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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太太亲自送到院门,依依不舍地叮嘱“等哥哥好了,哥哥嫂嫂带着旭哥儿敏姐儿过来。”严太太满口答应,“这几日便来。”
三位姨娘侍立在旁,等到暮色低垂,七太太服了药歇下,卧房熄了灯,于、纪两人才告退,夏姨娘依旧留下。
回到院子,纪慕云腰酸背疼,双腿僵硬,直接躺在贵妃榻。菊香端来热水,心疼地服侍她泡脚:“这才三日,若日日如此,可怎么好?”
冬梅瞪小丫鬟一眼,哼一声:“服侍太太天经地义,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菊香吐吐舌头,不敢吭声,听冬梅“还不给姨娘拿些吃的!”一溜烟跑了。
热气像藤蔓,从脚底攀爬到小腿肚,纪慕云闭着眼睛,疲惫是发自内心的。
不多时宵夜端来,一碗红枣桂圆甜羹,一碗鸡丝鱼丸汤面,一碟小鱼干花生米,一碟豆腐丝,一碟刚出锅的千层糕。自从收了螃蟹,厨房对双翠阁更好了,每顿都很丰盛。
晚饭是在正院吃的,拖到现在,纪慕云肚子早就空荡荡,见到食物立刻饿的胃疼,夹起一条小黄鱼。平日常吃的菜,今日不知怎么,一阵鱼腥味突兀地传入鼻端,令她胸口非常不舒服。
冬梅本来打算,今天的糕饼有红豆有葡萄干,姨娘吃不多少,剩下的自己也能吃两块,见她盯着碟子发呆,过去问“可是吃食不新鲜?”
纪慕云不再动小黄鱼,用调羹舀着红枣羹,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才说,“明天早晨你去一趟外院,告诉老爷,我不舒服,请老爷叫大夫来一趟。”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苦,不像夏姨娘于姨娘,一口气服侍太太几天几夜....冬梅忽然反应过来,试探“您,您可是?”
“我也不晓得。”纪慕云语气和平日没什么不同,嗅嗅汤面,发现这个味道自己还受得住,开始吃鸡丝,“得大夫来过才知道。”
冬梅心里算了算,满脸笑容地应了:“奴婢明日一早就去。”
? 第30章
那晚纪慕云翻来覆去, 天蒙蒙亮就醒了,听着冬梅出门,菊香去提早饭,胡富贵家的用大扫帚打扫庭院。
她慢慢起身, 穿好衣服, 从攒盒拣两块点心就着温水吃了。
过不多时, 院门传来熟悉的脚步,曹延轩满脸喜色地进了卧房, “这么早就起来?”
他....是做了父亲的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纪慕云脸颊比朝霞还红, “平日也是这个时辰。”
他握住纪慕云胳膊,关切地低声说“哪里不舒服?”她垂着头, “妾身也不知道。”
曹延轩便放下心来, 小心翼翼把她扶到床边, 抚一抚她肩膀,冬梅忙从银勺子摘下大红色幔帐。之后曹延轩到门口咳一声, 带了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进来。
范大夫是新进住进府里给七太太看病的,在妇科很有名, 曹延轩直接请了过来,隔着帕子按住从帐子里伸出的雪白手腕, 略顿了顿,便说“恭喜, 恭喜, 如夫人是有喜了。”
尽管知道“纪慕云是谨慎稳重的性子,既告诉自己,就有了六七分把握”, 曹延轩依然满面喜色。
“好, 甚好。”他笑着在床前走两步, 看看低垂的帐子,“可知道,什么时候?”
范大夫摇头晃脑地,“从脉象看,不到两个月。恕老朽鲁莽,想问一问如夫人的起居。”
帐子里的纪慕云按捺住喜悦,细声细气地叫冬梅的名字,冬梅探身进去,不多时答:“姨娘小日子上月便没来,因偶尔有长短,没敢多想。这个月大夫月初把脉,没说什么,姨娘便没敢提,又赶上中秋,本想过了节,再....”
