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郑姨娘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 鹅蛋脸柳叶眉, 白皙而丰腴, 穿件翠蓝色比甲,葱绿色百褶裙,圆鼓鼓的胳膊戴了一对成色甚好的翠玉镯,像个爱说笑的。
“是纪妹妹吧?”郑姨娘站在庭院,握着一方葱绿帕子:“愚姐是六爷身边的,姓吴。”
纪慕云福了福,叫声“吴姐姐”,带对方到庭院角落见昱哥儿。昱哥儿玩得正起劲,不爱理人,吴姨娘夸赞几句,跟着纪慕云到西厢房次间。
两人一左一右,在临窗大炕落座,郑姨娘喝口茶,细细打量她一番,笑道:“早就听说过妹妹,今日一见,果然是好人品,可把我们比没了。”
谁提过自己呢?是六太太还是两位小姐?纪慕云琢磨着,做出腼腆的样子:“姐姐过奖了。”
郑姨娘颇为友好,拉起家常:“北方天寒,有干的很,可还住得惯?”纪慕云把盛着零嘴的食盒朝对面推一推,也说起闲话,“可不,以往这时候,在金陵得穿夹衣,这边都换单衣了。姐姐便是京城人吗?”
一来二去的,她知道了郑姨娘是京城小户女子,六太太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再没怀孕,给丈夫挑妾室时选中了郑姨娘。郑姨娘进门生了齐哥儿,还算受宠。纪慕云也把金陵和自家的事,挑一些告诉郑姨娘。
郑姨娘是个活泼性子,说了半日话,熟稔起来,“妹妹初来乍到的,早就想过来见见面,又怕妹妹忙着。妹妹今日可有事?若有空,到我那里吃个饭,接接风。”
入乡随俗。纪慕云想了想,“那当然好,是姐姐一个人吗?不能白吃姐姐的,想给姐姐带些吃食。”
郑姨娘挥一挥帕子,“还有我们院子的吴姐姐,七小姐的娘。若是妹妹运气好,说不定啊,连我们六爷的老太太,也能见着呢。”
曹延吉的母亲?
客人走后,纪慕云在屋里踱了两圈,绿芳担忧起来,“姨娘,您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人来?您要过去吗?”
人家既然来了,还开了口,不去就是不合礼数了。太太有太太的交际圈,丫鬟由丫鬟的路子,姨娘们也是得罪不得的。
纪慕云轻松地答,“去就去吧,左右在自己府里,又不去旁的地方。”派菊香“告诉六小姐一声,说我吃过饭就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依然本着不出错的原则,挑了湖绿色绣缠枝花对襟锦缎褙子,翠蓝色百褶裙,没戴金簪,只戴翠羽楼买回来的碧玺珠花和珍珠耳环。
不多时,媛姐儿派夏竹过来,把昱哥儿接过去了。
到了午间,有个小丫鬟来说“郑姨娘叫来接姨娘”,纪慕云便带着绿芳去了。
一路花红柳绿,草木不如金陵娇柔,松、柏挺拔苍翠,有了北方风骨。
郑姨娘住在曹府西北角落,一座小小的一进院子,离得不远便是一座粉墙黛瓦、月亮门的宽敞院落,大概是六太太的住处。
进门一瞧,三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厢房亦是三间,院中种着一棵开得正好的石榴树,令人一看就明白“端午刚刚过去”。
郑姨娘正伸着脖子等着,也不进屋,拉着她朝外走,“妹妹面子可真大,我们老太太今日有空。”
绕着方才大院半圈,另有一座坐北朝南的三进院子,纪慕云进去再瞧,五间带耳房的正屋,左右五间厢房,院里有秋千有葡萄架有荷花池,有小孩子玩的皮球,把郑姨娘的住处比下去了。
正屋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妇人,见到她起身相迎;另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妇人,墨绿底子绣粉白仙鹤褙子,松花色马面裙,乌黑头发显然是染过的,戴个镶绿宝石抹额,端坐座中不动,
