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7章

作者:言桄著 标签: 古代言情

  “哦?那你想买什么书?”

  “还没想好,先看看……再说。”

  “哦!不知顾先生是否有闲,帮我一个小忙呢?”

  莫说帮个小忙,此时就是让顾植民登天揽月,潜渊探骊,他都在所不惜。不过那样表诚心戏码太过,顾植民只好按压心神,告诉徐小姐,自己愿意效劳,只是不晓得从何帮起。

  徐小姐却嫣然一笑,道:“顾先生若是方便,下午三点到税关钟楼赫德铜像等我,可好?”

  顾植民惊喜得头晕目眩,倚着书架,连连点头,不停说好。正在说着,恍惚中猛见对面徐小姐劈手一个嘴巴抽过来,把他抽得打个激灵,定睛看去,站面前的竟是书局的小董。

  顾植民一时间觉得自己又在“庄生梦蝶”,只是不知彼时是梦,还是此时是梦?到底是梦里出现了徐小姐,还是董伙计?

  “你发梦啦?”小董摇晃他肩膀,“我刚从印刷所回,听说你来了,就跑来楼上瞧瞧,谁知就看见你靠着书架,两眼放光,一阵阵傻笑,你是不是着魔了?!”

  顾植民一听大喜,这样说来,方才遇到徐小姐绝不是梦。他不禁大笑起来:“小董,我就是着魔了!还魔怔得不轻!”他将前因后果给小董讲了一遍,小董也跟着哈哈傻笑起来。

  “还戳在这里做什么?!看你这身行头,人家还愿约你帮忙,简直是老顾家祖坟冒了青烟——等什么呀,麻溜儿回米店换好衣服,三点钟还得去约会呢!”

  顾植民恍然大悟,一看离三点也不太久,急忙踅回米号。炎夏晌午,客人寥寥,他嘱咐伙计帮忙料理事务,伙计们见他翻出白洋装,顿时围拢过来,一个个又是出主意,又是揶揄。

  “植民哥,好好努力!”

  “就是,莫亏了这身宝贝似的衣裳!”

  “也别吝惜花银钿,莫穿着像小开,出手却空麻袋背米,叫人瞧出破绽来!”

  顾植民懒得跟他们废话,他用香胰子冲个凉水澡,换上洋装,蹬上皮鞋,又梳上一直舍不得用的三花头蜡,打扮得齐齐楚楚,香香喷喷,这才跑到街上,本想省钱步行,又怕出汗脏了衣衫,一咬牙叫辆黄包车,沿九江路,飞快朝江海北关那边赶去。

  天高云淡,艳阳朗朗。顾植民扶着司递克,站在赫德铜人下荫凉里,迎面吹来黄浦江上潮湿腥热的风,不远处离港邮轮一声汽笛长鸣,恍惚之间,他觉得洋装加身的自己分明已同这繁华似锦的上海滩融为了一体……

  “哎,侬就是顾先生?”

  顾植民惊讶回头,站在面前的竟不是徐小姐,而是个满身油污、脏兮兮的短褂后生。一瞬间他又怀疑自己日思夜想,确实在书局发了梦,约他来的或许只是个买米的人。

  “我是顾植民,你是……?”

  “有位徐小姐,叫我来这里找你。”短衫后生拍拍拖板车,“码头上有她要的货,要交给你。”

  “啥?货?交给我?去哪里?!”

  “随我来——咦,人家分明告诉我,说你是个拉货的,为何非要打扮成这模样?头发亮,皮鞋亮,倒像个白相人。”

  短衫后生往前走了几步,见顾植民兀自发怔,只得回头喊,“哎,辰光也不早了,你到底来不来,不来就找别人送走了!”

  事到如今,也无退路。顾植民只好穿着洋装,随后生下了水门汀台阶,穿过码头,走到一处临时货场。后生指着一辆板车,踢着地上六个木箱。

  “呶,就是这些。”

  “交给我……难道我就在这里看着货吗?”

  “那怎么可以!英国领事馆对面有个女青年会,你把这些搬上车,拉到女青年会后院去,会给你一个双毫的赏钱。”

  顾植民哭笑不得,本以为书局一番话赢了芳心。谁料到徐小姐聪明如炬,早将他的伪装照得通通透透。如今自作自受,他只能小心翼翼捋起衣袖,像大虾弓着身子,尽力不蹭到衣衫,将木箱抱上车。

  那箱子却也不重,只有一股似酒非酒的异臭飘溢出来。顾植民平生辨味万千,却辨不出这是何种气味,心生纳闷,于是问那后生。

  “如何就臭烘烘的,不会是糟鱼烂虾吧?”

