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塞外客
宋鹤卿眼底直泛红, 心中压抑着的那口气憋屈又难耐,只能直勾勾盯着唐小荷, 似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看看她脑子里面到底是什么做的。
“喂!你们俩吵够了没有!”崔群青嗷嗷大嚷,“再不救我我就要饮恨江南了,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俩的!”
宋鹤卿这才将视线从唐小荷身上撕下来, 垂眸时长睫遮盖住了眼中所有复杂, 沉着声音道:“既然这样,那只能我来了。”
这回轮到唐小荷盯着宋鹤卿瞧了,眼神里满是震惊。
她哪能想到,这整个大队伍里面, 除了年幼的阿祭, 唯一的童子, 居然是这家伙。
啧,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鹤卿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脸冷冷一瞥:“早上还没看够?”
唐小荷脸一热,连忙转过头去。
片刻后,小溪边响起呜呜抽泣,甚是哀怨凄婉。
崔群青将两脚插进溪水中拼命冲洗,头靠在唐小荷肩上,抽抽噎噎道:“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我这辈子就要毁在他手里了,人活着就活个清白二字,倘若闹到人尽皆知,那我干脆不要做人了,扯根绳子上吊算了,也不连累家族名声扫地。”
唐小荷轻轻拍着崔群青的肩膀,叹气道:“放心吧,我会劝他为你负责的。”
宋鹤卿站在二人背后,头都快气炸了。
“聊够了没有!没死就给我上路!”
闹腾半日,队伍再度启程,直奔苏州方向。
抵达主城时正值傍晚,街市到处飘香,光是小摊上的吃食,便有蜜汁豆腐干,千层饼,玫瑰瓜子,小笼馒头,枣泥麻饼,猪油年糕,酱汁肉……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唐小荷下了马车沿街慢走,先买了几屉小笼馒头与大家分食,分完,她看着手里兔子形状的小白馒头,根本舍不得下口,由衷赞叹道:“这馒头长勒好乖哦。”
宋鹤卿正在她旁边向摊主付钱,转脸见她目不转睛望着手中馒头,两只眼睛水灵灵泛着波光,脸颊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心上当即塌陷一块,心想——是啊,好乖。
但转脸想起唐小荷不是童子,宋鹤卿又立马浑身一震恢复理智,心道假象,都是假象,他只不过是长成这样,他唐小荷可是个男人,纯正的男人,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童子身的男人,不能再想下去了,绝对不能。
他火速付完钱回到马上,再不往唐小荷的方向扫上一眼。
倒是崔群青,在车厢中躺尸不忘操老妈子心,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外,对唐小荷喊道:“小唐啊,你少往肚子里塞吃的,省得到了我那朋友家中,腾不开肚子吃好的。”
崔群青的腿脚早就利索了,但他坚定认为自己身娇肉贵急需静养,便冒着被宋鹤卿生吞的风险,联络了近在苏州的好友,预备拖家带口到人家府上小住两日。
唐小荷自是听劝,只将兔子馒头吃完便不再买吃食了,虽然闻着香味口水直冒,内心很是煎熬。
她嫌车厢里闷,骑上了崔群青替换下来的那匹马,这会儿为了转移注意,便隔着车窗问道:“照刚才崔御史那么说,想来你那朋友必定是大户人家了。”
崔群青手里没拿扇子,干脆将额前两缕发须一甩,道:“这话说的,能与我崔大公子结交的人物,能是一般人吗?我也不过跟你卖关子,苏州白家你可听说过?”
唐小荷一愣,下意识问:“盐海龙王?”
