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崔群青上前扶起宋鹤卿, 费了大劲从喉中挤出三分哽咽, 甚是感慨道:“几个月不见,宋大人可真是……”
宋鹤卿一抬脸,崔群青那个“瘦”字生生又咽了回去, 匪夷所思地打量一遍,狐疑地说:“胖了许多?”
宋鹤卿:“……”
好端端的感人场面,硬是变成了大眼瞪小眼。
这时唐小荷追来,嘴里气喘吁吁道:“宋鹤卿你跑那么快干嘛啊, 我都追不上你了——哎?崔御史你怎么在这?你也被贬谪了吗?”
崔群青看见唐小荷便两眼放光,将宋鹤卿往旁边一推, 对着唐小荷便张开怀抱道:“小厨子我可想死你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做的杂粮煎饼呢,来来来, 快点抱一个。”
宋鹤卿一脚将崔群青踹到了边上。
“他问你话呢, 你怎么在这,是不是也被贬谪了?”宋鹤卿没好气地说。
崔群青举胳膊,手里握着卷玉轴圣旨:“非也非也!崔某此次前来, 是担任钦差大臣, 特地过来给你宋县长颁旨的!”
他爬起来,站到门前背阳而立,清了清嗓子,手捧圣旨道:“平阳县县长宋鹤卿, 听旨——”
宋鹤卿跪地叩首。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经大理寺详查, 前大理寺少卿宋鹤卿贪污赈灾粮款一案, 乃为先前误判,如今水落石出,宋卿理应官复原职,平阳县县长一职,再由吏部指人担任,钦此。”
宋鹤卿久未回神,直至崔群青提醒,方沉声自语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圣旨冰凉玉轴沁在宋鹤卿掌心,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在做梦。
“不对。”他忽然出声,“我都已经走了,大理寺主位无人,还对我的案子查什么查?若是新任官员顶替上我,巴不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才好,怎么会那么好心,特地替我伸冤?”
他抬头,目光炯炯,看向崔群青。
崔群青叹了口气,无奈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之后,崔群青才将大理寺正卿钱从善特地从老家返回京城,回到大理寺重审案子的事情告诉了他。待案子调查清楚,钱老又力排众议,当朝谏言将原少卿宋鹤卿官复原职,甚至为了令陛下信服,还将早已辞官归隐的太师白牧请回朝堂作证,费了不小的周折,方将宋鹤卿捞了回去。
宋鹤卿听完,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此时便飞回京城同钱大人三叩九拜才好,待听到最后,他人又忍不住一怔,有些难以相信地道:“你刚刚说,钱大人将谁请回去了?”
“太师,白牧白大人。”崔群青朝北揖上一礼道。
宋鹤卿惊到说不出话来。
崔群青笑眯眯的:“难以置信对吧?我也不敢信,白老多年不问世事,当年请辞还乡,陛下三劝三留未能将他留下继续为朝廷效力,如今他为了你个被贬谪的逆臣,居然愿意重返朝堂,同钱大人一同为你上谏,宋鹤卿啊宋鹤卿,你说你哪来那么大的福气。”
崔群青越说牙根越酸,说到后面后槽牙都快咬烂了,晃了晃头道:“不行,太气人了,牢里似乎还关着个姓梁的,我这就去把他宰了冷静冷静。”
这回是唐小荷率先反应过来,追上询问道:“姓梁的?梁术吗?”
崔群青点头:“除了他还有谁,滥用私刑是死罪,正好杀鸡儆猴,压一压这些藐视王法的乡野豪绅。”
唐小荷哑然失语,她当然是恨梁术的,要是没有梁术紧逼,美娘和李福安根本不会死,她连做梦都是把梁术那老头摁地上揍,但眼下乍一听到要将他处死,她不禁有些恍然。
这时宋鹤卿道:“人带够了吗?”
崔群青胸有成竹:“那自然是带够了,迎你宋大人回京,排场怎么少得了……不对,宋鹤卿你什么意思?”
