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听到这话,这位章大人不说话了,半天支吾了一句。
“你乃工部,我乃礼部官员,如何能越过一部之隔,为你推荐官员?”
“看,说来说去,还是年轻官员都不愿意到工部来治河,都知道水利是个苦差事,都知俸禄拿不了多少,但靴子要磨破无数双。”
洪云升面上微微含着嘲讽。
“臣这一生磨破的鞋,可以堆满十多间大屋,也因治河,常年病痛缠身。当然臣并非为自己居功,不过是想说既然年轻官员好高骛远,洁身自好不愿做苦差事,那不如让愿意做的来做。”
最后这句,他是对着乾武帝所言,也表明了他的意见。
都说十年寒窗,一朝飞跃龙门,越过龙门的人自诩从今往后再是不凡,自然要挑肥缺、清贵的缺,而不愿去挑那些没油水又辛苦的缺。
可对于常人来说,能做官,已是祖坟冒青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凡能有一丝做官的机会,谁不是汲汲营营?
可经义策论八股文,拦下了多少人?
真若朝廷开科取士,不考四书五经,不考八股策问,只考专科时务,大概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就如洪云升这般人,早年因家境因学问考不上科举,却又精通河务,谁又敢说这偌大的大梁,这四万万人口里,就没有这般困于非正途出身的人才?
王郎中站出来又道:“臣之意与洪大人相同,并非精通经义不可,而是光通经义,却连算数都不会,来到户部真是毫无用处。”
“当年大唐王朝摒弃门第之别,废除门阀权贵士族垄断,广纳天下寒士为才,也并非只设进士一科,主要分了六科,其中明算一科是为算科,臣所言的商科,不过是将算科包含在内罢了。”
这一番话,鄙视之意明显,竟嘲讽天下文人竟连算数都不懂。
“是谁与你说,精通经义却不通算数?!!”一位老大人涨红着脸怒道,旁边的人拉都拉不住。
王郎中叹了一声,道:“诸位大人,此乃朝堂,并非辩场,你我在此吵,大概吵上一年也不会出结果。不如这样,在三司六部五寺中广招精通算学的官员,再从民间招来精通算学的平民,双方比试一场,若朝堂官员赢,此后本官再不提增设特科之事,若普通百姓赢,则诸位大人再不阻拦增设特科?”
这——
众官迟疑。
王郎中再下一计狠药。
“看来诸位大人也心知肚明朝廷科举的弊端及种种不足之处,可偌大朝廷,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向陛下提及此事,你们到底是何居心?还有脸说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
高阔威严的大殿,这一声宛如炸雷,久久盘旋于梁柱之间,竟让人震耳发聩,一时之间,竟再无人出言。
这时,高居在龙椅上的乾武帝出声了。
“既无人反对,那么就照着王郎中法子办,此事由……”
他目光在下方巡睃,本是落在太子身上,哪知纪景行竟对着亲爹眨了眨眼,于是乾武帝又将目光落到端王身上。
“那就由端王负责吧。端王乃皇室宗亲,非士子出身,也非平民,正好不偏不倚,也免得是时你们又说不公。”
这时,纪景行又站出来说:“那父皇,儿臣请求赐婚之事?”
“你娶太子妃,乃皇族家务,拿到朝堂上来说,本就占了商讨政务的地方,如今诸位大臣都在为朝廷殚精竭虑,你倒好,又提娶妃之事。”
纪景行无辜道:“这不是历朝规矩?儿臣也不想让私事干扰政务,可……”
“行了,你闭嘴,退朝之后来找朕。”
纪景行大喜,忙躬身道:“谢父皇。”
乾武帝站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定了,退朝吧。”
负责朝仪的太监,高声呼道:“退朝——”
纪景行忙跟了上去。
这一串事情发生得极快,根本不给人时间反应,那父子俩已经走了。
一众大臣愣在原地站了半响,之后才做鸟兽散状。
早朝虽散了,人心却是沸腾。
随着百官出了宫门,顷刻这件事被传遍了三司六部五寺等众多府部衙门。相对比,陛下为太子赐婚这事,似乎就显得那么不起眼。
纪景行准备也是齐全,前脚拿到圣旨,后脚就带着宣旨太监去了西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长子太子纪祚人品贵重,文武兼备、天资粹美……今兹闻苏州盛泽颜氏有女名曰青棠,待字闺中,知书识礼、聪慧敏捷、品貌端庄,秉性端淑……特赐于太子为正妃。一切仪礼,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吉日大婚。钦此!”
“谢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呼声中,众人皆是三跪九叩,为首的颜青棠宛如木头人也似,行完了整个礼。
直到纪景行将她拉起,并顺手拿过宣旨太监手中的圣旨,置于她手中。
“这就成了?”
