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马大壮目光闪躲,说起话来含糊不流利:“草民……草民昨夜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后来被惊醒跑过去,看见的,看见的便是那些了……”好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想将上面早已风干的血迹擦掉。
他和唐小荷同样满身血污,手上鞋上都是血,这是误闯入案发地的证明。
宋鹤卿的目光从马大壮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视线定格片刻,沉声道出一句:“睡觉不脱衣服?”
按正常人睡觉听到惨叫声,醒来应该第一时间跑过去察看情况才对,连鞋都不见得顾得上穿,可这马大壮的衣物却里外有序,不像唐小荷,身上只沾血的一袭中衣。
“回,回大人,”马大壮眼神忽然闪躲,“草民忙活一天,夜间太累,习惯和衣而睡。”
宋鹤卿点了下头,眼眸微眯,又注视了马大壮片刻,方将视线收回。
之后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相当于重新审讯一回。审讯完,该放的放,该关的关,一切都等案件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唐小荷倒霉催的,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又没有人证证明清白,很理所应当地被当嫌犯打入大理寺大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抓着牢栏激动大喊:“不是我做的!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进天香楼当厨子,我有什么动机去杀人,再说九娘姐对我那么好,我不知恩图报就算了我还害她?我还是个人吗!”
狱卒烦了,过去一鞭子抽在了牢栏上:“老实点!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唐小荷被吓得炸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两眼仍是泪汪汪,鼓了鼓勇气再次嗫嚅道:“大哥,您就帮我给少卿大人说说情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有要紧事在身上,天香楼三月初一就要招工,这都马上二月末了,我真的耽搁不起啊。”
狱卒又威胁她几句,理也没理她,转身走了。
唐小荷往外使劲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哎哎大哥你别走!你回来!回来!”
见人头也不回,唐小荷急得直跺脚,转脸看到隔壁牢房里沉默背坐的马大壮,顿感狐疑道:“马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咱们都被关起来了,万一真被当成凶手处置怎么办?”
谁料马大壮双肩一沉,转脸瞪大眼睛对唐小荷喝骂道:“你能不能安静点!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
唐小荷瞬间倒吸凉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但歇了没有眨眼工夫,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眼死死盯向马大壮的背影,眼波乱颤,神情惊悚。
她在想,他刚刚为什么要说“也”?
另一边,大理寺内衙,书房之中。
阳光透过轻纱窗子,直直照射在布局正当中的岁寒三友图上。图画前,摆放了一张花梨木的平头案,案上堆满了卷牍文书,卷上的合上的,批过的未批的,平地高楼起,小山挨大山。
宋鹤卿捶了捶发涨发昏的头,又将供词仔细看了一遍,道:“交代你个事。”
崔群青坐短榻上,正忙着对镜子打理额前那两缕须须,闻言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收起镜子说:“少卿大人何事之有啊?”
宋鹤卿无视姓崔的那股消极怠工的散漫劲儿,一本正经道:“大理寺人手不够,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你带上御史台的几个胥吏,乔装打扮一番,去探探马大壮的底细。”
说着便找出户籍递了过去。
崔群青起身过去接过户籍,看到上面籍贯那一栏,皱了下眉道:“啧,这可真够远的,来回也得小半个月了。不过当晚那么多人,你怎么会怀疑是他?他可是报案的人啊,万一是哪个住店的家伙贪图老板娘美色,拖去后厨施暴未果,愤而杀人呢?”
宋鹤卿果断摇头:“这不可能。”
崔群青一愣:“这么肯定?”
宋鹤卿:“还记得带回来的那碗面吗。”
“那碗面没倾没洒,安安稳稳落在了楼梯口的桌子上,结合唐小荷所言和尸体死亡时间,可以判断出白九娘下了楼梯放下面碗,接着便走去了后厨,若是不熟的人逼迫她,她会这么自然的过去,一点动静都不发?所以说,这极大可能是一场熟人作案,首先排除的便是住客。”
崔群青听他说完,想开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犹豫半天终究脚一跺身一转,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不该来凑你们大理寺的热闹!”
现在可好,热闹看完了,牛马也当上了。
书吏何进提着食盒前来送饭,走到门口见监察御史拉着个大脸从里出来,热情好客道:“崔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何不留下用些吃食?”
崔群青大步朝天,心情一不爽,世家子弟的跋扈劲儿便出来了,眉梢一挑没好气道:“吃个屁!本官忙着呢!拿这劳什子去堵你们大人的嘴吧!”
何进依旧热情,面上挂着基层工具人的标准笑容:“好嘞,崔大人慢走,小的不送。”
但等迈入书房以后,“工具人”,绷不住了。
何进小腿肚子直打寒颤,战战兢兢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吃食端出,小心翼翼递到宋鹤卿面前,强颜欢笑道:“少卿大人,该用早膳了。”
宋鹤卿满脑子都是白九娘的死状,连伤口的形状,流血程度,皮肉卷缩程度,各种细节全部历历在目。
然后他一抬眼,看到了盘子里的肉。
熟的,肌肉纹理分明的,颜色通红的肉。
他看着肉,肉看着他,看着看着,肉腥气钻入他的鼻腔中,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直接通遍四肢百骸,最后化为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他的胃。
“呕!”宋鹤卿吐了,头都抬不起来。
何进急了,连忙摸起盂盆去接,又吩咐人赶快去叫郎中,等回过神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呕吐中的少卿大人:“大人您这回可还没咽下去呢,怎么这就开始吐了,您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干呕不止,手抓住案上的折子,五指无力地蜷缩收紧,白皙肌肤下爆起根根青筋,青筋轻颤发抖,连指尖都出现了难耐急切的粉红。
呕了片刻,宋鹤卿趁着喘气的工夫,扯起沙哑的嗓音,疲惫而平静道——“把这肉给我端下去。”
何进为难:“不是大人,您都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顿饭了,再不吃身子真受不住啊。再说您看这驴肉多新鲜,膳堂特地买的早上现宰的驴,听说肉拿到手里都还冒着驴身上的热乎气儿呢,您说您把这肉拿白面馍一卷,再往嘴里一咬,多舒——”
“滚啊!”
