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途川
那护身符是上月阿兄从护国寺求的,她每日?放在自己枕边。
“孤叫人回去拿。”李文翾轻声哄她。
相思摇头?,有?些固执,“你帮我去拿吧!我不?想别人碰。”
李文翾思忖片刻,应道:“好。”
他叫人备了?马,离开的那刻,相思终于忍不?住,面露痛苦之?色,她狠狠地?按住腹部,声音却冷静:“人叫来了?吗?”
听夏噙着泪,“主子三思……”
相思摇摇头?,意思是她想好了?。
她对徐衍说?:“陛下要是回了?,不?要让他进内殿。”
徐衍浑身一颤,他不?知道相思要做什么,但本能地?觉得害怕,“娘娘?”
因为相思要来,几个太医早就过来了?。
师中仁也已经等候有?小半个时辰了?,他年逾五十,头?发已经花白,但两?眼矍铄,十分精神。
“师大夫。”相思在中堂坐下来。
师中仁跪地?行礼,“草民见过娘娘。”
“你既敢来,想必也已经受过考验,也已经想清楚了?,本宫若死在这行宫,即便保你安然离京,你的日?子也并不?会好过,但若治好了?,你想要什么,大抵都能问陛下要得到,你可明白?”
师中仁叩拜,表情平静:“草民明白。”
相思已经努力平静了?,可还?是忍不?住问:“几成把握?”
师中仁不?敢托大,深拜:“三成。”
相思沉默许久,道:“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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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很怕痛,怕得要命,她记得十岁那一年,她被?烫到了?手,肿了?好大一个泡,姑姑给她挑破了?,她痛得涕泗横流,阿兄笑话她,她好半天没和他说?话。
还?有?一回很严重,狂风骤雨,把屋檐上的瓦片吹下来了?,她正好站在门廊下,砸破了?脑袋。
她被?太后拥在怀里的时候,她不?住地?掉眼泪,问自己是不?是要死掉了?。
太后又心疼又好笑,伸手比了?一下:“离去世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相思那时候想,她真的快要痛死了?。
生命真的顽强。
后来阿兄让人整个东宫都加固一遍,相思也记得,大风天不?要出门。
只是有?些事尚且有?弥补的机会。
而有?些事,一旦失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所以人们畏惧刀剑,畏惧生死。
相思躺在床上,身子几乎无法平躺,她全身都蒙着干净的白色的布,只露出右下一片腹部。
这个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民间大夫抻开一张浆水硬布制成的笔帘,那笔帘里,却竖插着一把又一把精巧的银刀,刀片锃亮,师中仁叫人备上烈酒,烛灯,和热水,然后拜了?拜:“娘娘,草民开始了?。”
相思服用了?麻沸散,意识渐渐不?清晰了?。
她含混地?应一声,已经分不?清自己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了?。
她动?了?动?手指,模糊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后来想,大概想抓住那一线的生机。
可其实,开膛破腹,与死无异。
她从前是在边关长大的,被?开膛破腹的士兵,大多都逃不?过一死,即便勉强有?了?生机,最后也都逃不?开伤口溃烂,高热,最后死去。
可她记得,是有?活下来的,尽管她那短短的懵懂的少?年时期,只听说?过一个。
可一个,她也想赌一下。
她真的不?甘心,也不?想他因为她的死而真的做出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不?该这样的。
可是死了?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
她不?敢去想,她躺在这里,去搏那一线的生机,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李文翾再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紧闭的门窗,殿外所有?人无声地?跪下来。
徐衍低着头?,不?敢看陛下:“娘娘请了?师中仁师太夫,他说?他曾经偶然看到过一本医书?,上面阐述过类似的症状,只消破开腹部,取出致病的腐肉,再行缝合,便可痊愈。”
说?完他便沉默了?,此种救命的法子,便是整个太医院,都没人听过。
可徐衍和李文翾都接触过军队,和军医打过交道,军中但凡伤口面积太大,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溃疡流脓,甚至不?治而亡。
若生生剖开腹部,即便重新缝合好,怕是也……
晚霞那么好,明明是个好天气,大约是为了?在他心上再剜一刀,倏忽打起了?雷,然后起了?风,顷刻间风雨一同砸下来,他似乎才清醒过来,大步走过去。
徐衍拦住他,“陛下,师太夫叮嘱过,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若是稍有?差池,娘娘性命便不?保了?。况且陛下天威,您在边儿上,大夫会害怕的。”
