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5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顾植民听不懂他的话,深以为奇,他怕孩子熬不住,匆忙拉着泔水桶出了里弄,黑马甲见了他如避瘟神。顾植民依然不敢轻忽,按照戴所长给的地点,加紧脚力,将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戴所长果然在彼处等候,给他们换上衣衫,递上三张化名船票,又推来一些装书的木箱,准备先让宋家三口躲进木箱,待混进货舱,有人接应出来,用船票住进客舱便好。

  宋教授出来泔水桶,边换衣服,边继续吐得五灶干净。戴所长连忙找人,小宋却神色漠然,好似鼻子瞎掉一般。顾植民趁他改换干净衣衫,偷偷询问。

  “小兄弟,泔水桶臭气熏天,你如何忍过来的?”

  “为何要忍?都是些气味大分子,我坐在桶里,一一辨别它们,忙都忙不过来呢。”

  顾植民心里一惊,他原以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间罕有,没想到这少年却另有一番异能。正要继续攀谈,叵耐登船时间已到。宋家人钻进木箱,伙计们将箱子钉好。顾植民与他们一起,推着箱子朝码头走去,交完关单,一路无人查问。眼看过了跳板,便是船方管辖的地界,顾植民心里的石头也落在地上。但偏在此时此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高喊。

  “站住!你一个米号的伙计,怎会在码头上贩运东西!”

第十章 姻缘

  顾植民大惊,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码头竟有人认出自己,急忙回头寻找,竟见一伙歪歪扭扭穿着检验制服的人走过来,为首一人似乎面熟。他仔细辨认,仍然不明所以,那人却走过来,用三接头皮鞋将木箱踢得橐橐直响。

  “这里头装的什么?”

  半路杀出来程咬金,书局的伙计有些惊慌。

  “书、是书……”

  “书?往香港运书?!”

  小伙计豆大汗珠直往下落,顾植民急忙闪到前头,掏出一盒纸烟,恭恭敬敬给人点上,又将两块大洋掩进人家袖子里。

  “仁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侬又如何认的我?”

  那人摸到沉甸甸的银元,脸色稍霁。

  “你不是广胜兄弟米号里的朋友吗?有几次去找他喝酒,瞥见过你。”

  顾植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群码头厮混的无赖,如今套上检验员制服,想必是收了洋人的钱,严防死守缉拿爱国人士。

  他看后头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欲撬开木箱查验,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又将那带头大哥拉到一旁,悄声道:“仁兄,你我都是广胜的兄弟,不妨实言相告。我这是挣些私房钱,接的私人差事。木箱里确确有书,但也有英国商号夹带的瓷器文物……若是强行开箱,弄碎了先不讲,如果真翻出英国人的违禁物品,侬到时是查没呢,还是给他们装回去?”

  那人听完最后这句,不禁浑身一凛。英国人开罪不起,到时戳破窗户纸,大家一并尴尬不讲,连收场都难。顾植民趁热打铁,又塞上两个银元,拍拍他肩膀:“老兄,实不相瞒,这趟差事我赚六块大洋,拿出四块请兄弟们喝老酒,等啥辰光约来广胜,咱们再饮!”

  “好呀,兄弟们也是收钱办事,抓的是赤色分子,与侬无关!”那人接了大洋,索性揽过顾植民肩膀,两人勾肩搭背来到跳板处,一声令下撤了查验。

  顾植民亲眼望着几个木箱进了船舱,离了码头,正余悸未消,突然又有人一掌拍在背后,险些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看去,却是戴所长笑嘻嘻看着自己。

  “你小子是个人才!晚上来书局找我,开米丝吹我不懂,但英文教你绰绰有余!”

  ……

  小皮匠听到这里,连连赞叹。

  “顾先生,侬也算时来运转,遇到戴所长这样的人物,想必很快便能结交不少名流,这华夏书局是否与先施有什么关系?先生如何就从米号跳去书局,再跳到环球百货公司呢?”

  “毫无关系。我当时也从未想过从米号去书局,再从书局去到百货公司。”

  “那这机缘,不是书局给的……?”

  “哈哈,书局给我的不是机缘,而是一段姻缘。”

  “啊呀!我老欢喜听姻缘了!”

