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慵不语
这番话说得甚是正大光明,然李御话锋一转:“此事说到底,最无辜之人便是贵妃——江南没有贵妃的亲信只怕还是不成,阿郁,你把名册先梳理好,等去了京城,我们再给贵妃一份重礼。”
陆郁颔首:“臣晓得。”
四目相望,有些事,不言自明。
陆郁何等聪慧,自然知晓,此事一开始便是太子布的局。
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安怀生贪财,借着贵妃的名义多征收了贡品,下头的官员知晓贵妃得宠,她的事儿自然不愿参与,此事若无人刻意去查,想必几十年都会如此过去。
江南民富,民间又怎会骤然怨声载道,以至上达天听?——自然是和眼前这位主子脱不了干系。
皇帝在意贵妃,贵妃想当皇后在意声誉,李御便利用这二人的在意,一步一步布下此局。
如今,官员为自保,吐出安怀生座下的万福,太子拿到这证据,安怀生自然该知道如何选。
之后,太子便可借安插贵妃亲信为由,借着安怀生的手,将江南官场洗涤一场。
至于他这些时日的摸查,表面是为查案,实则是为了探明谁该留下,谁该抹去。
毕竟如前所说,下头的官员都算是间接参与,那把罪名安在谁头上,都算不得错。
猜出此道,是君臣二人相伴多年的默契,从不点破,亦是君臣默契。
望着李御微微眯眸略带笑意的模样,陆郁愈发觉得他的主君倒如同深夜潜行的狼一般,认准目标便迂回度势,只为了在最后露出利齿。
也幸好,他们是友非敌。
“阿郁,前几日贵妃生辰,你还未曾启程。”李御含笑道:“京城是何情形?孤送贵妃的贺礼,贵妃还欣喜吧?”
李御一提,陆郁才想起那“麒麟送子”的杰作,不由摇头失笑:“那贺礼打开时臣恰好在侧,陛下倒是欣喜,还夸您有心,贵妃……脸色当下便不是很好,当着陛下的面强撑着言笑晏晏,谁知背后会如何呢?”
李御眸光一眯,唇角便噙了冷漠的笑意。
麒麟送子。
贵妃寻遍千山仍未有孕,陛下不知,他却晓得贵妃此生不会再有孕,这绣品送的,想必如同千万根绣针往她心尖上戳。
陆郁不由暗笑无奈,殿下和妇人斗起气来,倒甚是孩子气。
但他也晓得李御秉性,向来睚眦必报,幼时受了委屈,如今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还回去。
“说到那绣品,其实孤还有些舍不得。”李御忽然缓缓开口道:“阿郁可知晓?那绣品中有名为霜月冷的珍丝,孤一见倾心,乍看还不觉得,送出去了却好生惦念,”李御自嘲一笑,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双眸定在陆郁身上:“你说孤要不要再把这霜月冷要回来?”
“要回来?”陆郁一怔,未曾多想便摇头笑道:“殿下说笑,就算不是贵妃娘娘,给旁人的东西,也断无要回之理,您日后富有四海,轻如鸿毛般的珍线,岂能和江山相比,殿下切勿因小失大。”
“给旁人的东西,断无要回之理……”李御懒散的抚着扳指,深眸晦暗:“阿郁,你又在说君子之道了,孤和你相处久了,也愈发君子。”
李御感叹:“可孤终究不是君子啊……”
陆郁自然知晓,李御绝非君子。
他只是在宫闱之中寻了件君子外衣,用温和谦让的模样方便行事罢了。
虽说太子已明言,过往只当没发生过。
但绫枝终究不安,毕竟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他们二人矢口否认,也总会留下痕迹——陆郁又说了他去探访过张家,那自己的院子也早晚会被他知晓。
绫枝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趁着陆郁忙于政务,自己先偷偷溜去那院子,把痕迹收拾收拾。
结果一推门却怔了片刻,荷花静立,铃铛轻响,她绣架上的绣布丝毫不乱,满室皆是小姑娘的闺房气息,拉开书斋的门,也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只言片语。
绫枝将院落的所有角落都仔仔细细清点了一番,找不到任何二人来过的痕迹。
如同从未有人借住过。
她放下心来,又特意去了一家杭州很出名的成衣绫罗店,她向来是个细心人,当时李御送她的衣衫料子,其中夹的纸上有印着这店的徽印。
她到店特意问了问,那掌柜眯着眼睛查了半天,却告诉她:“那日并未曾有单子,当日客人里也并未有姓江的小姐。”
绫枝沉吟了一番,又让此人查了查衣料。
掌柜查了又查,那几匹名贵衣料皆在柜中,并未曾有人选购过。
绫枝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太子,行事天衣无缝,心里又不禁有一丝冷意——那些衣料分明在自己家中,也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掌柜都无知无觉。
他轻易的抬抬手指,那些确切的往事,就被轻易抹杀在世间,不留丝毫痕迹。
绫枝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方才的欣喜已褪去,只觉得一阵怅惘和烦躁心慌。云端上的人能轻易的将她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可她曾经无知无觉,和他同住一屋檐,甚至妄图接近……
绫枝回到了李御为他置办的宅子,却恰好碰到宅主,她想着也是时候搬到自己院落,便开了口,宅主已笑道:“江小姐,前几日你为了躲恶戚,在我手中租下这宅院过渡,如今听说恶戚被抓,那离开也是应该的。”
这宅主没有丝毫异常,却让绫枝轻轻颤栗。
当时这房契,分明是沈千章替她办的,她踌躇半晌:“那,能不能把房契给我,当时是个男子签的——其实他是舍弟,若是他人问起,你就说……”
“江小姐在说什么?”那宅主一脸诧异:“当时不是江小姐和本人签的合同吗,你看,字迹都是您的呢。”
白纸黑字,用她的字迹,在一封她从未见过的房契上,写着她的名。
宅主神色平常,絮絮叨叨说着二人第一次见面的细节。
春阳恰好,绫枝只觉全身一阵阵发冷。
亦真亦幻亦如梦,那些记忆,是曾真实存在的吗?