  后生一声冷笑:“你懂什么,这是舶来的贵重物品,眼下闻着臭,将来烧起来,那气味却是绝香的。”

  顾植民不好再问,却又想再问,于是灵机一动,想起激将法来。

  “哦,我晓得了!闻起来臭,将来却香——那一定是臭豆腐!”

  后生差点将白眼翻到天际,他啐了一口道:“侬脑子瓦特啦?臭豆腐是什么玩意?值得坐轮船漂洋过海?值得用这样好的木箱包裹?!这里面是从墨西哥国万里迢迢运来的宝贝!”

第十五章 揭破

  后生发飙,顾植民只得闭嘴。

  赤日炎炎,穿着一身白洋装拉货,就算在无奇不有的上海滩也是怪装异行,路上行人盯着顾植民发笑,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心里只余下千折百转——听人讲西洋有种鸦片膏,闻起来异臭,烧起来香到勾魂——这木箱封得严实,东西贵重,莫非是走私的鸦片烟?徐小姐那等清澈的人品,怎会与这恶行牵络上关系?

  顾植民愈想愈乱,顾家虽穷,但家风方正,最恨吃喝嫖赌抽。他想起自己辨香的天赋,于是觑四下无人,找个僻静处凑近木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但觉得一抹缁褐色飘入眼中,那缁色越拖越长,及至尾部,竟变得枯槁起来,再往前拖行,色彩却突然一亮,犹如枯树新生,冒出鹅黄的嫩芽。

  分明就是勾魂的气息!

  顾植民心烦意乱,推想徐小姐必定被人胁迫,才做出运烟的荒唐事来,于是想帮她将箱子尽数丢入江里,逃之夭夭,又转念一想,万一徐小姐有难言的隐情,如此岂不会害了她?终于打定主意,先把箱子送到女青年会,再寻机查一个究竟也不迟。

  日头毒辣,江上吹来的湿风弥漫在外滩上。为保护宝贝衣装,顾植民弓腰勾背,直将那辆车看成熔炉里的铁块,前后左右都与它保持开距离。

  这姿势着实消耗,他身上就像笼屉里沸腾的蒸汽,聚一起,滚下来,钻进脖颈,钻进衣领,钻到前胸后背,所过之处又烫出一层汗水,不一会全身素白衣服都被臭汗浆洗透彻。

  顾植民咬紧牙关,沿外滩向北,拐上后马路,经过东方汇理银行、和平洋行,又往右转到圆明路,便望见女青年会红砖大楼。走到楼前,果见右手边有条不起眼的里弄。

  他钻进里弄,往西走几十步,见后院一扇铁门刷着新漆,于是放下车,扣动门环,须臾,则有个羸瘦苍白男子走来,开了门,只伸出脑壳,在暗处瞄顾植民。看看他打扮,再看看板车,满脸都是疑惑。

  “送货,税关码头的货……”顾植民只讲了半句,那人便吱扭一声拉开大门。

  “进来吧,随我来——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是徐小姐让我送的。”

  “哪个徐小姐?”

  “徐……帧志,她让我来的。”顾植民念出佳人芳名,宛如小道士初学用咒,但觉得心砰砰直跳。

  “徐什么?从未听过这个人。”苍白男人不耐烦起来,“这里老板姓袁——看你穿着,不也是老板吗?”

  “唔……确实,今天送货的车夫扭了脚,所以……”

  “晓得,你们这些吃洋墨水的年轻人又有钱,又不羁,不在乎弄烂这身衣服。”苍白男人酸溜溜揶揄,陪顾植民将木箱搬进仓房。

  仓库里阵阵怪香,顾植民愈发笃定这里有鬼祟勾当,回头看那男人瘦弱不堪,咳嗽连连,活脱脱吸鸦片过头的痨病鬼,不禁又想起徐小姐精灵般的标致模样,她与这里人物简直处处暌违!

  看来让自己送货必有隐情,更要寻个机会,私下查探一番,万一有肮脏勾当,还能英雄救美!

  思议已定,顾植民故作交接完毕,跟痨病鬼讨脚程钱。痨病鬼大概想把钱私吞,所以絮絮叨叨,从口袋里艰难摸出两个双毫,不舍道:“先生,侬不在意这身衣服,难道还在乎这两块银洋?”