  话说顾植民自从认识了戴所长,便白日在米号做工,夜里浣洗干净,往四马路书局里读书。戴所长是个大忙人,每礼拜有一两次来书局公干,顾植民便趁着机会,或中午,或晚上,跟他请教学业。他从ABC学起,兼读一些中西文化启蒙书籍。转眼又是一年,他已觉才能渐长,虽然许多文章仍不甚了了,但也不像从前一窍不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五年春天,戴所长积劳成疾,住进仁济医院,顾植民听到消息,但觉得心肝俱碎。他赶去探望,戴所长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他拉住顾植民的手,久久也讲不出话来。

  顾植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等出了病房,望见小园里百花争妍,生机烂漫,又想起戴所长曾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尽洒在春光里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就在满报纸刊登小杨月楼东京演出《花木兰》的当天,戴所长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顾植民请了假,前去公墓送了恩人最后一程。戴所长一死,华夏书局盘点账目,才发现这些年戴所长做了太多慈善,折了不少本钱。

  董事们颇为不满,委派了一名商人做司理,掌管书局大小事务。书店也换了伙计,盯得甚紧。顾植民失去了晚上听课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便自由出入书店。他只好攒着工钱,有时买书,有时蹭书,每每趁着午休的空当,便跑到书店,像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吸收着知识。

  春天刚刚过去,时局愈发不稳,报童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今日闻听直奉联合讨“逆”,明日便又听到广东挥师北伐的消息。虽然看惯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形,但这次打仗实在与众不同,整个上海滩都在讨论胜败。顾植民去“一枝香”送米,都被两位掌柜拉住,让他评一评南北两军谁会赢,谁会输。

  “纵观历史,无论东晋、南宋,除了洪武皇帝那一次,自古就无北伐成功的道理。何况兵力相较,北方大帅们的军队数倍于那国民革命军,南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断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

  “此言差矣!既然北伐成功过一次,如何就没有第二次?依我看,那广州政府军容齐整,万众一心,北洋军阀号称联合,却勾心斗角,逡巡观望,各怀异心,逐一击破,正在其时——小顾,我讲得可有道理?”

  顾植民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又不好得罪老主顾,只能敷衍几句,抽身出来。看看正是午饭时分,七月烈日当空,想来店里也无甚生意,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华夏书局翻翻书本。想到此,他顶着日头,沿四马路朝西,辗转到了书局门口。刚推开门,便听风扇呼呼作响,直将溽热暑气吹得一干二净。

  书局的活计姓董,是直隶漷县人,讲一口京腔,见顾植民进门,不禁揶揄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大老板!都说你们上海话鲜明,把占便宜讲成‘揩油水’,我看顾老板揩的倒不是油水,揩得却是油墨吧?”

  顾植民不理他,径直去三层,打开一本新翻译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清风徐来,但觉阵阵幽香在空气里盘旋,他浑身一震,这分明是那天在先施百货门口邂逅的迷人奇香!

  斯香犹在,斯人亦不远矣!他连忙放好书本,噔噔蹬便冲下楼,只见小董独自一人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连忙问方才是否有客人进来。

  小董茫然放下算盘,盯着顾植民,如同盯着怪物一般。

  “什么客人?店里只有你一个客人,算上我也只有两个人——你读书发梦了吧?”

第十一章 错过

  小皮匠神色紧绷:“此话如何讲的,这股奇香就没个主人?难道是神仙留香不成?”

  顾植民摇摇头,眯缝着眼,像是打趣,又像是回忆:“当然有主人。”

  “既然有主人,既然不是神仙,为何店里却不见踪影?难道是窗外经过的人不成?”

  “非也,人就在店里。”

  “啊呀!顾先生,我算看清楚了,侬才是地道的说书人,直将人胃口吊到云里去了!侬快快往下讲,这究竟是何等奇事?!”

  ……

  那天小董讲店里无人,顾植民只是不信,翻来覆去将五层楼走了个遍,但闻风扇呼呼作响,并无一丁点人的声响。他怏怏下楼,真以为自己做梦,谁料小董满脸愠色将他叫住。

  “你这家伙!刚才我说‘揩油墨’,无非逗个闷子,你倒好,搁这儿作妖炸庙,吓得我还以为招了贼,心里头打卦半天!”

  “小董,我真没那么小肚鸡肠。”顾植民只得仔细解释,将闻到异香的事如实讲了一遍。小董也皱着眉头,思量半晌。

  “听你一讲,我倒记起一个人来。”

  “啊,什么人?!”顾植民心急火燎问道。

  “哎呀,上海什么都好,就是又闷又热,身上一股子腻汗,叫人不舒坦……”小董自顾自念秧,顾植民何等聪明,匆忙冲到街上,买瓶“正广和”的冰镇盐汽水返回来。小董一见,顿时眉开眼笑。

  “顾老板,你果真是个敞亮人!”

  小董这才将隐情娓娓道来,原来今天上午店里来过一名女学生,他怀疑顾植民所说的异香便是她身上的香气。

  “……是位大家闺秀,梳齐耳学生头,戴藕荷色发箍,穿蓝格子裙,皮肤白净,眉眼清秀,朴素大方……”

  “她买的什么书?”

  小董嘿嘿直笑:“什么书也没买,和你一样,在三层浪荡了两个钟点,然后便下楼,径自去了。你闻到的那异香,兴许就是人家留下的余香袅袅。”

  这席话令顾植民茅塞顿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楼上,抽出方才看的那本《欧罗巴化妆方剂辑录》,将鼻子扎进书中,深深一嗅——

  空谷月盈,百鸟争鸣!