李文翾一拳重重砸在门框上,鲜血瞬间渗出来,谁也不?敢上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雨也停了?。
麻沸散的药劲过去后,相思痛苦地?呻-吟了?几句。
李文翾的拳头?捏紧,不?管不?顾冲进去。
却不?敢真的靠近,害怕惊扰,远远站在屏风后。
听夏在跟前伺候,温酒给娘娘再次送服了?一次麻沸散,师太夫看起来十二分的谨慎,却并不?十分害怕,手也是稳的,他用一把圆肚的银刀淋了?烈酒,在酒灯上烧过,然后在娘娘的肚子上划开一道手掌宽的口子。
屋里安静地?只能听到银刀不?停拨动?的声音,其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几个太医站在师中仁后头?,叹为观止,却帮不?上忙,只得时刻盯着,谨防万一。
到后来,麻沸散已经没用,娘娘疼得失声痛哭,两?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人,用力到几乎掐断床边的柱子。
太医怕她咬到舌头?,只得给她嘴里塞上干净的棉布。
到最后,竟是痛得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师中仁从娘娘的腹中取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腐肉,用桑皮线把伤口缝合好,他用剪刀绞断线尾之?后,提起来的一口气才长长地?吐出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哑然说?了?声:“好了?。”
他在娘娘床前点了?一根十分粗壮的蜡烛,说?:“等蜡烛燃尽,娘娘能醒过来,便算捡回了?命。”
李文翾终于可以走近去看她,他颤抖着去触摸她的脸颊,那张脸惨白,孱弱,明明那么脆弱的一个人,却坚强得让他心碎。
“姌姌……”他不?停地?呢喃着,想要唤醒她,他害怕,害怕她太痛了?,再也不?愿意醒过来了?。
“陛下,娘娘需要休息,我们还?是……出去吧!”几个太医一齐磕头?。
李文翾最终还?是出去了?,他觉得那里喘不?过来气,他心脏已经快要爆裂开了?。
疼痛,还?有?愤怒。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愤怒来自哪里。或许是对她自作主张的痛恨,或许是对她刻意支开自己的不?满,但他想,更多还?是恨自己的无能。
他从前总想有?一天能将她彻底纳入羽翼之?下,将她牢牢保护起来,谁也不?能伤害到她分毫。
可最后发现,越是在意,越会发现命运的无常,和身不?由己的无助。
生老病死,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快亮的时候,听夏出来了?,她把一张信笺递给李文翾。
那是相思留给他的,她许是十分没有?力气,连字迹都变得模糊黏连了?——
阿兄亲启。
支开你并非不?想和你共享悲痛,只是害怕你会不?同意,我总觉得我没几日?可活了?,便是身体撑得住,我的精神也撑不?住了?,日?复一日?的疼痛已消磨掉了?我所有?的意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去。
可每次看到你,看到两?个孩子,甚至是元元和冉冉,我都觉得不?甘心,想和你们在一起更久一些,我真的太怕痛了?,怕到宁愿去死,我也害怕刀子捅破我的肚子,害怕死得这么不?体面,可我还?是决心想再试一试。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就赌一赌,赌上苍待我并没有?那么苛刻,赌我们缘分不?至于如此浅薄。
可阿兄,万一,若万一不?幸,能不?能看在我这样努力求生的份儿上,也为了?我一次,好好带阿鲤和夭夭长大。
不?要忘了?我。
但也不?要太惦记。
偶尔想起,就很好了?。
相思留。
第五十二章
晨露挂在草地上, 纤弱的草茎,撑起硕大的油润的叶片, 瞧着不?堪重负似的, 可悄悄的,那枝干又伸长了些许。
相思像那株草,孱弱, 但是坚韧。
像是永远也不?会被谁打败。
李文翾抬手,轻轻推开门。
相思昏迷的第三天,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多久没合眼了,以至于周遭一切像是和?他之间?有?了隔膜,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比如相思睁开眼正在看他。
下人们打了一盆温水过来, 他亲自浸泡了布巾给她擦拭脸和?身子, 小心翼翼,怕碰到她伤口。
一抬头, 她还在看他,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转着, 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迷茫。
他骤然惊觉,这?不?是幻觉。
手中的东西啪嗒落了地,她的眼睫也瑟缩了一下,终于哼出一声:“好疼……”
真疼啊!
动一动, 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