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张丑娘的丑是很显而易见的东西。满脸疤痕,皮肤粗糙,身体也干枯如一把失了所有水分的柴火,无论怎么看,这女人都是集丑于一身。
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唐小荷发现,她的笑容,居然还很好看。
上嘴唇较为平直,嘴角往两边翘起,牙齿也很整齐,甚至侧面鼻梁,额头线条,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没有一处是潦草糊弄的,转折十分利索。这样的骨骼,若是套副光洁的皮囊,应是十里八村都找不着的美人。
见这小子也不说话,只直勾勾盯着自己,张丑娘照着那脑袋便又来了下,收了笑容没好气道:“你小子看什么呢?”
唐小荷揉着头:“看你啊,我突然间觉得,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张丑娘一愣,粗糙的脸上浮现两抹浅红,别开脸道:“那是,老娘我年轻时候可是号称赛貂蝉呢,不是我吹,别说一个扬州城,就是苏扬杭三个地方加起来,也找不着一个能与我平分秋色的。”
唐小荷白眼翻上天:“差不多行了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先别管赛貂蝉还是赛西施了,当务之急是先把您这老腰给接上。”
但终究没能去成医馆。
张丑娘怕花钱,也不要唐小荷借给她钱,就要唐小荷把她扶到摊位,她要继续叫卖李福安编的那些玩意,不然明日买米的钱都不知从何处来。
不过真等唐小荷把她扶摊子上了,张丑娘叫卖没叫上,叫痛倒是挺厉害。
她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腰闪了是要好好歇着的。
唐小荷看她那样子,硬是买了几个筐子给她塞了点钱,威逼利诱着帮她收拾了摊位,搀扶着她,一点点将她送回了她家里去,一番翻山越岭,等到了地方,已经是下午时分。
张丑娘被李福安搀到榻上,由李福安给她轻轻按起腰来,看李福安那手法熟稔的样子,想来她也不是头回闪腰了。
“啊!疼死老娘了!你给老娘轻点!”
李福安听不见动静,但会观察张丑娘的表情,张丑娘一皱眉,他的力度便放轻了。
张丑娘一边嗷嗷呼痛,一边骂着李福安,如此还能抽出空唉声叹气,难得流露三分脆弱姿态,甚是感慨道:“唉,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中用了,我自己看自己都来气。”
唐小荷瞟着门外的天色,顺口道:“想开点嘛,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
“所以你们这些兔崽子才更该珍惜眼前啊。”
张丑娘疼得吸了几口凉气,语气放缓许多,没了在外的刁蛮泼辣,好似只是一名普通的妇人,趁着闲暇时光,与儿孙絮叨些无关紧要的话。
“黢黑的头发,没有皱纹的脸,能吃能睡的身体,劳作一天也不会酸痛的手脚,多好啊,那些东西拥有时习以为常,一旦失去才知可贵,可它们啊,就如外面枯黄成泥的树叶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唐小荷转过头,定定望了眼那躺在榻上的干瘦身躯,道:“看不出来,你似乎还有点文采。”
“那是,不是我跟你吹,老娘我年轻的时候——”
唐小荷连忙摆手:“行了行了啊,天太晚了,我该回去做饭了,改日见了再听你唠叨。”
她将肩上的肘子解下一只,扔在桌子上拔腿便跑,半分不带犹豫的。
唐小荷生怕回去晚了被宋大狗贼扣工钱,一路都是狂奔着的,还好在太阳正式落山前赶到了衙门。
“都饿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就做饭啦!”唐小荷一把推开厨房的门,气儿差点卡喉咙眼里。
厨房里,多多阿祭正在围炉烤番薯,抬头见是唐小荷,一个道:“哥哥你去哪了,你怎么才回来?”
另一个道:“宋大人让我俩跟你说一声,他去梁族长家赴宴去了,应当会晚些回来,让你今日不必给他留夜宵,到点便睡吧。”
唐小荷气喘吁吁,脑袋卡壳了一下,回过神不解道:“赴宴?赴什么宴?”