  顾植民一把抓过银洋,心里老子正是因为脏了衣服,所以更需钱来浆洗!他拿了钱,出了院,待痨病鬼骂咧咧将门锁上,侧耳贴在门板,听到院里无声,这才绕进里弄深处,看见墙下有摞碎瓦,院里有株桂花树伸出枝干,还有茂叶遮掩。

  顾植民看四下无人,正是时机,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新衣服,踩着碎瓦,攀上墙头,刚钻进枝叶里想躲一躲观察情形,忽就见绿叶猛地晃动起来,竟然早有个人埋伏在那里!

  顾植民大吃一惊,差点踩空掉下墙去,刚要大喊,忽见那人伸出手,一把将他嘴巴按住。

  “嘘!你怎么在这里?!”

  顾植民定睛一看,眼前居然是个短衫打扮的清秀小哥,正疑心对方是谁,一阵隐隐气味飘来,正是自己熟悉的馨香……

  “啊?!徐、徐小姐!”

  “你如何晓得我姓徐!”

  顾植民一阵惶恐,急忙道:“码头的人告、告诉的……”

  “好呀,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不在赫德铜人那里等我?!”

  “不是……码头上的人讲,要我把货送过来……”

  “没错啊!我的意思是,让你拉了货之后去铜人等我,一起送过来才对!”

  “啊!”顾植民这才想起徐小姐叮嘱的原话,看来自己心急,加上当时满心觉得货物神秘,所以无暇多想,拉起来匆匆就走……可是等等,徐小姐为何一身短工打扮?

  顾植民刚要问,没想到徐小姐也正盯着他,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为何如此打扮?!”

  刚讲完,又同时瞪着对方,补上一句。

  “你为何爬墙?!”

  “你……”

  “你不许再开口!让我先问你!”徐小姐用眼神钉上顾植民的嘴巴,顾植民只好低眉顺目,他也晓得再这样异口同声下去,两人都会在高墙上暴露无遗。

  “你这样打扮,做什么?”

  “为了……见你。”事到如今,顾植民只好如实回答。

  徐小姐一愣,又问。

  “那你爬墙,又是做什么?”

  “为了……帮你。”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徐小姐气得两颊绯红,前额淅出来一层细密的汗珠。顾植民怕她责问,赶紧解释。

  “真的没骗你!我以为你约在赫德铜人那里见,是为了轧山河,逛外滩,所以就换了……换了身干净衣衫;等我送货进了院子,不见你踪影,又看这里诡异凶险,怕你陷在贼窟里,故而假装离开,再爬墙进去寻你……”

  徐小姐看他讲得情真意切,不禁噗嗤一笑。

  “这院子怎么就凶险了?”

  “……若不凶险,你爬墙偷窥做什么?”

  “巧言令色!让我揭穿你吧!你在书局里便骗我!穿一身脚夫衣裳,讲什么是茂新面粉厂货栈襄理!我百般盘问,你对答如流,我看你不是襄理,却一定是在茂新拉货的人,看你还算机灵,想下午叫你帮我送货。没想到你还真换上一身洋服装襄理,分明是想骗我这等涉世未深的女子……”

  这话句句让顾植民冷汗直冒,他忽然想到那位先生的话,原来徐小姐绝非软香佳人,而是个聪颖凌厉的奇女子。他自以为掩饰得妙,却早被人把脉摸得清清楚楚。

  事已至此,解释也无益处,他叹口气,深深作个揖,道:“徐小姐,是我顾植民痴想,千错万错,也在我一人。我自该永远消失,就此别过,再会。”

  顾植民讲完最后两个字,已经精疲力竭。他转过身,正欲攀墙下去,忽然徐小姐轻声唤道:“等等!你叫顾植民?”

  “啊……正是。”

  “你家住无锡西城厢?”

  顾植民惭怍一笑:“那是书局里为面子编的谎话,我与荣老先生并无丝毫关系,也不是无锡人。我家在嘉定县,只是小乡村的平民百姓罢了。”

  “啊?这样说来,你就是那个黄渡乡的顾植民咯?”徐小姐突然咯咯笑起来。

第十六章 脱逃

  小皮匠早听得入了港,他放下手中茶杯,不停询问:“顾先生,我听人讲过程小青的《江南燕》、《灯光人影》、《血手印》,那些故事真的是唬得人半夜睡不着觉,却又忍不住不听!今天侬讲的事,可真真就是活传奇!女青年会后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徐小姐又为何一身脚夫打扮,攀到墙上去?”

  顾植民抿一口茶,却道:“难道你不觉得,徐小姐在高墙上的桂花树里认出我,才是更罗曼蒂克的故事吗?”

  “对对对!先生快讲,到底她为啥会认出你?”

  “因为她之前听人讲过我,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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