不用问,是三爷和六爷曹延吉的生母,周姨娘了。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给老妇人行礼,请安。周老太太被她的态度取悦了,拉着她的手从眉眼到衣裳细细打量,“果然是个齐整的。”
郑姨娘笑道:“纪妹妹是客,大老远走过来,您老人家让她坐下说话”又到“妹妹就坐在我们老太太身边吧。”
纪慕云自然推辞,周老太太按着她手臂,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另一位吴姨娘,戴着赤金葫芦耳环,眉目间与琳姐儿有些像,和纪慕云互相见礼。
“今个儿叫你来,是知道七爷下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的,来和我们说说话儿。”看得出,周姨娘像大多数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喜欢热闹,“可怜见的,成天闷在屋里有什么意思,没事走动走动,找你郑姐姐吴姐姐说说话儿。”
老爷太太忙不完的正经事,姨娘们平日在家寂寞的很,纪慕云感同身受。
自己的未来,和面前三位姨娘是一样的吧,她黯然。
毕竟在别人家里,她提起精神,“听您的,只要您和两位姐姐不嫌我话多,我就常常过来拜见您,和两位姐姐说。”
周姨娘呵呵笑,“好好,我就等着了,把我做的糕拿来,给这孩子尝尝。”
红底黑漆食盒里面盛着黄澄澄的绿豆糕和白底红字的福字饼,纪慕云一样尝了一块,甜腻得很,依然吃完了,周姨娘看得高兴。
当下说起闲话。
三位姨娘都是京城人,一辈子没出过城,纪慕云绘声绘色讲起金陵的山水、菜肴和景色,讲起来时乘船,千里运河,三人尤其是周姨娘听得津津有味。
郑姨娘也把京城讲的天花乱坠:“妹妹这回来了,定要去什刹海、王府井和德胜门走一走,买些六必居的酱菜,去东来顺吃涮羊肉,再去瑞福祥买些时新料子,不是说金陵的东西不好,是京城流行的东西,别的地方没有....”
看得出,郑姨娘颇为受宠,时时跟着曹延吉出门,吴姨娘话就少多了。
午饭便在这里用了,一张黑漆麻姑献寿四仙桌,什么八宝年糕、烧黄鱼、糖醋里脊、酱爆八宝鸡丁、家常豆腐、豆腐泡塞肉烧白菜、炸鹌鹑,一看就是照顾周老太太的口味。
郑姨娘捧来一小坛金华酒,只给周老太太斟半盅,“您咂摸咂摸味儿就得了,喝多了,六爷和太太要骂我的。”
周老太太气呼呼地叉着腰,“他敢!有我给你撑腰,让他过来试试!”说的显然是六爷。
惹得三个人都笑。
吃过午饭,周老太太露出倦色,纪慕云察言观色,便告辞了:“您歇会儿,昱哥儿也要歇午觉。”
周老太太念叨“是个好的,比这两个强”,纪慕云垂着头,假装没听到,吴姨娘脸上发僵,郑姨娘滚到周老太太怀里,“您偏心,我们可没地方待了,早早走了吧!”周老太太搂住她,“我可舍不得。”
笑闹一番,纪慕云临走之时,周老太太让丫鬟拿了个鼓囊囊的荷包来,“戴着玩吧。”
纪慕云双手接了,恭声道谢,打定主意下回来的时候孝敬周老太太针线。
年纪大了精神头跟不上,周老太太一觉睡到末时,醒了打个哈欠,歪在床上捻佛珠。
不多时,一位穿石榴红锦缎褙子、桃红色马面裙的妇人轻手轻脚进来,见周老太太醒着,亲热地坐在床边,叫声“娘”。
正是六太太。
周老太太睁眼笑道“好孩子,累了吧?莲香,快拿绿豆汤来,少放些糖”。六太太倚着老太太撒娇,“您呀天天管着我,您自己也不许吃的太甜,要不然,大夫会说的。”
周老太太缩缩脖子,“别告诉大夫,不就得了?”六太太噗嗤笑道:“瞧瞧您,跟博哥儿玉姐儿一样一样的。”
是夸奖周老太太年轻。
周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拨开她双手,不许她替自己捶腿,招手叫丫鬟服侍“给你们奶奶也按几下,忙来忙去怪可怜的。”
两人闲话一回,六太太轻轻给周老太太打扇,“您看着怎样?”