绫枝颤抖着走向房内收拾行囊,她先打开屉门。
五色浸的金蝉名玉,世所罕见,静静躺在屉中。
绫枝轻轻闭上双眸,胸腔上下起伏。
她的过往,可以被他轻易篡改。
他不只是颠倒黑白,而是颠倒了她所在的世间。
绫枝只觉得不止自己,就连周遭的一切,都越缩越小,最终缩到李御的掌心,任他为所欲为。
她抖着手翻看玉佩,那背后果然有一御字。
这竟是名正言顺太子佩玉,这等重器,若不归还,后患无穷。
绫枝不放心将这玉随意放置,咬咬牙,终究决定将这烫手山芋一起带走,想着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归还给原主。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寒鸦
杭州, 地牢。
张平在此已被关押了二十天左右,起先还作势喊着让这些人放他出去,如今也喊累了嗓子, 万念俱灰的瘫软在地上, 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让他感到可怖的是, 这么多天过去, 外头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来,仿佛曾经的一切人脉都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也越来越心下惶恐,盼着能有一个熟人过来探他, 告诉他外边的形式,哪怕只言片语。
这日他垂头坐在地上,忽听长廊上有脚步响起,起初他仍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侧耳倾听, 那脚步却是走向自己的方向。
张平登时如同疯狗般扑向栏杆,朝那模糊朦胧的影子伸出手:“大人,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救我, 救我——”
脚步声停下,来人立于栏杆之外。
张平一怔, 来人是个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公子,腰配玉带, 身姿笔挺, 眉目清俊, 似乎含了一丝笑意:“你是张平?”
他语气清冷,透着一股温和近人的贵气。
张平忙恭敬道:“对对对, 大人, 我就是张平——”
虽然他的官服只是中低阶官员穿的, 但张平却觉得,此人若有心救他,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然而那人只是抬起玉琢般的手指,一言未发,轻轻点了点他的锁。
牢中人会意,忙上前开了锁,将张平提出。
张平抖抖索索的:“大人,大人,你要为我伸冤啊大人呜呜呜——”
那年轻公子审视着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你违了朝廷律法,还有何冤要诉?”
“不不,我就是个商人,我什么都不懂啊大人。”张平一脸小可怜的不知者不罪模样:“官府突然把我抓过来,说我诋毁贵妃——老天爷,我就算是打了十八杆子,也和贵妃娘娘扯不上关系啊,而且那些东西,那些东西不是我一人再卖啊,我根本不知那东西的来历呜呜呜呜。”
来人轻蹙了下眉心,似乎对这番言辞有几分不耐,只用琥珀色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他三秒。
就这三秒,便让张平全身发毛。
他也不知如何说,这公子看着不是个喊打喊杀的人,周身气质和这牢狱违和极了,可那眼神,却透着喜怒难辨,让人琢磨不透。
他忙道:“我爹,我爹原来是盐运司官张倦,运气好赚了不少钱,如今去京城做官了,你去找他,把我放出去——只要能放我出去,你要多少钱,我爹都会给你!”
“运气好?”来人漫不经心的嗤笑道:“得子如此,实在当不得一句运气好。”
张平一怔。
这人看着是个讲理的,怎么还讽刺人呢?
还未等他出言,那年轻官员已陡然转变了面色,语气转厉:“杖他四十!”
张平还来不及言语已被人摁倒,身后一阵乱棍如雨,他痛得惨叫连连,那贵公子却面不改色,居高临下的审视他。
四十杖打完,张平又痛又怕,趴在冰冷的地上,全身轻颤。
这人也是文官,看着连血都未曾见过的模样,过来问案,却问也不问就用刑,简直如同酷吏罗刹般残忍冷漠。
“贡品一事,我真的……真的不知……”
张平吃力的吐出几句话,却被陆郁漠然打断:“本官有问你贡品案吗?”
张平一惊,抬起满是冷汗的脸,惊移不定的看着他。
“谁给你的胆子,”陆郁冷冷:“竟敢侵占举子家财。”
“举……举子……”
“姑苏的两座宅子,还有余杭渚家圩附近的几百亩庄子,张公子,这家产,是你的吗?”
他语气温和平静,却如春潮下的坚冰,彻骨寒冷。
“你们张家,看他们姐弟孤苦,无人可依,便将产业吞到了张家名下。”陆郁缓缓道:“张公子,你只是一介民商,江诺却是正经举人,是你父亲给你的胆子,让你如此以下欺上吗?”
“你……你是谁?”张平明白过来,抖动着唇:“你是他们姐弟的人?”
陆郁冷冷道:“我是谁你不必知晓,你只需记住,他们绝不是你能得罪的人。”
说罢,他冷冷的将几张契约甩在张平面前,简短不屑:“要想活,就画押。”
他虽只在詹事府位列四品,但在朝廷上早就俨然是新君心腹,行事甚有手段,就连对太子淡漠的陛下,也对陆探花赞赏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