有七太太这位缠绵病榻的主母,府中医生不断,主子们每月把平安脉,姨娘偶尔也能沾光。
范大夫面色和蔼,“如此便是了。月初时候尚短,诊不出是常事。”
曹延轩是有经验的,问清“饮食起居需要提点的”,便送了礼金,命小厮把大夫送出院子,回来扶住她胳膊,柔声问,“可有不舒服?
喜悦像潮水一样把纪慕云湮没了,胸中既有尘埃落定的踏实,又十分庆幸:不用再服侍七太太了。
面前女郎腹中怀着自己的骨血,曹延轩的心亦比绸缎还柔软,在她耳边问“想吃什么?可想用什么?”
不知怎么,她颇难为情,伏在曹延轩肩膀不吭声,后者温柔地抚摸她背心,仰头盘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两个月....孩儿大概明年四月出生。”
一个像他、也像自己的孩儿....纪慕云脸颊发热,在他宝蓝色长袍蹭一蹭。
两人温存片刻,冬梅喜滋滋地在门口蹲了个福,“给老爷道喜,给姨娘道喜!早饭提回来了,姨娘是在外间用,还是端进来?”
她想了想,卧房吃饭会有味道,便说,“还是去次间吧,爷,您吃过没有?”曹延轩心情大好,随手摸出一锭银子抛给冬梅,“在你这里吃吧。”
冬梅欢欢喜喜地接了,服侍纪慕云穿鞋,搀住她胳膊。纪慕云不太习惯,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便任冬梅扶着,小心翼翼在西次间的四仙桌边坐定。
拌三丝、醋拌王瓜、切开的咸蛋,菊香见她出来了,把红枣粥和双色米糕端出食盒;过了片刻,朗月把曹延轩的饭也送了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荠菜三鲜馄饨,一碗油汪汪的羊肉汤面,一碟酥炸油条,一碟椒盐鹌鹑蛋,一碟酱牛肉,一碟虾油王瓜,一碟豌豆黄,另有四色用银螺蛳盒盛着的酱菜。
纪慕云拿起乌木箸,却见曹延轩皱起眉头,把馄饨端到她面前,扬声叫朗月:“把紫娟叫来,还有谢宝生家的。”
她的饭菜不够丰盛?纪慕云看看他,曹延轩夹了牛肉,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你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多吃些。”
吃过饭撤了碗碟,立在屋檐下的紫娟两人进屋来,给曹延轩请安。
曹延轩端着热茶,直截了当地说“你吩咐下去,平时无论我在不在,双翠阁的饭食按照我在时的例,送的勤快些。纪姨娘有喜了。”
紫娟忙答应了,又给两人道喜。
曹延轩又说“按照于姨娘的例,把院子里使唤的人配齐了,找老成妥当的。”
这回答应的是谢宝生家的,机敏不失稳重地建议“算算日子,姨娘应是明年春天生,产婆、奶娘得提前请回来。老爷,针线房那边,得准备姨娘过冬的衣裳和少爷的小衣裳。”
曹延轩应了,“按府里规矩办,缺什么吃的用的,府里没有,从我的库里拿。”
紫娟答应了,不动声色地悄悄瞥纪慕云一眼,谢宝生家的也目露惊讶,纪慕云垂着头,假做没发现。
说了半晌,曹延轩觉得差不多,令两人自去忙碌,对纪慕云说:“你歇着吧,我去一趟正房。”
她习惯地想起身相送,被他笑着按住肩膀,叮嘱冬梅“好好服侍。”
相比双翠阁,正屋气氛就沉闷一些。
今天暖和,次间捎间窗子敞开着,新鲜空气随着秋风涌进室里,把熏香的味道一扫而空。七太太靠在窗下一张铺着软塌的贵妃榻,边晒太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儿说闲话。
“敏姐儿明年三月嫁,你五月嫁。”七太太拉一拉搭在腿上的大红湘被,“她后年生了孩子,你也差不多怀上了。”
曹家和花家约定,珍姐儿先嫁过去,后年及笄再圆房。
正在母亲梳妆台挑拣首饰的珍姐儿娇嗔地放下东西,推推母亲手臂,“娘~”
七太太笑道:“哪家姑娘不嫁人?哪家姑娘不生孩子?娘也是你这时候过来的,你和你弟弟都这么大了。”程妈妈和几个大丫鬟都笑,两位姨娘也笑。
珍姐儿嘟着嘴巴,不说话了。
七太太又说:“到时候啊,你们前后脚怀上,孩子生下来一起长大,姑舅老表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跟我和你舅舅似的。”
舅舅从小护着娘亲,娘亲也心疼舅舅。舅舅家生意不好,庶弟庶妹又多,日子过的紧巴巴,娘亲逢年过节、舅舅舅母生日送重礼过去,又给表哥表姐做面子,珍姐儿是看在眼里的。
珍姐儿连连点头,“娘,您放心,我会和敏姐姐亲亲热热的。”
七太太笑道,“还有旭哥儿。旭哥儿是个有出息的,你舅母说,夫子夸旭哥儿勤奋,成了亲也不分心,每日认真读书。你弟弟若是像旭哥儿一样就好了。”
珍姐儿吐吐舌头,想起自己的未婚夫,父亲评价“天资不错,不够勤奋”。舅舅家还有两名庶子两名庶女,珍姐儿随口问:“那,齐哥儿林哥儿呢?”