周老太太嗐一声,直摇手:“你告诉六郎,叫他省了那份力气,别把人家王家的姑娘拉进来填坑,伤了两家情分。”
曹慎是把侄儿当成亲生儿子的,早在王丽蓉死时,就关心起侄儿的婚事,一边自己留意,一边让曹延吉也在京中寻摸合适的人家。
曹延吉参加过四回春闱,虽没考中,却交了不少朋友。
其中有个山西举子王池,家里是出过三品布政使的,如今族叔在京中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池有个二十二岁的堂姐,幼年病歪歪的,找不到合适的亲事,父母便许愿,一辈子养着姑娘。如今王姑娘身体渐好,父母年纪大了,便想着找一个年纪大些、心疼人的女婿,把女儿嫁过去,也算有了依靠。
曹延吉便把自家堂弟告诉王池。王家觉得曹家家底丰厚,诗书传家,曹延轩虽有嫡子嫡女,有曹延吉担保,不会让王姑娘受了委屈,便动了心。
依着曹延吉,等曹延轩考完出来,无论中不中,就与王家相看了。
听周老太太这么一说,六太太扶额,叹道:“媳妇怕的就是这个。您也看见那纪氏了,不怪媳妇想得多吧?”
“你想的再对没有了。”周老太太盘腿而坐,拍着膝盖道:“别说王家的,便是张家李家孙家,谁家闺女嫁给七郎都讨不着好,你和六郎少不了挨埋怨。”
六太太由衷叹了口气,“王家是有意和我们家结这门亲的。若纪氏长得寻常些,或者愚笨些,再要不然,是个睁眼瞎,哪怕三样有一样,我就替王家姑娘争一争。可偏偏,那纪氏样样占全了,还得了七叔的欢心。”
说到这里,她把玉姐儿的话告诉周老太太:“说那纪氏学过赵孟坚的水仙,陈老莲的荷花,徐熙的牡丹,如今摹了马麟的《层叠冰绡图》给六姐儿画梅花。您听听!”
纪慕云若在这里,一定会汗颜:这四幅画是万金难买的传世之作,她在姨母身边时,跟着两位表哥见过临摹之作,用了五年才入门,十余年才画得有几分模样。现下媛姐儿在家里待不了多久了,她就把自己压箱底的几幅画拿出来,给媛姐儿照着学。
周老太太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赵孟坚陈老莲是何人,却能体会六太太话里的重视之意,忽然说“我的儿,还是你贤惠--你瞧瞧那王丽蓉!老爷和六郎提起来就龇牙咧嘴,拖了那些年,临了临了还弄回个纪氏,让七郎不得安生!”
六太太苦笑,把前年去金陵,给珍姐儿过生辰、出嫁时的事情讲了,“本来就是要强的,七叔这几年没给她好脸色,性子拧了。若是我,可做不出这种事,别说六郎这么多年待我,就是看在您和玉姐儿博哥儿的情分,我在地下也盼着六郎再娶个好人,好好服侍您。”
“呸呸呸!”周老太太坐不住了,双腿一直就要下地,横眉立目地“嘴里没个把门的,快,快去跟菩萨拜一拜。”
六太太真的起身去了暖阁,冲着供着的一尊观音念念有词地拜了拜,再回来,周老太太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去了临床大炕,六太太便坐到另一边,给老太太端了茶,自己喝口绿豆汤。
想到丈夫和曹延轩的多年情谊,六太太也替这位七叔头疼:“七叔和六郎情分深,媳妇旁边看着,性格也是像的,不是那三心二意的人。”说着便叹息。
这话说到周老太太心坎里,“便是这个话,六郎是随了大老爷,大老爷就对太太情分深。”
六太太怕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娘~”
周老太太摆摆手,笑道:“我这把年纪,哪天就入土了,太太又不在了。唉,这么多年了,大老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太太。”
要不然,费九牛二虎之力,拉扯一个不成器的涟哥儿?还不是涟哥儿的父亲曹延英是曹慷和大太太的头生子,亦是最疼爱的儿子。曹延英英年早逝,大太太也跟着去了,曹慷伤心欲绝。
六太太年纪小,嫁进来的迟,没见过大太太;话说回来,若大太太在,也不可能和周老太太相处得这么好。
她便顺着说:“想来太太是个贤惠明理的。”
“何止贤惠明理。”周老太太苍老的眼睛泛起泪花:“太太把家里打理的妥妥帖帖,生儿育女的,这么多年没让老爷操过心,老爷在外面遇到事,太太能帮得上忙,最不济,也能宽老爷的心。平日对我们和和气气,从没说过半个不,我连生老三老六,太太给我人参补身子,叫大夫给我调理。换成那个纪氏,你试试?”