崔群青点头:“不错,前朝末年兵荒马乱,白家趁机贩盐发迹,后来太-祖皇帝起兵称帝,他白家又会审时度势,向朝廷献上制盐良策,避过了抄家一劫。再后来,战火平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官盐不抵民用,朝廷便将盐权又放发给了几家盐商,其中白家占了大头,成了名副其实的盐海龙王。江南民间历来流传两句话,做人不求金腰带,只愿一白和二白。”
“其中这一白,便是少年及第,文能为帝师,武能御外敌的太师白牧。二白,便是家产亿万,子孙千百辈子都用不完的苏州白家。”
崔群青说到最后,口吻里无端多了丝艳羡的味道,感叹道:“我这朋友,便是白家第三代家主的幺孙,名叫白玉隐,前两年在苏州画舫里结识的。他平日里没别的事做,就好个游山玩水舞文弄墨,我在御史台被中丞大人数落的工夫,他连西域都玩完一圈回来了,属实令人火大。”
唐小荷听完,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有钱真好”。
但白家的有钱显然与朱万三的有钱不同,朱万三太张扬,气势太强盛,唯恐天下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但白家,除开江南以外,外界鲜少出现与其有关的传闻,白家人自己也是深居简出,未曾出现过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流言蜚语。
说话间,队伍徐徐出了繁闹街区,到了僻静幽渺的山下,只见大宅坐落山脚,靠山抱水,连唐小荷一个外行,都能感受到此地气息清新充沛,是个千金难找的好地方。
而随着队伍渐进,门口灯火也越发旺盛,众多下人挑灯相迎,中间簇拥了名唇红齿白,相貌俊秀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一袭锦袍,颜色发沉,乍看并不艳丽显眼,但若离近细看,便会发现衣料暗中带纹,于灯下流光溢彩,乃是一尺十金的翠金裘。
他大步前来,满面笑意,俯首朗声道:“小人白玉隐,见过御史大人。”
崔群青脚不疼了腿也不麻了,都不用搀扶,一个利索跃下马车,快步上前将人扶起道:“什么大人小人的,私下何必如此拘礼,何况我两手空空的来你家里蹭饭,你不嫌我失礼便好了。”
“这是哪里话,崔大人能光临敝舍,于藏之而言便胜过千礼万礼。”
“哈哈哈,藏之你这张嘴,可惜不能用到官场上,否则保你青云直上。”
客套一番,崔群青就近对白玉隐介绍道:“这位是唐小荷唐小兄弟,我在信中跟你提起过的,为人很好,又烧得一手好菜,与天香楼的厨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玉隐朝唐小荷一揖,恭敬道:“藏之见过唐小兄弟。”
唐小荷忙抱拳回礼:“白公子多礼了。”
之后崔群青又转身,将一脸事不关己的宋鹤卿硬拉到跟前,着重强调道:“这位可不一般,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宋大人,先前惊遍大江南北的人皮灯笼案,便是他给破的,我早前便想让你二人结交上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好了,总算了结我一桩心事。”
宋鹤卿见躲不过去,便对白玉隐稍作颔首,面不改色道:“白公子有礼。”
白玉隐看见那张冰块脸,神情隐隐发僵,强撑笑意作揖,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见过大……大人。”
唐小荷站在一边,将这句话听到耳朵里,不知怎么,她感觉这位白公子方才嘴里停那一下,差点说出来的,更像是——“见过大哥”。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没有故意压着不掉马,实在是情节妹走完,谁能懂我(躺平流泪)
对了这个系列不死人,纯放松
第99章 身世
◎盐海龙王◎
总算客套完毕, 白玉隐带路,一行人随之进了入户大门。
进到里面,立刻便有众多奴仆上前簇拥, 接行礼牵马, 招待差役,洋洋洒洒带走了一大帮人。
多多和阿祭也跟着去吃饭歇息了,剩下唐小荷与宋鹤卿崔群青, 由白玉隐亲自引路招待。
走了约有半柱香,再进仪门,才算正式到了宅子里头。
唐小荷抬头,只见飞檐戗角, 假山重叠连绵,溪流绕山而下, 汇聚成池,池塘周遭花灯锦簇, 照亮池面, 可见其中锦鲤悠哉潜游,五颜六色,点缀在偌大的池面中。
池水边缘, 绕院而成的游廊四通八达, 各处亮有琉璃灯,琉璃灯下皆有婢女相守,婢女们身着绮罗绸缎,或走动或静站, 无论动静, 皆是眼观鼻鼻观心, 甚有风范。
听到脚步声来, 婢女们看清是谁,齐齐行礼道:“见过隐二爷。”
白玉隐“嗯”了声,顺便问道:“老爷子睡下了么。”
其中一名婢女道:“回二爷,家主两炷香前便歇下了。”
白玉隐沉吟一二,转脸对崔群青道:“看来今日不便带三位去拜访我家老爷子了,也罢,我直接带你们去我那,咱们吃饭喝酒要紧。”
崔群青自然没有异议,唐小荷只管点头,至于宋鹤卿,宋鹤卿未置可否,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无所谓样子。
三人随白玉隐往东拐弯,先穿游廊,再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出穿堂入园林,沿着铺地花砖在绿茵下走上小两炷香,又往北拐入小径,穿过一处月洞门,方到白玉隐所住的“渔隐堂”。
从头到尾,一番下来,几乎用了整半个多时辰,差点把唐小荷累岔气。
她算是知道为何这些富贵公子一个个都仙风道骨清瘦挺拔的了,若是每日都这么走上几趟,猪来了也得掉半身膘才能走。
她感到苦闷至极,心想早知道还不如在外面找个客栈舒服。
这时,白玉隐将院落的门推开,园中景象流露在外,看呆了唐小荷的眼。
她瞧着里面的雕梁画栋,茂松修竹,不自觉道:“好大的园子,你一个人住么?”
