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起事后的几个月,赵璟联络散布在宫中的细作,扮作禁卫,偷偷潜入了禁宫。
他白天藏在庑房里,晚上出来,在细作的指引下去了宣德门。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月光皎莹的夜晚。
高耸的阙楼上站着两个人,男的身着绛纱袍,头戴皂纱折上巾,是明德帝;女的一袭红裙,挽着螺髻,是鱼郦。
远远望着,倩影成双,真是般配。
两人站了一会儿,明德帝给了鱼郦一柄软剑,她从头到尾细细看过,悬于腰间,冲明德帝郑重道:“窈窈以后会用这柄剑为主上杀敌。”
明德帝瞧着她稚嫩清澈的面庞,温润一笑:“傻窈窈,孤给你这柄剑不是让你杀敌,是让你保护自己。世间人分男女,但在艰难凶险面前是不分男女的。自今日前,你就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世家小姐了,而要做一个勇敢的人。昂首向前,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他抬手扶正她鬓边偏斜的钗,道:“你要记住,你遇上的所有困境都可以自己解决,永远永远不要做一朵只知依赖别人的菟丝花。”
鱼郦摸向腰间的软剑,心底有些茫然。她不知主上口中的新人生是什么样的,她自小接受的教育是为女子该温驯守礼、循规蹈矩,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根本无关女子,好像与主上所说完全背道而驰。
可是她又本能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为什么薛兆年的一句求娶,就可以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让她陷入难堪。如果她能同男人一样,厮杀疆场,建功立业,那么,是不是就不必被情爱婚嫁所束缚,不必像个物件似的,被送出去联姻巩固权势。
但这些对话,阙楼下的赵璟根本听不见,他只看见,明德帝给了鱼郦一柄剑,然后将要下楼时,又将自己的鹤氅给她披上。
赵璟头戴翎盔,遮住大半张脸,混入其他禁卫跟随二人。
在回东宫的路上,明德帝说:“萧家于数月前举家前往襄州,连家中厨子都带走了,想来是提前知道襄州节度使要造反,怕朝廷追究他们的姻亲之故,受连累。”
鱼郦心中一片漠然,厨子都带走了,唯独丢下女儿。
但她正苦恼另一件事:“父亲暗中给我来信,让我做细作,替姑父打探主上的情况。”她冷哼:“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真是痴人说梦。”
明德帝含笑歪头看她,发觉她似乎在悄悄改变。
刚进宫时那么娇弱无害的姑娘,奉行礼仪,言谈谨慎,是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讥讽自己父亲这般不孝不悌的事。
明德帝没挑明,略微思忖道:“你就应下吧,若是不应,难保他们会不会去想新招式来逼你,至于传什么消息出去,那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鱼郦顿住步子,转过头来看他,明眸闪亮,“主上,你不怕我暗渡陈仓,背叛你吗?”