颜青棠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景行拉着她往殿里行去,一路上并将今□□堂上发生的事告知于她。
“这王庚真是个人才,平时看着默不作声,却以一敌百,毫不怯场,将那些官员驳斥得俱是面红耳赤,恨不得出娘胎时再多生几张口。也是洪大人,我倒没想到今天他会突然帮腔,若非有他的神来之笔,今日之事恐怕没这么简单能做成。”
起初纪景行的打算是,他提赐婚,再找个人出来搅浑水,于是他让人找了寒门出身的王庚,正好此人也是户部官员,双管齐下。
洪云升完全属于不请自来。
此人太有重量了,洪云升虽并非科举出身,却屡建奇功,且不眷恋名利,一直外放在地方,屡次力挽狂澜,在社稷上民生上,都有大功。
他没有坐上九卿阁臣之位,那是因为他醉心于水利,于官场名利并无兴趣。若不然,坐上一部之首并入阁,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之事。
恰恰就是他这般超然物外,在朝堂上乃至官员里很有威望,旁人会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背后利益,而说出言不由衷之言,但他不会。
所以当他出声时,几乎无人敢出声辩驳。
偏偏他又以水利为例,佐证了王庚所说的户部之困,而王庚最后那句‘衮衮诸公,是何居心?’,也是惊雷之言。
当然,也少不了王庚所提出的比试之法。
此事是之前由纪景行安排,用来做釜底抽薪之法,就是为了要佐证专科取专士,势在必行。
如今却因为这计惊雷实在太大,竟把那群官员炸晕了,两件事就这么完成了。
“那你准备去哪寻人与他们挑出的官员比试?你可别小瞧了天下人,民间不可能没有人才,朝堂也并非不会藏龙卧虎。据我所知,朝廷钦天监算天文和做堪舆的那伙官员,绝对比户部的人更精通算法。”
颜青棠道:“我有一次在苏州郊外看见有记里鼓车行走,很感兴趣,就特意上前询问了赶车人,这才知晓他们是归属钦天监所管。用车辙来丈量土地,绘制堪舆图,车行一里,自动计数,这里头绝对少不了算法,必是极为精通各种算决,才能精准计算。”
纪景行摸了摸她的头:“你倒是懂得不少。”
颜青棠挑眉看他:“你这是夸赞?”
又说:“我从小就喜欢算学,没少搜罗一些算经来看。”
“所以你家用的,也就是目前税司所用的那套算法与记账之法,是你自己钻研出来的。”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虽然她从来不说,每次都以我颜家有套办法可解决什么什么为由,但纪景行又不是没去过颜家,颜家那些人都是经由她手调教出来的。
她的那套办法俨然是革新之法,打破了许多老旧办法,这也是为了从外面招来的账房,算账记账都不如银屏那些人快的原因。
而能做出这套办法的人,必然是极为精通算学之人,才能想出做出如此周密的办法。
明明没有夸赞之言,倒让颜青棠有些赧然了,她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没说从哪寻人去和他们比,说来我帮你参考参考。”
纪景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看着看着,倒让她自己觉得不对劲儿。
“你这么看着我做甚?难道是——想让我——”
他点了点头。
第106章
◎原来他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颜青棠站起来, 原地转了一圈。
看了他一眼,又原地转了一圈,方道:“纪景行,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知。”
“那你可知你此举会招来无数非议?如今你父皇已为我俩赐婚, 我从名义上已经是你的妻子,虽然还未办婚礼,但已成事实。如今你费尽心机把我推上前去, 你可知道此事会给你,会给皇家,带来多大的风波?”
纪景行笑道:“我当然知道。怎么,你怕了?”
“你明知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将她拉到面前来:“我知激将法对你不管用,那你可会怕?”
她当然不怕!
可——
“既然不怕, 那就尽管展示你的才学,让那些读书读迂腐了, 成天只知争权夺利掉进钱眼儿的大人们, 看看你的厉害。”
她在他胸口拍了一下,嗔道:“不要玩笑。”
“我没有玩笑。”他终于收起脸上的笑,郑重起来, “那日, 我把你从颜世海府里抢回来,你说的那一番话,我曾认真想过。你说的很对,嫁给我确实挺委屈你, 你有钱有貌有才学,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何必与我一起, 受那种种束缚。”
“我能给你身份,给你地位,唯独给不了你想要的自由。你喜欢做生意,你喜欢不受束缚想去哪儿去哪儿,可我身为太子,打从小我就知道,我的未来是要担起江山社稷重任的。父皇母后以为我不知,实际上私下里皇爷爷早就告诉过我父皇的病。”
“病?”
纪景行点了点头,说得十分感叹。
“……帝王是不容许有任何偏爱的,偏爱谁,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幼年父皇虽受皇爷爷偏爱,但因为幼年丧母,在宫里缺少庇护,私下里受过很多委屈和暗害……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总之从那次后,父皇就病了,不受刺激还好,一受刺激就会性情大变,变得暴戾嗜杀……”
“……这样的人其实是不适合当皇帝的,但皇爷爷知晓,他对父皇的偏爱,注定父皇若做不了皇帝,日后一定会被其他兄弟清算。他们不会允许一个差点坐上皇帝宝座的人留存在世,也不会允许一个手握兵权的人留存在世。”
“所以皇爷爷把皇位传给了父皇,却又在私下告诉我,让我用功读书,早些学会治国之道,若哪日父皇暗疾再犯,就让我接下社稷重任。”
这也是他为何明明身为太子,却一直那么努力,皆因有动力驱使着他。
“所以我的未来注定是要担负起江山社稷重任,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待在皇宫,待在京城,这注定与你的愿望背道而驰。”
他看了过来:“可偏偏我又想娶你,所以我得寻求一个两全之法。”
所以在苏州,他把组建海市的事托付给她,又把组建税司的重任交给她,就是为了让她一点点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