崔群青皱紧了眉,看向宋鹤卿。
宋鹤卿与他对视,语气淡定自若:“这里自古便是宗法为天,要想收服百姓,首先便要收服宗族各长,当众处死梁术,免不得会引起暴动,自要事先做好准备。”
崔群青听完这“好心提醒”,眉头越皱越紧,心想我可不是为了打杀而来,杀一个藐视王法的族长无关紧要,但若引起百姓暴动,使平阳县血流成河,这个问题便大了,不仅回去无法交差,传出去影响的还是整个崔氏一族的名声。
他抬头看向宋鹤卿,不情不愿地问:“那你说,此事该当何解?”
宋鹤卿双眸聚神,望向了门外天色。
次日大早,县里行刑台上。
梁术身着囚服,蓬发垢面,跪在台上恸哭不止,正对面的便是他的所有族人家人,上至已经哭晕的八十老母,下至尚在襁褓的年幼孙儿。
而就在四日前,绑在这里的还是那个叫李福安的阉人。
梁术怎么都想不通,为何短短四日,光景便变化如此之快,自己不过是想给自己的结拜弟兄报仇,哪里有错,何错之有,怎就落得了这般田地?
公案后,崔群青捧了盏香茗清清嗓子,问道:“梁术,你可知罪。”
梁术当然不服,但此时此刻,脱口而出的便是颤然一句:“小老儿知罪。”
“可知何罪。”
“小老儿我不该……不该滥用私刑。”
“那你可知,为何滥用私刑会重至死罪?”
梁术说不出个所以然。
崔群青道:“县往上是州,州往上是郡,郡再往上便是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依照国法,除了官府衙门在证据确凿后可对犯人动刑,民间一律不得擅用私刑,一旦用了,便是与国对峙,目无圣上,欲图谋反。”
梁术听傻了眼,浑身颤栗更甚,怎么都没想到,几十年来正如吃饭喝水一般的小事,竟能与谋反二字挂钩。
他浑身打了个寒颤,下半身一阵暖流蜿蜒,在众多族人面前,生生被吓失了禁。
向来德高望重的老族人,此时再顾不得脸面,冲着公案后的年轻高官便不停叩首,呜咽大哭道:“小老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年事已高的份上,饶我一条生路吧,我求您了,求您了。”
台下的小孙儿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在娘亲怀中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朝着梁术用力伸去,拼命哭喊道:“爷爷!爷爷!”
梁术涕泪横流,额头磕出鲜血不敢停歇。
崔群青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天色,冷声道:“时辰已到,开始吧。”
梁术被刽子手一手抓住肩膀摁住,再动弹不得。刽子手拎起一坛子酒,大口灌入口中,照着宽背大刀狠喷一口,顿时酒气四溢。
梁术抖若筛糠,头脑一片空白,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在了后脑勺上。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离自己有多近,近到只消再往下落下一点点,便能蹭破他的皮肉,割断他的筋脉。
这时,公案后的年轻高官抽出一支行刑签,随手便掷在了地上——“行刑。”
梁术彻底没了知觉。
大刀高举,台下百态各异,有的捂紧了两眼,有的赶忙跑回家去,有的流流满面,但更多的,是所有姓梁的青壮男子面露恨意,额上青筋毕露,双拳紧握。
日头西沉,只听刽子手一声如雷暴喝,大刀朝老人的白发苍苍的头脑狠狠落下。
“族长!”台下有人高呼,饱含惋惜。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那大刀往上一抬,砍下的并非是梁术的脑袋,而是梁术盘束于顶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留蓄一生的发髻便被这样砍下,犹如头颅一般,滚落到了地上,溅出尘土飞扬,正如看不见的血迹。
梁术全身暴汗淋漓,几欲昏死,颤然睁眼,看到地上的头发,顿时恍然大悟,可已连生出劫后喜悦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地上唯有粗喘,全身抽搐。
崔群青继续道:“——本官念你年事已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孙儿,又事发有因,故免去死罪,改为髡刑,并没收全部家产充公。又念你饱读诗书,颇具才能,遂任命你为县衙主簿,从此辅佐县长,肃清乡风,秉公执法。”
梁术爬跪起来,对着崔群青重重叩头,哭道:“多谢大人!多谢陛下!小老儿今后定不辱使命!一定恪忠职守!”
