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程晚舟
他解释道:“她近日又长了些, 还是我来罢。”
玉姝颔首, 二人提步走下台阶, 外面风卷雪肆,萧淮止忽定脚步转身, “雪天路滑,将手给我罢。”
四目相对的刹那, 玉姝眼睫轻颤,自昨夜开始他便如同皮下换了个人般, 竟也懂得体贴人。
玄氅里扭动着探出一个脑袋瓜, 萧笛眼睛乌亮亮的, “阿娘,快来呀!”
风声夹杂着稚嫩童音, 玉姝心间震动,抬手搭在了他温热掌心, 指腹微顿。
他握住她的手后,才敛目光,耳边风声重,萧淮止一手提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没撑伞, 二人便一道淋雪走至马车前, 不过须臾, 萧淮止侧目看她,便见乌缎般的发染上白霜,而望进她清凌凌的眼波里,自己鬓角也沾了淡淡霜雪,那双幽暗的眼睛里蓦然腾出笑意。
玉姝踩上轿凳,萧淮止在旁虚扶着她的腰,二人前后上车。
马车踩着辘辘声行在湿滑的青砖地上,一路缓行。
萧笛上了车便挣开父亲的桎梏,挪着小身子抢先一步坐去母亲身旁,依赖至极。
萧淮止瞥了一眼,撩袍顺势坐在了下方位置,主位留给她们。
趁着路途这短暂光景,玉姝抚摸着女儿软绵脸颊,许多话也想同她说,但思及到了府门前,便得分离,一时她便分外后悔自己方才的当断不断。
忧思中,额前浮过一道阴影,玉姝眼睫颤颤,陡然对上男人幽暗折碎的漆眸。
萧淮止长腿半屈在狭窄中,探身离她很近,继而抬手抚过云髻,扫了扫她发上雪粒,两道眸光对视而凝。
二人靠得太近,像极了那些悱恻缠绵的时刻。
万幸此刻,马车辚辚停下。
玉姝整颗心都在摇摇欲坠地晃,她不禁咬住下唇,低了眉眼,“你……”
欲盖弥彰的仓惶落入男人乌沉沉的眼中,萧淮止收回手按了按自己脖侧,指腹下隐隐牵动几根青筋。
他从旁掀开车帘,雪幕后隐约可见一处极为雅致的宅院。
原本的青砖黛瓦被铺上薄雪,拨开云雾每一处都尽显风雅,抬眼瞧去,门匾是由红杉木而制,赫然刻着三个字——落玉苑。
青州府,杏雨巷,落玉苑。
每一个字都似篆刻在心间,久久萦绕,直至此刻,得以观上全貌。
四年间,她在另一处的点滴。
少顷,帘子打下,二人都收回目光,玉姝垂眼继而扭头看向萧笛,车内炭火烧得旺,萧笛年纪太小,枕着她两条腿睡容酣然。
她将孩子的手一点点掰开。
而后,她端坐着轻轻颔首道:“这段路终是到了,多谢将军相送。”
胸口好似被重重一击,萧淮止想要从她面容上窥出半分动容,然而没有,除了对萧笛有些难舍情绪,对他——
一点也无。
雪白裙袂曳开,她复而起身,欲绕开他径直走下马车,拂开车帷,朔风凛冽席卷,玉姝指尖拢紧了斗篷,又恐风声吵醒萧笛,脚下便走得快些。
刚踏下一条腿,手臂便被人往后拽住。
玉姝回首不解地看向萧淮止,不是说好了,就此别过吗……
这人莫非又要反悔?
男人俊美面容上透出几分落寞,他启唇道:“风雪这般大,我与阿笛回不去京城,劳烦玉娘子发善心,收留我们。”
他掐准了时机继续道:“风雪一停,我便走,绝不再纠缠你。”
话都被他滴水不漏地堵住,玉姝哪里还能与他争辩,只得拧着眉往他身后探去。
雪后山路湿滑,马车更是容易打滑,思此,她抬眼睨向萧淮止,推拒道:“将军可回酒楼继续住着。”
料出她会回拒,萧淮止剑眉折起,又低了语气:“你总这般拒我,可是姝儿,你可曾想过就这几日了,阿笛如此依赖于你,连与她多相处几日都不肯么?”