白玉隐笑了,好声道:“我的住处在我们家是最小的了,我阿兄阿姐他们,半间院子便要占我整个园子。”
唐小荷啧啧称奇,对宋鹤卿低声道:“太可怕了,真是富贵迷人眼,你说仅这一个园子便值多少钱啊?他们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么。”
宋鹤卿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我是穷鬼,没见过世面。”
唐小荷:“……”
就说什么人能和这家伙聊到一起吧。
一行人进了园子,穿过长廊,到了依水而建的小亭中,亭子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与谁同坐亭”,据白玉隐所说,是取自苏轼的“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还是他大伯生前取的,那时候还没有他呢。
明月当头,清风穿亭,就着美食小酒,崔群青道:“话说起来,你大伯那位失踪多年的独子,到现在还没找到么?”
白玉隐苦笑一二,饮了口酒道:“都过去二十一年了,谈何容易呢。”
唐小荷起了好奇心,问道:“像你们这样的大家族,也会丢孩子吗?”
白玉隐道:“这是桩老黄历了,小唐兄弟若想听,我便赘言几句。”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
接下来她才知道,原来当年那场扬州大乱,受害者不止贫苦百姓,在匪徒面前,无论是什么人,都不过为待宰的羔羊罢了。
白玉隐的大伯名为白落安,扬州之乱时,他大伯一家三口皆在扬州盐行。暴-乱前夕,他爷爷特地派人给他们送了消息,让他们立刻归家。可惜,那帮匪徒早有准备,首要盯上的便是白家,白落安一家刚出城门,便被匪徒围住,财物被抢,白落安被杀,夫人柳氏与年仅三岁的小公子皆被匪徒掳走,从此下落不明。白老家主明里暗里派人找了许多年,毫无那母子俩的线索,早早便白了满头的头发,这两年才算堪堪收心,将重心放回家里生意上。
唐小荷听完,哑口无言。
崔群青沉默许久,终是化为一声叹息,痛饮一口酒道:“当年率先发起暴-乱的几个匪首,真乃万死难解心头之恨。”
唐小荷听在心里,不免想起了张美娘,心中一痛,问道:“当年那场暴-乱,究竟因何而起?”
崔群青两口酒下肚,说话便也不讲究起了措辞,伸手比划着,用大白话道:“先是天灾大旱,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没死没逃的便落草为寇,这是种下的因——”
“后来灾情过去,扬州得以繁衍生息,北狄又与倭寇联手欲抢掠江南,太守调集扬州所有守备军前往杀敌,然外寇可御,内寇难防。”
“有歹人趁机作乱,说我军惨败,贼寇现已进攻扬州。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激起轩然大浪,各地匪首趁机下山抢掠,百姓大乱阵脚,青壮男子为求自保,纷纷加入匪首麾下共同作乱。于是匪徒越来越多,作恶的人也越来越多,扬州城便血流成河,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这便是所有的果”
唐小荷听入了神,待反应过来,眼已湿润,不知是怒还是恨。
崔群青越说越是激动,竟是忍不住哽咽道:“大旱时白老已贵为太子少师,不忍百姓受苦,自请前往扬州担任守城太守。”
“十年时间,他将扬州恢复原貌,人口达至五十余万。可一场扬州之乱,最后幸存者不过区区三万,扬州城千疮百孔,损伤百年元气,至今二十年过去,人口也不过刚过三十万。”
“白老二救扬州,心血耗尽,未损于敌寇乱箭之下,却遭百姓背刺,负他的何止是那些匪首匪徒,整个大魏,有负于他啊!”
崔群青说到后面,哇哇哭出了声,哪有人前那副清贵御史的样子。
白玉隐先是劝他,没劝住他,反将自己劝出了泪,便与崔群青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唐小荷本来也是想哭的,但看着两个大老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反倒哭不出来了。
她转脸看向宋鹤卿,本欲询求安慰,但看到宋鹤卿脸色,顿时皱眉道:“不对,你怎么丁点反应都没有?”
宋鹤卿瞥她一眼,又嗑了口瓜子,将嘴上的瓜子壳吹到一边,懒洋洋道:“我该有什么反应?”
“哦对,我困了,这就是我的反应。我睡觉去了,你们仨慢慢聊吧。”
他起身出了凉亭,准确无误地走向了西侧偏房。
白玉隐这时一抹眼泪抬头道:“对了大……大人,我这里地方小,总共就两间住处,今夜我与崔大人同住,另一间便委屈你与小唐兄弟共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