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何进摇了摇头, 满面狐疑:“大人有所不知, 崔御史说他忙, 但属下没看出来他哪里忙, 只觉得,他人怪怪的。”
“怪怪的?”宋鹤卿顿了笔,“哪里怪了。”
“这……属下也说不上来,只感觉,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和往日不太一样。”
宋鹤卿听了这话,心中莫名感到蹊跷,思忖一二,干脆将手头折子合上,对何进道:“备马,我亲自过去找他一趟。”
半日后,御史台。
因大部分御史皆被外派监察官员,巡访民情,故而相对大理寺中紧张不已人来人往的气氛,御史台中显得甚是静谧祥和。
宋鹤卿经胥吏引到班房门口,刚要进门,便听里面传出阵懒散的吟诗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崔群青上半身趴在公案上,神情迷醉,双目迷离,直勾勾盯着手中的玉色罗帕,接着吟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友你个头。”
宋鹤卿一把夺去他手里的帕子,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崔群青来了精神,起身抢回帕子道:“去去去,小爷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不在你的大理寺待着,来御史台碍我什么眼,我不说了随礼随你的便吗,少来烦我,忙着呢。”
宋鹤卿嘴不留情:“忙着白日发-浪?”
崔群青炸起毛来:“什么白日发-浪!我这叫为伊消得人憔悴,没看出来我都瘦了吗。”
宋鹤卿仔细打量他一遍,摇了摇头。
崔群青坐下别过脸,嘴里嘟囔:“嘁,你个冰块疙瘩你懂什么,你有过心上人吗?你爱过吗?你有过为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吗?你没有过,你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个什么啊,没意思。”
宋鹤卿听到“夜不能寐”,脑海中极快的闪过一张莹白水灵的脸,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张脸,看清是谁,心思便已落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看着崔群青这副活似被灌了迷魂汤的样子,又注意到他手中罗帕的样式,道:“哪个女子给你的。”
崔群青笑了,将罗帕贴在心口,闭眼摇头:“不是给的。”
宋鹤卿顿时满面嫌弃:“你偷的?”
“放屁!少污蔑我!”
崔群青骂完人,表情便又回到那副迷醉样子,手摸着帕上绣的白玉兰,细细回味道:“话说起来,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上午,我是雨中的落难公子,她是撑伞而来的窈窕佳人——”
喋喋不休过去好几炷香。
宋鹤卿抓住了这话中的关键,想了想道:“所以你摔了个狗啃泥,人家见你可怜替你挡了下雨,后来人走了,身上的帕子落下,被你捡到手里了,是这样吗?”
崔群青瞟他一眼,很是不爽道:“怎么什么风花雪月到你宋大人嘴里都成了糊墙烂泥,我真心疼你以后的夫人,跟你这种没半点情趣的家伙过日子,那得没劲成什么样。”
宋鹤卿冷嗤一声,喝了口茶道:“崔御史可想太多了,宋某命里没那朵桃花,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娶妻生子?下辈子再说吧。”
他深呼一口气,瞧着门外的秋日艳阳,难以想象自己一个上午的时间,居然浪费在这种家伙的那点破事上,还不如留在大理寺批折子。
崔群青见他起身要走,立马抢先堵住门道:“你干什么去?”
宋鹤卿:“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崔群青:“这不着急,你来都来了,不妨帮我一点小忙。”
宋鹤卿:“……”
宋鹤卿:“什么忙?”
转眼,御史台班房中传出好大骂声,惊飞一众鸦雀。
“崔群青你疯了你!你知道我每日里要批多少折子处理多少公务吗!你居然有脸让我放着正事不做帮你找女人!你怎么不上天啊你!”
宋鹤卿有些日子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一时有些失控,喝骂声险些将房顶掀翻。
“这我也没办法啊,”崔群青欲哭无泪,“我要是有那本事找到,我何苦劳烦你啊,关键我这不是不行吗,少卿大人帮帮忙,我这终身大事就全靠你了,我,我给你包红包行不行?”
“滚!这不是钱的事!”
“一百两!”
“本官缺你那两个臭钱?”
“三百两!”
“滚开,别挡路。”
“一口价五百两!”
“……”
已知宋大人的俸禄是每月五十两。
入夜,华灯初上,暑气褪去,京城大街小巷繁闹非凡。
天汉桥上,人来人往,唐小荷围在烧饼炉前,第一炉芝麻烧饼刚出,便迫不及待掏钱买了俩。
刚出炉的烧饼冒着腾腾热气,幸而有油纸包着,才不至于烫手。唐小荷看着手里金黄金黄,表面洒满芝麻的烧饼,先是嗅了口浓郁的麦香气,接着便等不及咬了口,差点将舌头烫出泡。
烧饼表面起了层酥皮,咬下去能听到脆响,嚼起来满口生香。
唐小荷别提有多满足,越嚼越觉得香,忍不住称赞:“看来做面食还得是中原人啊,随便一个小吃摊都这么好吃。”
“老板,再来俩。”唐小荷道。
“好嘞,又来两个烧饼。客官您拿仔细了。”
唐小荷伸手正要去接,烧饼却抢先一步被另只手拿走了,她顿时觉得不爽,顺着那只手抬头一望,却诧异道:“咦,你怎么在这?”
