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虽然拿后脑勺对着他,但唐小荷能感觉到,马大壮的眼睛仍死死盯在她身上,同时那道阴恻恻的粗糙声音也自她身后幽幽响起——“小荷兄弟,我不清楚我哪里引起了你那么大的误会,但你真的错怪我了。”
“修缘客栈开业那么久,我也是去年年底才到店里帮忙,我和掌柜的过往从不认识,又无冤无仇,我何苦害她呢?”
牢里太黑太冷,唐小荷直打哆嗦,抱紧膝盖喃喃道:“是啊,你和她无冤无仇,你何苦害她……”
如果这个人真的有问题,怎么会审完又放回来,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冤枉了好人?
唐小荷迷茫了。
同时间,大理寺内衙中。
宋鹤卿于案牍奋战一天,折子依旧好像永远批不完。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全国各地的案件都得送到大理寺复审一遍,底下人审完,再由少卿批阅,如此才算走完一个流程。
原本这活儿不算累,因为少卿有两个,俩少卿上头还有个顶头正卿,大家分工合作,批个折子而已,安能把人累死。
“大人,歇歇吧,再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啊。”
何进手捧参汤,看着少卿大人眼下那两大块黑眼圈,额头汗都要吓出来了,生怕他哪一刻突然撅过去。
宋鹤卿顿笔,表情凝住,两眼一眨不眨,跟被突然定住一样。
何进人傻了,哭丧着脸道:“大人?大人?大人您别吓小的啊,怎么还一动不动了。”
宋鹤卿冷不丁开口:“闭嘴,别打扰本官思考。”
他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脑海中飘过马大壮的说辞。
“少卿大人,小人这是被冤枉的,是唐小荷诬陷的小人对不对?那小子您别看着老实,其实满肚子坏水,他故意阴我呢,您可不能信他的鬼话!”
“少卿大人您想想,小人我在修缘客栈做事那么久,从来没有对掌柜的不敬过,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么交集,我怎么可能去下那个杀手?我还指着跑堂挣钱呢。”
“少卿大人,您可得明鉴啊!”
其实在得到唐小荷的线索之后,宋鹤卿就推断马大壮和白九娘应该不止是跑堂和掌柜关系那么简单,但修缘客栈其他伙计都跟生怕惹祸上门似的,一问三摇头,再问就装傻,半点有用线索得不到,还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宋鹤卿越想越觉得脑浆子疼,却还不得不去想。
他闭眼呼出一口浊气,揪了揪眉心道:“备纸,写信。”
何进连忙找出信纸提笔代写,落笔时问:“少卿大人要写给谁?”
“崔群青。”宋鹤卿单手撑起腮,视线垂着,有股子慵慵懒懒的随意劲儿,狐狸似的。
“告诉他,如果他十日之内找不到线索回不来,我就把他二十岁还尿床的事情捅到满朝皆知。”
……
十日后,三月初一。
一匹枣红快马穿过天波门,沿着天波大街一路驰骋,又往东拐入报慈寺街,直奔大理寺。
内衙书房中,宋鹤卿看着眼前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正发愁,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水!水!水!”
崔群青这一路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披头散发一身尘土,额前两缕“仙人须”都要变成龙虾钳了,两眼熬通红,喉咙也嘶哑。
宋鹤卿端起鸡汤,递了过去。
崔群青接过,咕嘟三口将整碗鸡汤灌下肚,接着便一抹嘴气喘吁吁道:“那个马……马大壮……”
“慢点说。”宋鹤卿提笔打算记下,“二十岁尿床又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去你大爷的宋鹤卿!这笔账咱们回头另算!”
崔群青骂完,平复了下心情,郑重其事道:“那个马大壮,的确是马家村人氏,家里还有个老娘和妹妹,靠种田织布度日——”
宋鹤卿点头,用笔记下:“他家中情况倒与他所说符合。”
“当然符合,”崔群青道,“因为重点不在他身上,而在白九娘身上!”
“白九娘?”宋鹤卿皱了眉头。
崔群青激动道:“你猜白九娘姓什么?”
宋鹤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试探道:“姓白?”
“错!白是她的夫姓,她自嫁人后便改了户籍,籍贯不是原来的那个。事实上她本家姓马,和马大壮同生在马家村,他二人从小便是青梅竹马,长大还私定了终身!”
“但两方父母不同意,白九娘父母怕女儿犯糊涂,早早给她寻了门亲事将她远嫁了出去。可嫁出去没两年她丈夫便病死了,夫家认定是她克夫,给了她笔安身费,将她赶出了家门。她拿着银子一走了之,也没回娘家,从此便没了音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马大壮听说此事,心里本就记挂着她,加上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在外漂泊,便抛下老娘和妹妹,天涯海角地找起她来。”
后面的事情大家便都知晓了,白九娘背井离乡,拿着银子在京城开了家客栈,马大壮终于找到她,在她店里当起了跑堂伙计。
宋鹤卿眯了眼眸,想到马大壮那句“我二人无冤无仇,过往又没什么交集”,只觉得可笑。
好一个没有交集。
第5章 真相大白
◎委屈小荷◎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喊的嗓子哑了也不停歇,一大早比报晓公鸡还准时,到点就开始嚷嚷。
“三月初一到了,天香楼已经开始招工了!过了今天我就得等明年,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就是再把我关一万年人也不是我杀的!放我出去!”