  他不敢相信,以为这还是梦境,或是自己的臆想,于是抬起头,连着几个深呼吸,用上海滩蒸燠的空气洗一遍肺部,然后再将鼻子凑近书本——

  琴瑟箫鼓,莺歌燕舞!

  就是她!

  顾植民冲下楼去,小董正似笑非笑望着他。他也不睬小董,径直跑到四马路上,往街边冰车上又买来两瓶“正广和”,又冲回柜台,咣当放在小董面前,满脸带着傻笑。

  “小董,今天高兴,请你喝汽水!两瓶都请你喝!”

  这下小董反倒尴尬起来,他递回一瓶盐汽水,道:“植民,我叫你老板,实属找乐子……看你却是个实诚人,以后不必如此客气。呶,你一瓶,我一瓶,咱都喝个痛快!”

  “哈哈,好!”

  顾植民拿起玻璃瓶,这东西比老酒都贵,他平时省吃俭用,早听说汽水解暑,却一直不舍得尝试。今天得偿夙愿,显然还赢得了小董的友情,真是好事连连。

  他有样学样,仰颈痛饮,但觉得一股清凉刺激的液体灌进嘴里,无数气泡仿佛过年祭祖放的神鞭,噼里啪啦在喉咙里炸个不停。若不是心疼汽水钱,他险些一口喷将出来。

  小董看他憋着满脸通红,连声咳嗽,不由哈哈大笑。

  “兄弟,我头一次喝‘正广和’,也跟你同样德行!听说花旗国有种汽水,叫蝌蚪啃蜡①,更飒,更猛,更解暑!等以后有机会,非要尝尝不可!”

  “那我帮你找!”顾植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你的事也包在我身上!若那女学生再来看书,非帮你挖出点消息不可!”

  “你要挖出消息,今年夏天的汽水包在我身上!”

  三瓶汽水几乎让两人义结金兰。顾植民看看辰光不早,高高兴兴回到米号,刚喝下去的“正广和”甘甜的余味,与书里残留的那缕神奇的余香久久不绝,兀自在他脑海中盘桓。

  从此之后,顾植民一日三番往华夏书局跑,可惜看到的皆是小董摇头叹气的情形。他日不思茶,晚不入寐,深夜想起当初戴所长讲过“庄周梦蝶”,又不知究竟是自己先屡屡做这百鸟齐飞的美梦,所以才将梦境幻化成那奇香的通感;还是世上先有那等奇香,自己才会冥冥感应,做这莺飞燕翔的美梦?能有奇香的人物,又该是怎样美妙精灵的佳人?

  这些问题一个未解,一个又来,顾植民辗转反复,心驰神往,每每思索到东方既白,只剩下满心惆怅。

  转眼七八天过去,那女生再也没有造访过华夏书局。这日,顾植民坐在米号门口,不禁想起许广胜当初走遍上海滩,只为寻到翠翠姐的故事,突然就明白了伙伴的心境。自从上次分别,两人许久未见,上次码头送宋先生一家逃亡,也只是与广胜的同伴打过交道。不知他如今一切可好?

  李后主当年有六个字形容情绪——“剪不断,理还乱”,顾植民思念奇人不可得,回想起往事,不禁又勾起兄弟深情。他想待晚上打烊后,去码头走上一遭,打听许广胜如今在哪里谋生,境况又是如何,也算排遣一些心中的怅惘。

  他心里计议已定,正待回店里收拾账目,忽然听到门口脚步匆匆,抬头一看,竟是悦椿饭庄的一个伙计满头大汗赶过来,还不等他询问,就听那伙计气喘吁吁道:“顾大哥,小董差我来唤你,说是你要找的人,此时就在书局!”

  顾植民浑身一震,只觉得像喝完正广和一样清凉警醒。但他犹自不敢相信,赶紧又问:“小董说啥?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是不是那人我不晓得,只听他说……说让你管他一夏天汽水!”

  顾植民喜出望外,他拽着小伙计,撒腿就往书局飞奔。小伙计打着坠,掰开他手,道:“顾大哥,我跑不动了,别耽搁工夫,赶紧去!”

  “兄弟,等回头也请你喝正广和!”

  顾植民甩开膀子,一路冲到书局,排闼而入,只见小董坐在柜台里,垂头丧气,见顾植民进来,只摇摇头道:“唉,我拉着老脸,东拉西扯,结果还是没留住人,你没缘分,又来晚一步。”

第十二章 守株

  小皮匠听得心急意切:“不是刚刚走吗?若是我,肯定冲上街,撵上去了!”

  顾植民道:“你以为我没追上街?”

  “难道,又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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