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她将头靠在他的颈间,怯弱无助地呢喃:“有思,你不要走,我怕黑。”
赵璟当然知道她怕黑,从前两人躲在萧府后院的廊庑下看星星,鱼郦总是要紧挨着他,起初赵璟还很自作多情了一番,后来才知道她是怕黑。
这毛病也不是从小就有的,是萧夫人去世后,鱼郦回田庄守丧,被那些恶婆子们深夜关在灵堂里吓出来的。
黑暗于鱼郦而言,不仅仅意味着漫长凄冷的长夜,还是母亲仙逝,父亲抛弃,恶仆们的欺辱,以及永无止境的孤独绝望。
赵璟想要她像小时候那样挨着自己,依靠自己,可当她抱住他的时候,他只觉出了无边无际的悲哀。
鱼郦像丝萝一般紧紧缠住他,在他的沉默里不停地蹭他,显得焦虑不安。
直到赵璟覆住她的手。
他回身吻她,唇齿锋利,带了强烈的惩罚与占有意味,像一头嗜血的狼。
刚刚束起的罗帐又被打落。
鱼郦留住了赵璟,却彻底无法入睡,她盯着穹顶,从沉酽黑夜到晨光熹微,她察觉到赵璟醒了,慌忙闭上眼,装作不经意地翻身,往他怀里钻。
赵璟搂住她,轻轻吻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将她隔回床上,然后赤脚轻步走出寝阁。
宫女们守在外殿,立即上前为他穿戴冕服,崔春良奉上漱具,在一旁小心打量赵璟,见他眉间仍缭绕着深浓的黯然愁绪,可是脾气平和了许多,不像往常一见完萧姑娘就回来摔摔打打。
前朝还有一堆无序乱麻等着赵璟去理。
虽然君臣商讨之下,一致觉得前周成王成不了大患,但周军北上的消息还是在坊间传开。
为抚惶惶人心,赵璟特意重启因越王谋逆而暂时搁置的恩科。
赵璟特意将外放半年的嵇其羽召了回来。
嵇其羽这半年过得甚是精彩,从地方上的提举市舶司、提举茶马司到团练州观察使、凤翔府通判,历练了一番,才风尘仆仆地应召回京。
赵璟让他先做礼部祠司郎中,跟着左相文殊筹备科举,文殊任主考,他做监考。
赵璟叹道:“自打朕登基,就觉得和老师疏远了许多,萧相私心太重,侯士信又是父皇旧人,这满朝文武朕能真心信任的人不多,其羽,朕见到你,多少是有些安心的。”
他这么说话,多少让嵇其羽有些惊讶。
人都说帝王多疑,可没想到竟多疑到这程度,连自己的老师亲舅都不信。在嵇其羽看来,宁殊是很值得信任的,萧琅虽然有些私心,但萧家的前途命运早就绑缚在官家身上,实在没有必要别生心思。
嵇其羽有些惶恐:“臣一定会加倍努力,不辜负官家期望。”
赵璟与他客套了几句,嵇其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只碾文白玉的长命锁,乐呵呵地双手奉上:“听闻官家喜得麟儿,区区俗物,聊表臣的心意。”
崔春良递到赵璟手里,赵璟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心事重重地笑:“你们怎么都喜欢送这个。”
他想起了月昙公主。
如果没有前周成王作乱,可暂时随意安置戎狄公主,反正山河宁静,兵强马壮,不怕边关生变。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万一戎狄趁火打劫,南北成掎角之势,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偏巧这时萧太后身边的大长秋荆意求见。
萧太后见这几日萧婉婉下蹿下跳地折腾,完全笼络不住赵璟的心,失望之余,有了别的计量。
“大娘娘的意思是,官家朝政繁忙,无暇照顾皇长子,可将孩子送到慈安殿,她来照料,也能彼此做个伴。”荆意敛着袖,毕恭毕敬地转述萧太后的意思。
赵璟差点笑出来。
把孩子给他母亲?是他疯了还是他母亲疯了。
一旁的嵇其羽低低垂着头,盯着砖缝在瞧,心里在想,唉,萧太后在别宫里住着挺好,官家真不该把她弄出来,大约还是为了稳住萧家吧。