转瞬之间,平阳县改天换地,自古延续的宗法条例被律法取而代之,县衙焕然一新,门口设鸣冤鼓,民里凡有纠纷,一律击鼓鸣冤。
余氏族长见梁术倒戈,私下当即便找了崔群青,表示自己也愿意捐出家产,能不能在县衙给他也留个位置,崔群青自然应允。
三日后,清点完两家家产,便是到了一行人启程归京的时候了。
唐小荷起了个大早,指挥着多多阿祭忙里忙外,忙出一身薄汗。
说来也怪,明明来时没带多少东西,等到临走了,要带走的劳什子反倒变得多了起来,才只是刚开始,便已两辆车都装不下。
唐小荷很是想不通,但也停不下来拾掇的心,忙完外边还要去忙里边,忙着把那个临阵赖床的狗官揪起来赶路。
她冲到内衙,一脚踹开了卧房的门,掀开宋鹤卿的被子便嚷:“赶紧起床!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宋鹤卿昨晚在前衙同胥吏处理交接事宜,忙至丑时才睡,此时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疲乏。
他太累了,被子没了也懒得去抢,闭着眼用慵懒沙哑的声音道:“还早,再等我一会儿。”
“我等你个大——”
唐小荷的骂声在他耳朵里响到一半,霎时停顿住了。
宋鹤卿感觉不太对劲,睁眼瞧了下,发现那细皮嫩肉的小厨子站在床畔,手里抱着被子,正满目好奇地盯着他瞧。
寝衣有什么好瞧的。他心想。
突然间,小厨子尖叫了一声,不仅瞪大了眼睛,整张脸也变得通红冒着热气似的,手中被子一扔,拔腿便跑出了房间,门都来不及关,一副见鬼的样子。
宋鹤卿不懂这厮这是什么反应,回忆着唐小荷方才的视线,低头往腰下一看,目光被高耸阻碍。
……确实,有辱斯文。
第97章 烤鱼
◎盐海龙王◎
启程时宋鹤卿想到唐小荷早上反应, 便上前想问她,当时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怎料唐小荷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一见他近身便炸毛呲牙道:“别碰我!从今天开始你继续和我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凶人时她整张脸又开始抑制不住的发红, 活似上了层绯丽的胭脂。
南方早春炎热, 阳光灼烈,煞磨人心。
宋鹤卿站在阳光下,看着唐小荷白中透粉的脸颊与脖颈, 莫名口干舌燥,想张口解释,唐小荷就已经转身上了马车。
崔群青鸟悄儿溜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啧啧, 又把人给惹生气了?我说宋大人你能不能行啊,再惹我家小唐生气, 我可就把他抢到御史台去了。”
宋鹤卿无端挨顿凶,原本就烦, 闻言心情更闷, 抬腿便朝崔群青踹了一脚,黑着张脸道:“什么你家我家的——”
“他唐小荷只要在我身边一日,他就是我的人。”
车厢中, 唐小荷听到外面那句“我的人”, 脸更加红了,还滚烫跟刚烧熟的虾子一样,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里头去。
她弯腰将脸往膝上一埋,又羞又恼道:“我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 该死的宋鹤卿, 不要脸!”
多多阿祭面面相觑, 问她:“哥哥, 你怎么了?”
唐小荷脑子乱极了,恼羞成怒地一嚷:“我生气!”
多多:“生什么气?少卿大人又惹你了么?”
唐小荷再度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早上那幕……简直要疯。
“他,他……”她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总不能将自己的感受对这两个小屁孩全盘托出。
关键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感受,总之就是觉得很羞,很恼,很烦。毕竟在那之前,她虽然知道男女有别,但在很多时候,她与宋鹤卿之间的那条界限并不明显,在她眼里,他就是个说话不讨喜总惹她生气的讨厌鬼,那些特征都是与男女无关的,她在相处时也无需去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