狱卒掏着耳朵走过来,皱着表情道:“你小子是真有劲儿啊,这都快小半个月了,你天天喊你就不嫌累?”
唐小荷:“累死也比关在这里强!放我出去!”
狱卒一脸无奈,甩着手里的钥匙,慢悠悠走向唐小荷所在牢房。
就在唐小荷以为奇迹发生的时候,狱卒又头一调,步伐拐去了她隔壁马大壮的牢房。
“大人说你是被冤枉的,辛苦关你这么久,行了,门开了,回家去吧。”
马大壮跪下磕头,喜极而泣:“宋大人真乃包公转世啊,小人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
“我呢我呢!”唐小荷在牢房疯狂招手,两眼直冒亮光,“还有我啊狱吏大哥!我也是被冤枉的!”
狱卒看了眼唐小荷,本来手都要摸到钥匙上了,忽然想到少卿交代他那句——“唐小荷在京城无亲无故,若与马大壮同时放出,必会遭到他的报复,先不着急处置。”
狱卒手又放下,语气不善:“你什么你,大人让放出去的是他不是你,关你什么事?安生在这关着吧。”
唐小荷人傻了。
她看着马大壮得意洋洋的眼神,想不通怎么他都能出去,自己却不能出去,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啊啊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唐小荷急红了眼,疯狂去晃牢栏,“我唐小荷一生积德行善,杀鱼都不杀抱籽的,我怎么会落得这么个境地!老天爷啊,你怎么就是不开眼呢!既然做好人没好报,那我以后就要做大大大坏蛋!”
狱卒:“弄坏栏杆得赔钱。”
唐小荷忙撒开手。
……
初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马大壮出了大理寺狱房,险被灼热的阳光蛰了眼,拿手挡了下,对旁边的狱卒笑道:“这几日多亏您老照料,小弟定会记牢您这份恩情。”
“行了行了,快走吧。”
“哎,好嘞。”
一番客套完毕,马大壮经人引领,出了大理寺的东角侧门。
迈出门的那刻,他面上神情一变,眼神又阴又冷。
“哼,算唐小荷那小子走运。”马大壮低声叱骂,语气凶狠,“若能和我一起出狱,老子说什么也得卸他一条胳膊腿,让他多管闲事。”
他骂完,眼神抬起,视线掠过熙攘的人群,小声道:“京城反正是不能待下去了,不如回老家避避风头,正好看看娘和小妹。”
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马大壮白眼一翻,直直往前栽去。
张宝手持棒槌瑟瑟发抖:“不会没气儿了吧?”
王才安慰他:“不至于不至于,没气儿了找地方埋了便是,又没人看见——看什么看!没见过大理寺断案啊!”
二人招来差役,合力将马大壮抬上排车,拿布一盖,拉着前往修缘客栈去了。
夜晚,月黑风高。
惨白的月光透过橱窗,洒了满地白霜,凉风推窗而来,在整间房屋游荡,到处是森森凉意。
马大壮悠悠睁开眼,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捂向了后脖颈,嘴里骂道:“奶奶的,是谁暗算老子——”
说话时他抬起头,只一眼,他就被吓愣住了。
眼前是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场景——修缘客栈后厨。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慌了,起身便往门口跑,结果不知怎么门就是打不开,活似从外上锁。
“该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猛地踹了门一脚,没将门踹开脚还踹生疼,转头便想去钻窗。
结果这一转头,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昏暗中,只见切菜的案板前立着一只宽凳,凳子上坐了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上穿红绫罗衫,下穿浅石绿长裙,鲜血顺着女人的指尖缓缓往下流淌,砸在地面,发出“滴答”的声响……
“啊!”
马大壮瘫坐在地,身体不停往后缩,目眦欲裂:“这不可能!一定是我在做梦!对!我在做梦!”
他赶紧闭上眼睛,额头冷汗直流,面上肌肉震颤,嘴唇子哆哆嗦嗦道:“就是在做梦,梦醒就好了,梦醒就好了……”
这时,宽凳上传来幽幽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歌声越来越近,逐渐变成了在马大壮耳边呢喃。
马大壮听着歌谣,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森森寒气,仍是害怕,全身抖若筛糠。
可抖着抖着,他竟从眼中抖出两行热泪出来,颤声呜咽道:“九娘,九娘,你原谅了我吧,我那日真是失手啊,若非你言语激我,我岂能将刀落下,我,我那般爱你……”
蓦地,歌声停了。
原本幽怨哀婉的音调,一下变成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分外诧异道:“好家伙,还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