赵璟道:“接皇长子的事情先不急,朕眼下倒是有件事想让母后代为操劳。”
过几日便是赵璟的生辰,他想让萧太后出面,宴请宗亲勋贵,特别是十六到三十岁尚未婚配的郎君,再将月昙公主请来,让她一一相看。
若是顺利,还可以让萧太后收月昙为义女。
萧太后听到荆意的回话,冲萧婉婉笑道:“瞧瞧,你前几日还担心那个月昙,现在知道了,官家对她根本就没那意思。”
萧婉婉将剥好的榛子仁放在小银碟里,神色稍霁,还是有一丝忧虑:“姑母不知道,那日婉婉与月昙公主打了个照面,一下子惊呆了,她长得实在太像我阿姐,一个异族公主,怎么长得像阿姐。”
听她提及萧鱼郦,萧太后一下子想起杀子之仇,笑容冷却:“想又怎么样?算是有思念旧情,把萧鱼郦放了,现如今她恐怕早和那些前周余孽混在一起,不知去向了。有思若真舍不下她,不会放她走的。如今他连孩子都有了,也没再提过萧鱼郦,想来是把她忘了。月昙公主有那么张脸,说不准是福是祸呢。”
萧婉婉很佩服她的姑母,不管出现什么状况,她总会往好处想,十分擅长自我安慰。
可是她不这么觉得。
她来宫里前,娘亲对她说,男人都是薄情寡性的,有了新人就会忘了旧人,当年她就是凭着一腔温柔小意拢住父亲的心,在萧府里站稳脚跟的。
她比阿姐年轻,只要足够努力,官家一定能被打动。
可是这么久,官家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唯一一回平声静气与她说话,说得还是关于阿姐的话。
她不愿意承认,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官家根本就没忘记阿姐。
萧婉婉强挤出笑靥,说着漂亮话,逢迎着萧太后。
她不能认输,萧家人素来凉薄,若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如阿姐,会像当初舍弃阿姐一样舍弃她的。
赵璟今日很累,只觉得有许多东西压在心头,他将鱼郦拢在怀里,用手指做梳,顺着她一头青丝,漫不经心地说:“我过几日生辰,会在慈安殿排宴,你同我一起去吧。”
鱼郦正低头玩赵璟的头发,将他的头发一圈缠在食指上,闻言,手劲一错,赵璟捂着头皮哀嚎:“干什么?”
她忙把头发从自己指上扯下来,给他按摩头顶。
她不说话,赵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不是简单地排宴,而是要昭告给所有人,皇长子的生母是她萧鱼郦。
赵璟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头的邪火,换了个话题:“母后说,她想照顾寻安。”
这会鱼郦倒是开口了,她摇头:“不行,她会把寻安教坏的。”
他们赵氏起源于甘南,祖先牧马为生,后来到了乾佑帝这一辈,民生凋敝,实在活不下去,干脆落草为寇,辗转去了襄州,为正血统,干脆强认襄州为故乡。
甘南牧马族有个传统,家族里出生的长子不能由女眷抚养,包括自己的母亲,防止被娇惯坏,长大后不能与凶兽厮杀,护不住马匹。
因而,赵璟幼时就跟在乾佑帝和宁殊身边,不曾受过萧太后的教导。
倒是赵玮一直在萧太后膝下长大。
时移势易,到今日,族规其实已经变了,只要保证皇储遵循这一条例,其他的皇子可有可无。
萧太后提出这要求,其实是认定了这个生母不详的皇长子是不可能成为太子的。
其实这样也好。
鱼郦想,寻安若能一辈子游离于权力之外,那才是福气。
至于萧太后那边,断不能让她知道,寻安是她杀子仇人的孩子。
最好的结果,就是她悄无声息地死去,她死了,赵璟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公开她的身份,寻安的生母是宫女也好,是歌姬也罢,总好过是罪人之子。