多多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们俩也不知道,好像是梁族长来了个朋友,便请了大人过去,彼此认识认识。”
唐小荷内心仍然不爽,心想去吃好吃的竟然不带我,宋鹤卿你还是个人吗。
不过她转念便释怀,提起肩上的猪里脊和大肘子道:“既然这样,我的糖醋里脊他可就无福享用了,你们俩今晚能吃个够了。”
俩孩子两眼顿时放光。
“哥哥万岁!”
“糖醋里脊万岁!”
……
忙完一天,满身汗味油烟味。
唐小荷往房中打了盆热水,将身上好好擦洗了一遍,擦完洗完,她往身上披了件薄衣,躺在榻上尽情放松起来。
难得不必缠裹胸布的时刻,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通畅许多。
眼见困意来袭,她于睡着之际,硬是睁眼又爬了起来,提醒自己道:“不行,不能放松,万一睡一半着火了呢,别人踹门一进来,我这不全泡汤了吗,不行,还是得防……”
洗干净的裹胸布历来被她挂在房中晾衣绳上,一是她房间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二是区区一块长布,就是让人发现,也没几个能想到用途是什么。
她硬撑着下了床,走到晾衣绳下,抓住那截洁白细布,用力便是一拽,哪想拽时晾衣绳一晃,跟着抖落下来数件衣物,齐刷刷掉在了地上。
唐小荷瞬间感到无比疲惫,只好将裹胸布再放回去,弯腰去捡衣服。
衣服不是别的,正是宋鹤卿前些日子里为了断案给她买的那身女装。
唐小荷当时只顾满口回绝,现在再看,她发现这身衣服……还挺好看。
鹅黄上襦,翠绿长裙,胭红披帛,一整身柔嫩而不失娇俏,还都是极趁肤色的颜色。
虽然唐小荷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摆在这,宋鹤卿的眼光,确实挺毒辣。
这身衣裳细看之下,简直像是她自己选出来的一样。
若放过往时分,她就算遇到再喜欢的女装,也不过咬咬牙视而不见,但今日不一样,张丑娘白日里说的话,至今还在她耳边环绕。
年轻若该珍惜当下,美丽也该珍惜才是,她这样好的年纪,日复一日靠着一身短窄男装度日,靠装粗扮俗来博取信任,虽慢慢在习惯,但偶尔也挺委屈的。
为什么穿着漂亮裙子不能走南闯北,要想外出闯荡,便只能扮作男人模样?
她也挺想念以往穿裙子的自己的。
唐小荷摸着光滑柔软的衣料,脑海中逐渐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反正眼下就我一个人,穿上欣赏一二,也没问题吧?
说干就干,她动手便将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而就在此时此刻,县衙大门外,两顶软轿晃悠而来,停在了东侧门口。
梁术下了轿子直奔前面的轿子,亲自搀人出来,啧啧感叹道:“我说宋大人哟,都醉成这个样子了,何苦坚持回来呢,在老朽那里留宿一夜也未尝不可啊。”
宋鹤卿烂醉如泥,白皙如玉的面容染上层酣红,连吐息都带了灼热的酒气。
第87章 撞见
◎十年一觉扬州梦◎
铜镜中的少女肤白若雪, 杏目粉腮,本就容貌出众,又有身上衣裙相衬, 便更加显得清丽动人, 娇俏讨喜,便如春日里最早盛开的迎春花,给人扑面暖意。
唐小荷看呆了, 缓缓放下铜镜,将它贴在胸口,不可思议道:“这……这真的是我吗?”
她不过是换了身衣服,又把宋鹤卿买的脂粉往脸上添了点, 怎么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举起镜子又看了一眼, 确定里面这个真是自己,登时喜极捂嘴, 扑到床上扑腾不止:“啊!我也太好看了吧!当了快一年的男人, 我都快忘了我也是个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绝世大美人了,该死的,我这么好看整天扮男人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太可恶了!”