宋鹤卿突然一个起身,把盘子摔回食盒,又把食盒摔到何进身上,摔完似乎觉得不过瘾,连带那些批不完的卷牍文书,也通通摔出去,红着眼睛张牙舞爪道:“带着肉给我滚出去!厨子也滚!这些也滚!都滚!滚!”
何进落荒而逃,逃到门外欲哭无泪地哀嚎:“大人!大理寺一个月已经换了仨厨子了,您说您到底能吃得下谁做的饭啊!”
“滚!”
待动静终于平息,书房也一片狼藉。
宋鹤卿瘫坐在高椅上,公服的襟口被扯开,露出里面雪白内衫,官帽被丢在地上,满头发丝垂落,黑绸似的披在腰间,一眼望去依稀可见腰肢窄瘦,体态清隽。
他大喘着粗气,垂着一双上挑烦躁的狐狸眼,打量着地上的狼藉,嘴里喃喃道:“一堆破烂玩意儿,这破官老子不做了,回家种地也比干这强。”
如此说完,他又静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把地上的折子一一捡起,继续批阅起来。
第4章 冤枉好人
◎青梅竹马◎
“阿嚏——”
牢房处于半地下,空气又湿又臭,刺激的唐小荷直打喷嚏。
她揉着鼻子,小声嘟囔道:“谁骂我了。”
这么说完,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又滑到了马大壮的背影上。
如果说先前在修缘客栈,唐小荷面对马大壮只是单纯的不自在,那么现在就是纯粹的恐惧了。
她实在有点想不通,他那句“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中的“也”字,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这时狱卒拎着一只大膳盒走来,边走边往每个牢房里扔俩粗面包子,大声嚷道:“都醒醒!吃饭了!”
唐小荷的思绪被打断,肚子咕咕作响,弯腰捡起地上的凉包子往衣服上蹭了蹭,张大嘴巴便咬了一口。
直咬到满口老盐巴,和沾沙带土的白菜根子。
“我呸!”唐小荷把包子又扔回地上,表情皱成一团,不停呸呸着嘴里的咸水,“难吃死了,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
狱卒怒了:“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小子竟敢浪费粮食!”
唐小荷也怒了,叉腰道:“好好的粮食被你们做这么难吃,你们大理寺才是真的浪费粮食!”
“你!”
眼见狱卒又要举鞭,唐小荷赶紧再度老实下来,鹌鹑似的一声不吭。
但她看到地上的包子,闻着牢房中难闻的气味,又想到天香楼招工在即,这次错过可是要等明年,她就彻底淡定不住了。
她将两手探出拦外,表演变脸似的好声好气道:“大哥大哥,狱吏大哥,你再过来一下,我有个急事儿。”
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路过苍蝇,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道:“你又怎么了?”
唐小荷极力压低声音,鸟悄儿道:“我有线索要告知少卿大人,你去帮我通传一声可好。”
狱卒冷哼:“少卿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说是什么线索,我去转告给大人。”
唐小荷转脸瞄了眼马大壮,低着声音为难道:“在这说,不太合适。”
“那就别说了。”狱卒转身就要去别处。
“哎你等等!”
唐小荷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又瞧了隔壁牢房一眼,心一横对狱卒沉声道:“你将耳朵凑过来些。”
说完人走,唐小荷惴惴不安等了有两炷香的工夫,终于来了伙差役打开隔壁牢房的门,看样子是要将马大壮带去审讯。
唐小荷眼睁睁看着马大壮被带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着看着,马大壮突然转头盯了她一眼,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她全身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低下头再不敢抬一下。
“奶奶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孙女。”唐小荷在心里不断祈祷,“让真凶快点浮出水面,我也好快点出去,赶上天香楼的招工时间。”
唐小荷念叨着,一夜未睡后眼皮子越发沉重,便躺在牢房湿冷的稻草上蜷缩起身体,在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觉唐小荷睡得颇沉,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她梦到自己出了牢房成功进了天香楼,未过多久还顺利当上头牌大厨,得以入宫献艺赢得圣上赞赏,拿到梦寐以求的证道金菜刀。
“嘿嘿,奶奶,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唐小荷在梦中咧嘴傻乐,眼角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似是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也真的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小荷,唐小荷……”
她半梦半醒,以为是奶奶在呼唤她,便睁眼循着声音望去道:“奶奶,奶奶我好想你啊。”
天色已黑,月光自巴掌大的窗口倾泻而入,正好打在马大壮的脸上,显得白森森一片。
唐小荷看到那张脸,吓得差点当场大叫起来,瞪大眼睛声音颤抖道:“马大哥?怎么是你?”
你怎么又回来了。
马大壮笑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唐小荷,温声道:“小荷兄弟,是你向宋大人污蔑的我吧?”
他紧靠隔壁牢房的牢栏,与唐小荷只一栏之隔,两手抓在栏杆上,好像随时能将那栏杆掰断。
唐小荷头皮发麻,身体不由往后退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啊,马大哥怎么这么说。”
“那怎么你今天和那狱卒耳语之后,我便被带去审讯了,还是那姓宋的亲审。”
唐小荷拼命摇头,转过脸不去看马大壮,捂着心口努力平复呼吸道:“我真的不知道,马大哥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