缸内,一脸沉重,沉默片刻,又与宋北山对视一眼。
众人心中开始打鼓,小傅也忐忑不安,却见师父突然绽放出笑颜。
顾植民点点头,开怀大笑。
“成了!”
众人争先恐后探头看去,果然是一缸完美的膏体!大家都欢呼起来,跳跃着,尖叫着,空气里弥漫着喜悦的气氛,久久不散。
宋北山默默走到角落坐下,望着欢快的工友们,笑了笑,随即又陷入了长久的孤寂之中。
第六十九章 火爆
万般艰难,其获也丰!民国二十九年冬天,百雀羚终于开发出一款全新的润肤霜,这种护肤品清香扑鼻,浓而不腻,利于吸收,锁水保湿,还有修复皴裂的效果。因为秋冬季节使用最佳,顾植民别出心裁,把它命名为“百雀羚冷霜”。
试验通过,顾植民于是大手一挥,燃起所有炉灶,正式开工生产。
望着工厂忙碌的景象,顾植民和徐小姐回忆这一路走来的坎坷,感概万千。为了做出一款的优秀国货护肤产品,抗衡甚至超越洋货,他们绕了许多弯路,背了许多骂名,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终于做出了拳头产品,百雀羚员工人人试用冷霜,效果明显强于市面上所有国货洋牌,因为草本配方,滋润且温和,尤其适合亚洲人皮肤。顾植民又自掏腰包,请来一些洋人试用,效果亦是不错。顾植民心中欢喜非常,对新产品充满信心。
夫妻两人商议一番,决计要好好进行包装设计,为此,徐小姐专门请到著名的广告画家庞亦鹏。他的设计别具一格,扁扁的深蓝铁皮圆盒上面绘满四只五彩的鸟,上下各两只,下头两只喜鹊站在树梢之上,寓意“喜上眉梢”。
徐小姐拿到样品,欢欣非常,只见那铁盒四周边缘的蓝色,将四只彩色喜鹊衬托得非常突出。她掀开铁盖,里面的白色膏体味道淡雅,便只涂抹指甲盖那么大一点,香气也依旧那么易人。
徐小姐将百雀羚冷霜捧入怀中,依偎在丈夫臂弯,对着天上圆圆月亮,长舒一口气。
许多年前,两人对着月亮许下的诺言,而今终于要实现了!
果不其然,冷霜一经推出,顿时吸引了众多目光,很多曾经蒙受顾氏夫妇恩惠的人士,也都购买支持,带头宣传。
为了让大家更加了解冷霜的种种好处,顾植民更是带着宋北山,亲自去东方广播电台讲解,还邀请用户致电电台,讲述亲身体验,一时之间,百雀羚冷霜在上海掀起一股热潮。
顾植民欣喜之余,却丝毫不敢自傲,更不敢就此止步不前。须知品牌发展,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且他深深明白,如今护肤品牌一行,内外各大品牌正虎视眈眈盯着他和百雀羚,只待有一刻松懈,便会扑将上来,将其瓜分蚕食。
顾植民思量着如何更进一步。如今阿平加入商会,百雀羚终于可以不必藏头露尾,于是他决计重新启动早先夭折的广告计划。资金充足后,他和徐小姐请来周璇和王人美代言,又招聘社会各界人士做模特,老人、小孩、中国人、外国人,应有尽有,充分展现百雀羚冷霜适用范围之广。
这回,顾植民没有选择米号、车行,而是将拍好的广告投放到各大报纸、服装店铺里,与冷霜本身的气质定位更加匹配。
人人都夸冷霜质量好、香味独特,冷霜质量过硬,口碑口耳相传,又有广告加持,销量很快迎来井喷,大卖特卖。十里洋场,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
这日,小傅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拐出培福里巷子,瞧见小炯为正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脸上皱成一团,身体动弹不得。小孩儿们扑在他身上,四手八脚地掏他怀里的东西。
小傅骇了一跳,忙冲过去扯开孩子们,张开双臂,将小炯为如小鸡般护在身后。小孩们惊得散开,小炯为却拉住小傅衣袖,嚅嚅说道,小伙伴们不是欺负他,只是想要些冷霜盒子作玩具。
“阿叔,就拿两个空匣给他们好伐啦!”
小炯为小声请求,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望着小傅。小傅心都化了,再扭头一瞧,孩子们在角落里挤作一团,亦都眼睁睁地巴望着他。
小傅脸上露出笑来,摸摸小炯为的脑袋,连声答应,转身便进了屋,取来许多空盒子,躬身发给小朋友们,人手一个。
孩子们捧住盒子,欢呼起来,这是他们游戏时的最佳道具,踢不烂,砸不坏,还好看。
几只小手拉住小炯为,小炯为也欢乐地笑起来,他们在地上画上方格,玩起跳格子来,小炯为将冷霜盒子丢掷出去,或单脚跳,或双脚跳,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把孩子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小傅望着,忍不住呵呵直笑。半晌,他终于朝里弄外走去。
路过街边一家茶馆,小傅驻足,想到家中清冷,他便推开大门,径直往路边一家茶馆去。茶馆里,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一个身着长衫的有钱老爷靠在二楼的宽阔椅背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冷霜铁盒,里头装了几枚大洋,时不时摇上一摇,听着金钱在罐子里碰撞散发出的迷人声响,就着香茗听着曲儿,惬意极了。
小傅也笑了,此情此景,如意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也会为百雀羚、为哥哥感到欣慰吧。他默默发誓,要带着妹妹的志向,做一只小小萤火,继续为百雀羚、为弘扬国货之事业而努力,有一分光,发一分热。
翌日午后,小傅接到电话,先施百货的百雀羚专柜库存告急,原来店里突然来了一位大客户,那人面糙手粗,满身风霜,眼神却泠冽锐利,气势迫人,让人望而生畏。他将柜台存货全部买空,仍不满足,柜员只能电联总部,禀明诉求。
顾植民急忙盘算各处柜台存货,一番腾挪调转,终于凑齐了大客户的单子。那人付了钞票,扛着几麻袋冷霜,气也不喘,推开先施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现场瞧见的客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避世大族的管家,来帮家里小姐夫人们采买物什;也有人说,他是后方的军人,秘密来上海,给天寒地冻里的抗日将士采购护肤品,不过无论如何,都能看到,人们对冷霜的效果是多么信任。
夜里,顾植民洗漱完毕,将妻子搂在怀中,低头让妻子嗅闻。徐小姐将他头推开,咯咯笑道:“知道侬搽了冷霜,蛮香!”
“这确实是冷霜的味道。”顾植民点点头,含笑望着妻子,“也是侬的味道!”
顾植民永远记得,那日他推着板车送米,路过先施门口,遭遇惊鸿一瞥的一嗅,自此让他魂牵梦绕,辗转反侧。那香味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浓淡相宜,甜而不腻,余香袅袅,绕鼻三日。
而这百雀羚冷霜的膏体香味,正是顾植民初遇徐帧志时,她身上的芳香。
徐小姐捂住脸颊,惊喜不已。顾植民总说她身上香味清透,她自己却闻不着,未曾想到,他悄悄送她这样一个惊喜!顾植民将她的香味永远镌刻在冷霜之中,这是他对初心的矢志不渝,也是对妻子永恒不变的表白。
冷霜的芬芳就这般流传下来,氤氲流转,芳华不散。经年之后,斯人已经逝去,但爱情的味道依旧流传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