宋鹤卿注意到她,反应并未有多厉害,只淡淡道:“出来挣个外快。”
“外快?”唐小荷正诧异,便听见老板又在吆喝,才知刚刚自己的手伸早了,现在这俩才是自己的。
她接过烧饼,不由跟上宋鹤卿的脚步,问他:“挣什么外快啊?”
宋鹤卿还未回答,人堆里崔群青的声音异常响亮,逮住个人便问:“敢问阁下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姑娘……哎对对,长得特别好看,什么?你说你娘?那恐怕不是,慢走不送打扰了。”
唐小荷喜出望外,冲那声音便摆手:“崔御史是你吗!”
崔群青也认出唐小荷的声音,挤过去发现真是她,顿时眉开眼笑道:“别来无恙啊小厨子,你是出来玩的吗?”
这时一辆卖饮子的独轮车过桥,唐小荷只顾和崔群青说话,并未注意。
宋鹤卿转身,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不悦道:“你也看着点路。”
唐小荷哪顾得上理他,忙着回答崔群青:“对,我和我姐姐一起出来玩的,我还给她买了身新衣裳,她回家换去了,马上回来找我。”
崔群青:“你姐姐?”
宋鹤卿:“什么?你真给她花钱了?”
这时唐小荷看到桥下那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摆手道:“她过来找我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这就过去找她。”
宋鹤卿抓她不松,恨铁不成钢道:“唐小荷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每月就那点月例,我都没见你给自己买过什么穿的用的,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你就给她花钱,你小子能不能清醒一点!”
唐小荷浑然不觉:“我喜欢她啊,我给她花点钱怎么了?”
宋鹤卿气得都想直接跳河:“唐小荷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崔群青:“你姐姐?你还有个姐姐吗?你姐姐她长什么样啊?”
“卖烧饼喽——香喷喷的芝麻烧饼——”
灯火缭乱,叫卖声,吵闹声,笑声,声声入耳,皆汇聚在此桥面上。
一道婀娜的身影踏声而来,安静恬淡如一朵静静开放的莲花,不自觉间,已与周遭隔开,自成一方世界。
唐小荷上一刻还在呲牙咧嘴地跟宋鹤卿吵架,转头便对那抹身影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断摆手:“姐姐!姐姐我在这!”
崔群青顺着望去,看到那副容颜的瞬间,整个人呆若木鸡,脚下宛若生根。
在这一刹那,月色晚风为之静止,人流消失,好像这天汉桥上只剩下他们俩,她在朝他走来,眉目带笑,姿态温婉。
崔群青似乎连呼吸都困难了些。
但还是拔出脚步,大步向她走去。
他想告诉她,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今年多大,家中有多少兄弟姐妹,他想告诉她,他找了她很久,他可能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短短几步,崔群青出了一身的汗,终于,他停在了这抹日思夜想的身影前。
他对人便是深深一揖,素日伶俐的口齿,此刻却笨拙起来:“姑,姑娘好,在下崔群青,是,是……”
没等他说完,身影绕过了他,径直朝前走去。
玉兰身着一袭紫棠色软烟罗长裙,额描花钿,美似神仙妃子,月宫嫦娥。
她走到宋鹤卿面前,对他噙笑福身,风情万千。
接着,她伸出手,将唐小荷的手,从宋鹤卿掌中一把抽出,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十指紧扣。
作者有话说:
玉兰:看到没,你的老婆,啪,我的了
“关关雎鸠……”
先秦 《诗经关雎》
第54章 夜游
◎罗刹鸟◎
宋鹤卿的呼吸一滞, 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唐小荷的手,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在心头蔓延, 使得他连生气都忘了该怎么生了, 只感到困惑。
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憋屈酸涩又有点黯然伤神的鬼滋味,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另一边,比他更困惑的崔群青僵硬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心上人和那小厨子十指紧扣,差点没背过气去。
不过他安慰自己——万一人家是亲姐弟呢, 亲姐弟在大庭广众下牵个手不也挺……不正常!就是不正常!谁家亲姐弟这么大年纪还在外手牵手!这就是不正常!
崔群青也顾不得足底生根了,三步并两步便冲了过去, 将怀中帕子掏出,双手奉上道:“不知姑娘可否还记得在下, 那日雨中相遇, 在下多谢姑娘撑伞之恩,姑娘的帕子遗落在地,被在下有幸捡到, 苦寻姑娘数日, 如今终于得以物归原主。在下崔群青,现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一职,不知姑娘芳名?”
他一改方才的笨嘴拙舌,生怕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似的, 一口气吐出一连串, 紧张之下语气都有点发颤。
可被他托在掌中的帕子, 却始终没有被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