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6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我转身冲到街上,依稀还能嗅到一缕暗香,循香找到电车站,只见那里空空荡荡,想必来迟一步,人刚刚上车走了……”

  “太可惜!”小皮匠捶胸顿足。

  “先有可惜,才会珍惜。何况我追的是梦中人,是梦中境,能轻易追上的东西,那便也不是梦了……”

  再说那日,顾植民寻人不遇,怏怏回到书局,小董见他莫名惆怅,却抽出一张纸,抖得哗啦啦直响,道:“别丧,人虽然没见到,但也不是全无收获。我见她转书店却不卖书,就假借名义,说她中了奖,可以免费来这里读书,还让她登记了姓名住址,你看——”

  小董话未讲完,顾植民早一把将纸抢过来,只见上面用自来水笔写着两行娟秀硬骨的小字——“徐帧志上海爱国女学”的字样,便拔腿欲去学校探访。

  小董急忙将他拦住,又说:“你稍安勿躁!如今是夏天,学校都放了假,你去也找不到人!我既然‘矫诏’允了她可随时来店里白读书,她岂有不来的道理?”

  自从书局换了司理,就再也没开放人白读书的先例。顾植民晓得小董一片苦心,连忙要去街上买汽水,却被小董喝住,斥责道:“你这是门缝瞧人!之前让买汽水,也是试探。我看重的是你这个朋友,岂是那几瓶汽水?你且放宽心,赶紧回米号忙,人家一来,我就派人知会你!”

  顾植民千恩万谢,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跟小董索要到徐帧志登记的小纸片,又怕拿在手里出汗污染了芳泽,于是花钱选了本《曼殊诗选》,郑重其事将纸片夹在书页里,像捧着冰,握着雪,小心翼翼一路回到店里。

  剩下几日毫无书局来的消息,顾植民总觉神思悠悠,一闲下来便打量那几行字迹,恨不能自己化身成那笔墨,丝丝缕缕浸染到纸里去。夜里他辗转反复,点起油灯,看完纸片,又翻那诗集,只见有首七绝写道——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读毕之后,掩卷长息,但觉得字字句句,写的正是自己心事。

  转眼又过四五天,眼看要到七月尽头,不待小董青鸟传信,顾植民已经日日上门,几乎将华夏书局的门槛踏烂。

  小董见他捧着诗集,摇头晃脑,像是换了一个人,不禁想起来什么,又叮咛他道:“植民,你与其在这里神不守舍,还不如提前做些准备!”

  “准备?啥准备?”

  “啊呀!徐小姐可是地道大家闺秀,你是啥?说是米号雇的掌柜,但实际上送米拉货,干的都是伙计的活儿!别说交往,就这身短衫粗布的打扮,人家就不会正眼瞧你!”

  小董这话字字如霜刃,戳得顾植民又冷又疼。

  “依我看,先不想后边怎样,起码要先有与徐小姐攀谈的资本吧?你赶紧去裁缝铺,做身洋服,拐杖、皮鞋、手表,能置办都置办上!还有,若能约到徐小姐吃饭,千万不要贪便宜走路,更不要坐电车,一定要车行租车……”

  顾植民听得心里别扭:“这岂不是装小开,骗人家么?”

  “那又怎样?难道还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植民,上海滩天天讲克拉斯,什么是克拉斯?克拉斯就是阶级,人家是‘玉阶仙仗拥千官’,咱们是‘胡为乎泥中’,中间隔的可不是楚河汉界,是天堑之别——你不装模作样,人家会青眼看你?”

  “徐小姐断然不是那种人……”

  “哈?怎么就不是?上次我想搭讪,帮你留住她,可她远远躲着,侧歪脸看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你呀,想得还是忒简单,有时候过于幼稚!”

  顾植民听得一愣一怔,他这几日相思成灾,但凡有人开了药方,不管生熟对错也得先抓来煎服下去。听小董一番指点,他匆匆就要去置办行头,小董把他叫住,塞过两个银元,道:“别怪我说话太重,这份心意算我的赞助,你小子要好好努力,先跟人家熟识起来,我也盼着你打破什么劳什子克拉斯呢!”

  顾植民晓得,小董这算刀子嘴豆腐心。他听从朋友劝告,跑去裁缝张那里,定做一身夏天穿的洋装衬衣,又托人买来一双二手义大利皮鞋,打了蜡,上了油,澄明瓦亮,若不看磨损的鞋底,简直就与新鞋一样。

  小董更是勤谨,整日磨着司理,借来一根法贝热拐杖,一块摩凡陀手表,还唤来悦椿饭庄的活计,给顾植民全套打扮上,往镜子前一站——

  ……

  小皮匠听到这里,拊掌直笑:“‘人靠衣装马靠鞍’,想必那时候的顾先生,比今天的顾先生还风度翩翩,器宇不凡。”

  “哈哈,错了。驽马配好鞍,那也不能日行千里;当时的我穿上洋装,就譬如枯木挂上纸花,远远望着生机盎然,离近一看便露了马脚。可惜啊,我彼时并未明瞭这一层意思,还顾镜自怜,以为自己真是一表人才,险些便铸成大错……”