这句话才是彻彻底底地如巨石般堵在玉姝心口。
直接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玉姝睨着他,“你既知晓她依赖我,便不应该带她与我相认。”
“可是阿笛很想你。”萧淮止目色执拗地凝视着她。
轻轻的一句话,却对一个母亲来说,有雷霆万钧之力。
那是她的女儿,是她在世间唯一存活的血脉至亲,也是与萧淮止永远断不掉的一道无形枷锁,一端系着他,一端锁着她。
“将军如此行事,很是卑鄙……”
二人僵持在车帷处良久,萧淮止胸口钝痛,嗤笑一声,心底又记挂她会冻着,又怕一松手将人真的放跑,只得拽着她往回拉,两具身躯紧紧贴着。
他半垂着眼眸,下颌抵着她额间,缓了一口气,低低开口:“就当是我卑鄙,行吗?就当玉娘子是可怜可怜我……还有孩子。”
气息压下来,玉姝睫羽轻颤两息,终是妥协下来。
萧淮止胸口窟窿总算填补一块,不再那样折磨着他阵阵发痛,他几乎忘乎所以地握紧了她的手,不肯放掉分毫,这样十指紧扣着下了马车,指腹上的一层薄茧摩挲着她细软的掌肉。
玉姝频频回首想要先将女儿抱下来,萧淮止驻足颔首应下,转身时眼底笑意尽散,余下一片浓浓阴霾。
他实在不敢想,如今,他连求她都有被回拒的风险。
这厢刚走至府门前,便见角落蹲着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他一抬眼便瞧见玉姝,满眼湿泪地同她磕头,口中含糊咿呀地说着什么,又恐玉姝不明白,只得比划几番。
小乞丐受她恩惠多次,如今遇见了困难也只想得起玉姝一人。
玉姝大概看懂了他的意思,因是亲人生病,小乞丐实在走投无路来求她,玉姝此刻惦记着安置身后父女二人,便将身上荷包直接给了他,细声嘱咐着。
萧淮止立在身后,凝着这一幕,好似回到了十三前,她总是这般心软;怎么如今,偏偏只对他这般态度冷硬。
乞丐走后,玉姝叩响府门。
雕漆大门顿开,三道目光猝然相撞。
谢陵沉原本眼里挂着清浅笑意的,此刻也烟消云散,玉姝眼瞳微怔,继而将眸光投向开门的绿芙。
谢陵沉却举着伞撑在玉姝身侧,解释道:“昨夜与你在湖边分离,我便想着今早来瞧你,不承想你怎的又被有心人纠缠住了。”
一字一句的,细细去品,又是湖边,又满思念的。
玉姝察觉出两个人不对付,一面顾及四年来谢陵沉对自己的帮扶,一面又顾及萧淮止阴晴不定的性子,她垂下眼,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随我来。”
这话是对谢陵沉说的。
两道影子往曲廊处行,身后一道沉冷的视线梭巡在两人若即若离的间距间。
绿芙面对着这位,大雪天的背身都浸出冷汗,还是犹豫着开口:“您……将小娘子交给奴婢吧……大雪天的……”
萧淮止心思视线齐齐地都在那端二人身上,没犹豫地将萧笛给了绿芙。
绿芙将萧笛身上斗篷裹紧了,这才折身抱着回屋子。
廊外有枯枝摇曳,两道影子好似叠在了一起。
胸口刚填上一块的窟窿顿时又被凿空,甚至又挖些血肉出来,但萧淮止深知,自己才能她手中能喘上一口气,断不能再让她厌弃了去。
只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处,唯恐二人能在顷刻两相情好,扭头便又与旁人生一个如萧笛这般的孩子。
那岂不是,他的胜算更是微乎其微?
他至今没能与她重修旧好,就连从前的情意于她而言都变得浅薄。
昨日她甚至不愿带他去一趟住处,而今日,旁人就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宅院里。
他断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霎时,萧淮止腰间匕首都快按不住,气血倒流时,他瞧着玉姝回来了。
脖间套上的绳索一时被人松开。
他眼珠转过瞟她手中,没有伞,甚好。
玉姝一见他还立在门口,心中微紧,唇张了张:“怎么没进屋?”
“同他可说清了?”
雪落满枝,风鸣作响,夹杂着男人发沉的声音。
不待她答,萧淮止已提步走至她身旁,四周湿冷,却仍旧能味道令人不适的白檀香,他将身上大氅解下,披在玉姝肩头,又为她覆手遮些细雪。
男人轻叹一声,眸光转而注视前路,“走罢。”
挨得这般紧密自然无法避免一些接触,玉姝垂下眼帘,同他轻声道:“你不必如此……”
雪粒纷纷砸向男人手背,他阴沉的眸珠凝着前路,沉声道:“是我甘愿如此。”
一时沉默,只剩二人沙沙踩过青砖的脚步声。
半晌后,萧淮止低眸掠过她垂下的浓睫,心顿了顿,又绷着唇角说:“若你不愿,便权当作是我自作多情,不必理会我。”
这番话使得玉姝微愕,抬眼便对上他沉黑的眼珠,视线一撞,她话又吞回喉间,沉默着往前走。
莫名遭了冷落,萧淮止眉眼隐匿起一层戾气,随她穿过垂花门,玉姝忽地止步,没看他,冷声指向一间屋子道:“这几日你住这里,有事便唤小厮。”
言罢,她扭头就要走,萧淮止心里彻底乱套,捉住她的手,将人往身前带。
“究竟要我如何做,你才肯原谅?”
朔风吹着,萧淮止胸腔滚火,焚着五脏六腑,在风中巍然不动,好似一座峻拔的山。
他声音带着几分气,不由得也厉了几分,玉姝陡然被他这般吼,又有风打过,眼眶瞬即就红了大半。
雪盈盈的一张脸,更是惹人生出怜意。
“你吼什么吼……”她挪开眼,眼睫颤着。
她从来都是温温柔柔,乖顺体贴的,便是如今对他冷淡了,也不曾有过脾气。
萧淮止心都快被廊外阵阵的朔风吹凉了,声音沙哑道:“你怜惜阿笛,怜惜街上乞丐,这世间稍受些苦的人,你概都会怜惜,唯独不会多看一眼我。”
甚至连谢陵沉,她都不曾有过重话。
每每想至她与旁人如何,萧淮止就觉心悸,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又如何,他们算什么东西?
但此刻他身处劣势,只能乞求她那份心软能匀一分给他。
“玉姝,我也并非你所见这般,我幼时也与阿笛一般无母亲照料,甚至父亲也死于战场上,连一处埋骨之地都无;我也曾与那乞儿一般,沿街讨食,只为活下去。你总怨我卑鄙如斯,可即便如此,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罢了。”
萧淮止反捉住她袖中的手,揉搓着,一如昨夜那般,想令她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