唐小荷没欣赏够, 又拿起铜镜左右欣赏个遍,还不忘切换表情,摆几个扭捏的姿势。
她不太会盘发髻,以前在家里都是她娘给她弄, 干脆便将头发梳顺了些, 简单披在背后, 却歪打正着, 整个人更添飘逸脱俗。
真好看啊,越看越好看。
唐小荷快被自己好看哭了。
她提着裙子上床又下床,转了不知多少个圈圈,困意也飞到九霄云外,满心只剩激动,且有越来越精神的架势。
逐渐的,她有点不满足于只在这一亩三分地待着,这么漂亮的衣裳,不出去见天怎么能行?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心里又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想法一旦生出,不去行动身上便跟蚂蚁在爬似的,五脊六兽,浑身痒痒。
终于,她将耳朵趴在门上听了又听,心中拿定了主意——县衙里总共就那几个人,这个点还都睡了,出去小心溜达一圈,肯定不会有人发现的。何况宋鹤卿今晚八成不会回来了,内衙空无一人,我往里去不往外去,绝对不会教人看见!
“唐小荷啊唐小荷,你可真是个小聪明蛋。”
唐小荷悄咪咪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往外瞟了几眼,确定没有人在,“嗖”一下便溜了出去,兔子一般,直奔内衙。
另一边,内衙卧房中,宋鹤卿吐了两回,整个头脑昏昏沉沉,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喉咙焦灼,嗓音沙哑地道:“何进,给我倒杯水。”
无人应声。
宋鹤卿只好硬撑着从榻上爬下去,扶榻踉跄站好,摇摇晃晃朝着桌子走去。他伸手抓住水壶,提起来,照准杯子斟了半天,觉得差不多够喝了,端起杯子便往嘴里倒水。
可这一倒没想到,杯子里面竟是空的。
“水呢,我水哪去了?”他甚是不解,左看右看,硬是没发现半张桌子皆被茶水淹没。
“算了,不喝了。”
宋鹤卿把杯子一扔,转身想回到榻上,未想转错了方向,人竟直直冲门口去了,到地方只听“砰”一声,他的额头撞上门板,力度不轻,鼓起一颗好大的包。
宋鹤卿疼得直嘶凉气,头脑也生生疼清醒了三分,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是在大理寺,是在平阳县的县衙,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酒后生惆怅,他心情顿时更闷了,胸口堵的厉害,气也喘不顺。他干脆便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吹风散心,解一解身上的酒气。
外面,皓月当空,夜风拂面。
这内衙园林年久失修,南方又草木旺盛,白日看时如同荒园一般,此时清辉普照,视物如雾里看花,倒添了不少雅趣。
宋鹤卿的头脑半昏半沉,虽比方才好受许多,但脚下依旧如踩绵上,闲走没多久,便打算调头回去歇息。
也就在这时,距离咫尺之距的假山后面,竟传出道若有若无的歌声。
歌声清脆悦耳,很显然是女子的声音,但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熟悉,仿佛很早之前便在哪听到过这音色。
宋鹤卿大生诧异,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头脑也没想那么多,抬腿便往假山走去。
“正月里采花无花采,二月里采花花正开,三月里采花桃花红似海,四月里葡萄架上开……”
月色下,一道翩然灵巧的身影流连在山下的池畔,容颜皎洁,瀑发漆黑,哼唱小调时还情不自禁甩起披帛,美好如蝴蝶起舞,又像林间小鹿雀跃,总归不似凡尘中人。
“五月里石榴尖对尖,六月间芍药赛牡丹……”
唐小荷借着月色欣赏自己在池面的倒影,忍不住又转了几个圈,笑声清脆如银铃。
她算过了,这池畔偏僻,别说外面,就算宋鹤卿回来了,他在房中也远不会听到她的声音,除非他吃饱了撑的半夜逛园子,否则根本找不到这里来。
在今晚,这里是属于她唐小荷自己的小天地。
唐小荷转完圈,欣赏完自己的倒影,看了池塘片刻,心中趣味一生,又在地上捡起把石子儿,玩起了打水漂。
她打水漂的技术是打小练成的,向来很好,可惜这年把里只顾奔波,没能时常温习,眼下一连打了几个都不甚让她满意。
她有点急了,活动了下手腕,挑出颗光滑扁平的石子儿,又抡了两圈胳膊,照着水面便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