  顾植民置办好行头,每日在书局守株,但徐小姐仿佛石沉大海,再也芳踪难觅。转眼出了七月,上海滩突然又群情汹涌,原来有一艘日本军船“万里丸”,八月初来到上海,泊在浦东码头。

  这日巡捕接到报案,说有个名叫陈阿堂的小贩上船讨烟酒钱,结果被日本水手活活打碎脑壳,毙于船上。日本人正要毁尸灭迹,被登船稽查的巡捕抓个正着。

  五卅惨案刚过去不久,去年顾正红,今年陈阿堂,中国人积压一年的怒火又被燃起。适逢暑假,街上演讲抗议的学生群群簇簇,上海各界踊跃发声,请留法博士吴凯声律师据理力争。

  顾植民不禁想起去年在大马路抗议人群中嗅到奇香的情景,推测这位徐小姐也是爱国学生,于是趁着给学生送水的机会,四处打听爱国女学徐小姐,却一直杳无消息。

  那日,见三马路上又来了一群人高呼募捐,他跑过去观望,复探询起来,几名学生茫然摇头,不料对话却被一位先生听到,他挤过来,自称是上海爱国女学的教师,问顾植民找徐帧志究竟何为。

  顾植民满脸通红,好在他脑筋一转,自称与徐小姐是华夏书局的书友,要有事相问。先生听了,频频点头。

  “倒像是她的风格。徐帧志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

  “哦?先生可否明示,请问她奇在何处?”

  先生白顾植民一眼,又说:“你既与她相熟,难道还看不出?唉,可惜啊可惜,就算是此等奇女子,如今也陷入困境,左右为难哩!”

第十三章 再见

  顾植民正欲拉着先生深谈,忽听一声哨响,原来几个红头巡捕①见此处人员集聚,便冲过来抓捕。先生哪还顾上闲扯,忙拉学生钻进里弄。

  顾植民见巡捕气势汹汹,也不敢久留,急匆匆朝人多的四马路赶去。偏偏有个阿三像狗熊见了蜜,举着藤条,紧紧尾随不放。顾植民趁着地形熟悉,左拐右拐甩开阿三,趁着行人满街,一头钻进华夏书局。

  风扇带来的悠悠凉风,顷刻间吹散他一头臭汗。顾植民奔跑得急切,犹自上气不接下气,正欲倚在柜台喘息,抬眼看到里面坐着的竟不是小董,而是一名脸面白净的伙计。

  “这位先生,侬要买啥书?”

  顾植民猝不及防,顿时结巴起来:“啊……买……不是,那个,小董……人去哪里了?”

  这句话让新伙计心生狐疑:“董哥吗?上午司理带他去印刷所,故唤我来,权在这厢代他掌班。侬找他做甚?”

  “找他……找……”

  顾植民欲编个借口,忽然嗅到阵阵芳香从楼上飘来。他精神一震,急忙问:“上面是不是有客人?是不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学生?”

  “……莫非先生来寻人?”

  “寻人!对对,我是来寻人!”顾植民拍着伙计肩膀,激动到不知该讲什么是好,“好兄弟,感激不尽!一会请你喝正广和汽水!”

  “哎哎,你这人,好生奇怪……”小伙计还没讲完,就见这位怪客一跃三丈远,兴高采烈噔噔蹬冲上楼去。

  顾植民站在三楼,他面前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排琳琅的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着一本本图书,犹如古时列阵待阅的士兵。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带来外面的红尘喧哗,若不是能寻到熟稔的芳香,他简直都以为自己再次错失良缘。

  他心头直颤,想早点窥见芳容,又怕无故唐突了佳人读书的雅致。他放轻脚步,走过一排书架,又绕过另一排……

  依旧空无一人。

  唯有奇香萦绕整个屋舍,既不知其所以来,亦不知其所以往。顾植民犹如近乡情怯的归人,刚要小心翼翼绕过第三排书架,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他猛然回头。

  午后的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在一片耀眼而朦胧的光晕里,他看到有个穿素色衣裙的女孩抱着一本书倚在书架旁,正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瞬间,顾植民的脑袋只余空白。那是他无法比拟的容颜,甚至连百鸟翱翔的奇景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斯人如梦,斯时如幻,就连脚下的地板也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朵上一般。正兀自陶醉,就听徐小姐又咳嗽一声。

  “你,鬼鬼祟祟的,究竟是什么人?!是巡捕房的探子?还是我阿爹雇来的帮凶?”

  “我——”顾植民一张嘴,险些将千言万语和盘托出,幸好这是书局,他猛然想起小董的叮咛,徐小姐是大家闺秀,若身份悬殊,断然不会与他讲第二句话……

  “误会误会,我是兵船面粉货栈的襄、襄理……今天来书店……是买书。”

  “你?兵船面粉?”徐小姐语气有所缓和,不过语调里依然满是警戒。

  “对对,绿兵船的货栈。”顾植民答道。小董之前曾与顾植民商议过如何发大兴、吹牛皮,想到米号本身兼营面粉,上海滩千家万户都吃兵船面粉,但却无几个人熟络面粉商号,这个名头大,门道偏,讲出去既能唬人,别人又摸不透底细。

  “那好,请问是福新几厂的货栈?”