想通这一点,鱼郦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蹙着的眉宇舒展,也不觉得在赵璟的身边有多么难以忍受了。
赵璟一直盯着她的脸,所有尽收于眼底,问:“你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竟好像自己偷偷乐一样。”
鱼郦勾唇:“你都说了是自己偷偷乐,那说出来不就不可乐了。”
赵璟扬眉,他已经许久没听到鱼郦与他打趣。这么些日子,她就像是个美丽的人偶,苍白无光。可刚才那一瞬间,他又在她的脸上觑见了生动明媚的光,犹如昙花一现,倾倒众生。
他没出息地心动,抱住鱼郦,吻向她的唇。
鱼郦轻轻避开,柔声说:“有思,我想向你要一样东西。”
赵璟盯着她,像凶兽盯久违的食物,眼底汇聚贪婪的光,急不可耐地说:“你只管说。”
“能不能……把我的剑还给我。”
赵璟那浮动蒸腾的情愫瞬间冷却,抓着鱼郦的手缓缓松开。
那柄蛇骨软剑最后在鱼郦身边,是东宫里杀赵玮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再醒来,就找不到剑了。
她知道,一定是被赵璟拿走了。当时觉得反正再也用不上了,就没再问他要。
可是如今,她既存了那样的念头,那这把剑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
它是她的伙伴,是见证她由软弱走向坚韧、脱胎换骨的伙伴,若有来生,她必不做闺阁里的娇娇女,要做剑客、做侠士,哪怕一生贫苦,也绝不攀附在旁人身上而活。
所以,不管赵璟会不会不高兴,她都要把剑要回来。
赵璟却没发火,只是神情幽邃地瞧她,问:“这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鱼郦道:“它陪了我五六年,就算是个物件,也会生出些感情。”
她随口一说,却刺进了赵璟的心里。
物件如此,人呢,更是如此罢。
赵璟心头被刺得血迹斑驳,对着鱼郦时却笑意温润:“好,我这就去拿给你。”
他在亵衣外系了件披风,去书房翻找出那柄蛇骨软剑,递给崔春良,吩咐:“找个鼎炉,把它熔了。”
崔春良应喏,赵璟又道:“熔了之后,把铁水端给窈窈,记住,要告诉她,这是她的剑。”
他说这话时,正坐在书案后,双手交叠,面含微笑,俊秀若琉璃美玉,清雅似濯濯山泉,纤薄的唇角勾着,明明极赏心悦目的一副皮囊,却让崔春良看得遍体生寒。
崔春良走后,赵璟没再回寝殿,他在宫苑里漫步,不知不觉走到宣德门边的阙楼前。
镇守阙楼的都虞侯下来拜谒圣驾,赵璟让他平身,让跟随的禁卫内侍止步,独自一人登上了阙楼。
风起梁栋数杖高,凭高俯瞰,九重云烟如在脚下,目所能及,是屋舍鳞立,万家灯火。
原来站在高出,同站在下面,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也不知当年,鱼郦站在这里,站在明德帝身边时,心里在想什么。
当年赵璟去刺杀薛兆年,被刺史府的暗卫所伤,其中有一剑离他的心很近,在被宁殊和宁棋酒救走后,就陷入了昏迷。
那时乾佑帝已决定起兵,他们不敢滞留金陵,只能快马加鞭赶回襄州。
路上赵璟偶有苏醒,但意识迷离,宁棋酒说他伤得很重,需施以针灸,针灸过后,赵璟就再度陷入深重的昏迷,常常四五天不得醒。
待他彻底清醒时,已经身在襄州了,并且听说鱼郦入宫做了女官。
赵璟闹过一阵儿,要赶回金陵带鱼郦一起走,宁棋酒就嘲讽他,凭他的身子骨,没到金陵只怕就死在半道上了。
他想过写信,至少要让鱼郦知道自己安然无恙,信送出去,却是石沉大海。
后来,他做了一件冒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