不等六太太接话,周老太太已经一迭声说下去:“太太样样比我强,对我是好是坏是打是骂,我心服口服,说不出半个不字。若王家姑娘进了门,可强的过纪氏?纪氏能服服帖帖?七郎能站在王姑娘一边?”
六太太忙说,“媳妇听您的,这件事啊,让六郎别管了。”
周老太太抹抹泪,斩钉截铁地道:“谁爱管谁谁管。让大老爷自己踅摸去吧,别管是谁家闺女,日后和那纪氏闹起来,不关你和六郎的事。”
回到竹苑、接回昱哥儿的纪慕云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议论的中心,更不知道自己令别人头疼。
周老太太赏她的是一枚珊瑚雕莲花纹手串,红艳艳的,看得出,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隔一日,纪慕云把自己的针线和络子送给周老太太,和吴姨娘郑姨娘交换见面礼,慢慢走动起来。
到了五月十五日,曹延吉带着仆人去贡院门口,接到堂弟。
举子连考三场,中途休息两天,却不能出贡院,在贡院一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为防夹带,除了笔墨纸砚,什么都不能带进去,要多难熬可想而知。
曹延轩瘦了一圈,脸都尖了,精神还好,钻进马车就四仰八叉往大迎枕一靠,用帕子擦擦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煎银鱼便吃。
曹延吉也不吵他,直接叫马车回府去。见了曹慷,曹延轩把今年考的题目和自己写的时文、诗词背了一遍,默写下来,曹慷翻了又翻,不置可否:“尚可。”
曹延吉考过数次,每次父亲都是这句话,已经习惯了,摇头晃脑地添一句,“如无意外,能在二甲之列,哈哈。”
曹延轩有一种“已经写完了,尽了力,做不到更好了,再说什么也没用”的释然和轻松,笑道:“不管了,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曹延吉扳住他肩膀,嬉笑道“赶紧睡,晚上吃顿好的,我派人去北平楼要牡丹烤鸭和酥带鱼,弄了坛上好的梨花白,今晚不醉不归。”
曹延轩心情很好,笑道“归什么归,与六哥联床夜话。”
曹慷没有反对,咳一声,“歇一歇吧,却不可懈怠:若能得中,还得考庶吉士,不过下月初的事了。”
曹延轩应了,和曹延吉并肩出了曹慷的书房,去正院的路上,男孩子们得到消息,一窝蜂似的涌过来,涟哥儿也赶过来“七叔,今年考些什么?”
这是难得的机会,曹延轩用笔把题目写下来,让男孩子们去书里找题目,试着写篇文章出来,从涟哥儿到博哥儿宝哥儿都老实了,各自去翻书用功。
媛姐儿琳姐儿也到了,“父亲连日辛苦,歇一歇吧。”有女儿关心,曹延吉颇为欣慰,问道“你十五弟呢?”
媛姐儿笑道:“中午还去看过,十五弟跟着纪姨娘,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
到了竹苑,纪慕云早早等在屋檐下,缝一针就望一眼院门,曹延轩刚刚露面,她就惊喜地喊一声,像只归巢小鸟似的匆匆地穿过天井,碍着人多,没扑到他怀里,紧紧挽住曹延轩衣袖,“七爷!”
没有什么比久久等候的如花美眷更令男人心中柔软了。
曹延轩张开胳膊,按一按她肩膀便放了手,咳一声“这几日,可还好?”
他瘦了些,脸色憔悴,像是没睡好--纪慕云目光离不开他脸庞,“好,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