  “啊!”顾植民但觉短衫又被汗水打透。小董明明说,大家闺秀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窍不通,所以才想用面粉栈襄理来卖野人头②,岂料徐小姐对面粉也十分谙熟,她不但晓得兵船商标,居然还晓得出产工厂。

  幸好仗着在米号混迹多年,不至于被她问住,顾植民于是一梗脖子。

  “我打理的不是福新厂货栈,而是茂新厂的。”

  “茂新一厂,还是二厂?”

  “都不是,是泰隆厂的。”

  “货栈在哪里,有几个工人,经理又叫什么?”

  “在新闸桥,常年佣工十六人,管事三人,经理姓郑,协理姓王,襄理……姓顾。”顾植民对答如流起来,他确实常去新闸桥货栈拉面粉,自然对一切了如指掌。

  “你既然是货栈掌事的,自然见过荣老先生?”

  顾植民已经淡定许多,他呵呵一笑。

  “荣老先生有十几家工厂,货栈更是多如牛毛,岂能人人都能见荣老先生——不过,家父与荣家是乡亲故交,所以有所来往。”

  “很好,”徐小姐也莞尔而笑,上下左右又用目光将顾植民搜刮一遍,道:“既然是乡邻,那贵府也住无锡东乡吧?”

  顾植民一听,知道这位徐小姐在给自己下套,他此时非但不慌,反而斗志愈旺:“密斯,侬错了,我家与荣家同是城西人,不在东乡。”

  “那荣家在上海住?”

  “西摩路荣家洋房。”

  “看来确实是同乡故友,敢问密斯脱贵姓?”

  “方才讲了,姓顾。”

  “好极,密斯脱顾,贵府既与荣家为故交,你本人又在荣老先生手下工作,想必知晓他的主张?”

  “主张?什么主张?是卖面粉的主张,还是卖棉纱的主张?”顾植民有些发懵,他平日去货栈等货,常会与那里的伙计攀谈,所以对荣家的琐事有所耳闻,可荣宗敬先生的主张却是第一次听说。

  徐小姐却是调皮的一笑,扬起手里那本薄薄的书,道:“荣老先生一向以民生衣食,振兴实业为己任。呶,这本《实业救国刍议》,就是他的倡议——密斯脱顾既然与荣老先生相熟,怎会不知道他的刚大之气,爱国之心?”

  顾植民一怔,心里乱得很,脸上却欣然自若,他哈哈哈大笑三声,反倒镇住了徐小姐。

  “荣老先生,是大实业家;我们顾家,则只是寻常乡绅,只晓得买田地,赚银钿而已。荣老先生怎会将鸿鹄之志,讲给我们这等燕雀听哉!”

  一席话让徐小姐无言以对,只得颔首道:“妙极,密斯脱顾果然伶牙俐齿,知识非凡。不过……”

  顾植民见她笑而不语,只是眯着眼望他,不禁也低头一看,顷刻间却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六魄失了五魄!

第十四章 露馅

  原来顾植民舍不得白色洋装,平素将它小心翼翼束之高阁,本打算等小董一声哨响,再穿戴整齐冲过来撑门面。今天街上听演讲,若不是红头阿三追赶,也断然跑不到书局来。

  现在他嘴里吹牛皮,身上却是粗麻短衫旧布鞋,无论如何看,都与货栈襄理无丝毫关系,不免恨自己听了小董的主意,非要混腔势装小开,又恨自己脑壳发昏,不先回米号换好行头,非要亟不可待冲上楼见人……正暗暗懊悔,忽听对面又传来纶音玉语。

  “你倒不像一般的人。”

  这句话说得顾植民满头雾水,因为不晓得她讲的一般人到底指何物,是一般的小开?一般的佣工?还是一般的骗子?

  徐小姐看他发怔,只是微笑,将那本《实业救国刍议》放回书架,又道:“你做茂新的襄理,一定很忙咯?”

  “啊!确实很忙……也不算太忙……”顾植民左右为难,他只听过襄理的名头,又不晓得襄理做什么事务,既怕讲不忙被看出端倪,又怕讲太忙耽误了与徐小姐攀谈。

  徐小姐显然瞧出他的窘态,噗嗤一笑,径直道:“你这人很怪,打扮得像个车夫,懂的东西却不少,言谈里也有些自信——你真是货栈襄理吗?”

  顾植民也想转圜,可时至如此,只好一口咬定。徐小姐却没在意,忽闪两下睫毛,又问:“那你午后可有时间?”

  “有!有!当然有……”顾植民心情激荡,又怕露了馅,改嘴道,“正是因为今天空闲,所以才来书店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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