七天太一晒,“那两个才多大,且看不出来呢。你啊,就跟着旭哥儿敏姐儿好了。”
言下之意,庶女庶子就不用管了。有严太太做嫡母....庶子想出头,并没那么容易....珍姐儿是明白的。
七太太又说:“你舅母今早送信,你舅舅快痊愈了,过几日就过府来。到时候我得劝劝你舅舅,再考一科就算了,中了固然好,没中就别费那个劲了,回来把家里的生意管一管。你表哥都成亲了,总不能当了祖父,再一年两年的考个没完没了吧?”
却没提同样备考的曹延轩。
正说着,院里传来小孩子的欢叫声,母女俩从窗中张望,见到曹延轩踏进院门。正和两个小厮捉虫子的宝哥儿大声欢呼,扑到父亲怀里。
曹延轩笑呵呵地拎着宝哥儿,一路到了正屋,坐到临窗大炕上,拉一拉衣裳下摆,和蔼地问七太太“今日可好些?”
七太太笑模笑样的,“老爷这么一说,不好也好了。”曹延轩问女儿“练了字没有?”
珍姐儿给父亲行礼,接过丫鬟捧来的茶,放到父亲面前,“娘亲好多了,大夫说,病去如抽丝,需得时时调理。女儿这几日陪着娘亲,没顾得上练字,今日一定补上。去,吩咐厨房,中午做爹爹爱吃的菜。”
有条有理的,不像往日孩子气,有了大姑娘的模样。
曹延轩不由欣慰,把儿子放在地上,问了些“今日做了些什么?”的话。
说了片刻闲话,七太太指一指窗边雨过天青色花觚,对儿子说“给娘摘几朵开得好的花儿,要两朵黄色的,再要两朵红色的,带着你姐姐一起。”
宝哥儿大声答应,拉着姐姐的手高高兴兴出屋去了。
正屋一时间安静下来,小孩子的嬉笑不时传进屋子,曹延轩喝一口茶,平静地说“纪氏有喜了。”
七太太一副喜出望外的神色,“阿弥陀佛,可算有喜信儿了。老爷膝下只有宝哥儿一个,不光老爷着急,妾身也夜不能寐,大姑奶奶时时提点,东府几位嫂嫂也关切的很。这下好了,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大大的好事。”
下巴朝程妈妈扬一扬:“去,开我的箱笼,把我那套赤金芙蓉花头面赏了纪氏,待到生了少爷小姐,我另有重赏。”
程妈妈微微一惊:那套头面没镶宝石,算不上七太太最贵重的首饰,却是用旧首饰融了新打的,时新花样,金灿灿的夺人耳目,应付大场面也不失礼数。
她恭声答应,七太太又连声说:“派人给姑太太、舅太太送信儿,给东府两位太太送信儿,再给城西铺子纪掌柜送个信儿,顺便告诉史掌柜史太太一声。纪掌柜是心疼人的,当初看我们心意诚,才把女儿送到我们家。如今纪氏有了喜信儿,纪掌柜也能放心了。”
程妈妈笑着答应,又给两人道喜:按照规矩,妾室所出的所有子女,都要喊嫡母一声“母亲”。
七太太又体贴地说“爷,纪氏年纪轻,初来乍到的,没经过事。依妾身看,得找个老成的妈妈,有什么想不到的,也能提点一二。”
却不像头两件事,直接安排下去。
曹延轩嗯一声,“我已吩咐谢宝生家的,给纪氏院子里派使唤人。纪氏月份浅,免了她早晚请安,若有什么事,派人说一声就是了。”
也就是说,不用服侍病中的七太太,也不用到正院晨昏定省了。
七太太一点不悦意的意思都没有,笑眯眯地“还是老爷想得周到。”又问“大夫可把过脉了?怀相可好?”
曹延轩面露微笑,“还算稳当”,七太太大声吩咐秋芬“算算日子,明年春天生,叫针线房的人,把纪姨娘的秋冬衣裳....”
几句话说得急了,七太太咳了几声,夏姨娘忙上去替她轻轻捶背,曹延轩便抬一抬手“不必这么费事,府里有定例,都是办老了事的。”又劝“你歇一歇。”
七太太喘了一会儿,喝一口热羹,便扶着程妈妈的胳膊,“走,去双翠阁瞧瞧。”
曹延轩一怔,劝道,“你身子骨这个样子,着什么急?过几日再去也不迟。”
七天太却出乎意料地固执,“既知道了,怎么也得过去一趟,要不然,府里人知道了,觉得我不看重纪氏,就不好了--当日于姨娘有了身子,娘是赏过的,我也是于姨娘院子里看过的。”
抬出曹延轩过世的母亲,他便不好劝了,略一犹豫,珍姐儿带着宝哥儿高高兴兴回来,身后丫鬟捧着盛满鲜花的葵花式水晶盘。
七太太张开胳膊“走,今个儿天气好,爹爹陪我们出去走一走”。
宝哥儿蹦蹦跳跳地,珍姐儿也高兴起来:“大夫说了,若是天气好,娘走动走动是最好的,日日躺在床上,好人也生病了。”回头吩咐程妈妈,“叫人抬滑竿来,小心些。”
程妈妈忙说“还不叫人来,快着些!”丫鬟仆妇乱哄哄答应了。
? 第31章
太阳慢慢升高, 桂花树在秋风中舞动枝条,纪慕云像一枚泡在蜂蜜罐子中的蜜饯,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
她要当妈妈了。
一个活生生的、欢蹦乱跳的孩儿,不管是哥儿, 还是个姑娘, 都是她骨中的骨, 血中的血,生命的延续。如果是个哥儿, 他会从小启蒙, 读书习字,科考, 长大娶妻生子;如果是个女孩子, 会进闺学, 或者把夫子请回家里,会像她一样对音律没天赋, 乖乖做针线、写字....
平日曹延轩对珍姐儿宝哥儿的宠爱,对媛姐儿无声的关爱一幕幕涌上心头, 笑容浮现在纪慕云脸上,他会是个好父亲, 会照顾好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等有了孩子,她这辈子就有了依靠, 就像于姨娘, 再被夏姨娘压在头上,该有的份例和使唤人一个不少。日后年纪大了,曹延轩有了新宠, 也会像对待于姨娘似的, 给她该有的体面....
冬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 “姨娘,谢家的带人来了。”
纪慕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冬梅凑过来说,“刚才老爷说,给您安排使唤人,谢家的巴结,这就带来了。”
果然,谢宝生媳妇带来三个人,在西次间一字排开:“绿芳,今年十六岁,车马房谢大宝的女儿,以前伺候过老太太,如今在外院祠堂管器皿;丁兰,今年十二岁,打更李老五的小女儿,跟着紫鹃姑娘打下手;石家的,原来厨房石良才的媳妇,丈夫不在了,两个女儿嫁了人,儿子还没娶媳妇,我就调过来给姨娘使,汤汤水水服侍的。”
纪慕云一面听,一面细瞧:绿芳是个圆脸庞大眼睛的姑娘,看上去颇为稳重,官绿褙子蓝色汗巾子,戴一朵小小的珠花;丁兰个子不高,规规矩矩的,只在进门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一眼,石家的胖墩墩的,发髻梳得整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利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