明德帝笑不可扼,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说不定将来,孤还要指望你呢。”
他话语中的信任让鱼郦大受鼓舞,她挺胸道:“主上,你放心,就算把我全家——除了祖母,还有赵家那一大家子绑在一起,我也会选你的。我萧鱼郦对您的忠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
明德帝笑得岔了气,捂着胸口直“哎呦”,鱼郦脸颊微酡,有些被他的反应气恼到,越过他要走,被他拉了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敛起笑,神情严肃:“窈窈,你到底与那造反的逆贼是亲戚,虽然暂时无人注意到你,但难保以后战事愈加胶着,会不会有人在父皇面前提你。孤有个打算,想成立玄翦卫和昭鸾台,玄翦卫交给蒙晔,而昭鸾台则给你。两府事涉机密,凡进去的人都要洗去俗世身份,这样,可保你安宁。”
说到紧要处,明德帝不再让人跟着,赵璟同其他禁卫一起被遣退,他扶剑站在宫墙拐角,隔翎盔遥遥看他们,渐行渐远。
赵璟一直不愿意承认,暴躁乖戾的背后,其实是在掩饰怯懦。
他曾经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口怯懦过,他怕摘去翎盔站在鱼郦面前,却带不走她;他恨自己站在下面,高高仰望阙楼上明德帝和她成双成对的那种感觉;他恨鱼郦向明德帝表忠心,而他赵璟却连一个单独的姓名都不配有。
世间万般事,由不得犹豫胆怯,一旦胆怯了,就再也弥补不了遗憾。
重逢后的每一天赵璟都在后悔,那个时候他应该找到鱼郦告诉她事情原委,她若愿意跟他走,就是拼死他也要护住她;她若不愿,甚至她要出卖他,那也只是一死。
他去杀薛兆年时,就想过愿为她而死,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相互看尽对方的狰狞薄情,离心离德,相互折磨。
清晨,崔春良奉旨捧着一壶凉却的铁水去见鱼郦,当他说出这是她的剑时,鱼郦却没闹,只是目光怔怔凝着那铁水,半晌,泠泠笑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到可笑。
她怎么会在少女时喜欢一个这样的人?他不配,不配。
偏偏赵璟很想看她的反应,他穿着朝服走进来,坐在鱼郦的身边,揽住她,温柔地问:“窈窈,我把剑给你了,你高兴吗?”
作者有话说:
颈椎麻了……剩下的七千字明天补哈,狸狸不鞠躬了,狸狸磕一个:)
第24章
“窈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鱼郦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璟很不喜欢她这样空洞疏离的反应,哪怕她跳起来和他闹, 哪怕她破口骂他几句, 也好过现在这悲喜皆无、无魂无魄的模样。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骤紧,催促:“说话呀。”
鱼郦轻扯了扯唇角,语调轻灵:“我高兴呀,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样东西。我都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了……”
赵璟微怔, 随即倾身拥住她,伏在她耳畔,深深地说:“窈窈,你有我不就够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注定是要长厢厮守,至死不休。”
这蜷蜷深情的契阔, 却说得鱼郦通体发凉。
她任由他拢着, 没有推开他, 也不再说话。
内官来催促赵璟,道到了上朝的时辰, 满朝文武已经候在殿里了,自官家登基还从未有过早朝迟到的时候,如今殿里已经隐隐有了私语议论。
赵璟放开鱼郦, 崔春良过来给他戴上十二旒冕, 白璇珠帘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横飞的戾气。
他撩开珠帘,印在鱼郦额头上一个吻, 才转身走了。
近来, 别宫那边传来消息, 太上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御医给出诊断,怕是熬不过来年秋天。
工部已经开始修缮吉地。
今日朝会,两府三台官员们罕见的意见统一,齐齐上表,请求官家早立皇后。
太上皇一旦薨逝,三年之内皇帝不能大婚,那就意味着后位还将虚悬数年。
赵璟对这个话题很烦躁,起先只是规避,朝官们察言观色,大多不再提,唯有中书省里一个新晋上来的右司谏敢犯上直言:“官家圣明,如今蜀中叛乱,若迟迟没有合乎正统的嫡子降生,实不能安朝野内外的惶惶人心……”
赵璟对蜀这个字异常敏感,轻而易举撩动起他潜藏于心底的愤怒,还没等这个右司谏说完,他便冷声打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朕收复不了蜀地,赢不了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吗?”
右司谏惊愕:“臣没有这个意思……”
“来人!”赵璟吩咐殿前司守卫:“拖出去,杖责。”
殿前司将要把人架出去,宁殊咳嗽着上前,道:“规谏乃是右司谏指责所在,请官家看在其尽忠职守的份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还未说完,宁殊遽然猛烈咳嗽,当朝呕出一口血。
满朝哗然,赵璟也顾不得跟那言官置气,连忙下御阶查看,吩咐内侍去传御医。
宁殊的病在赵璟刚刚登基时就已见端倪。
御医说他肺有阴寒,郁而化寒,寒伤肺津,加之年迈,内里虚耗透了。
宁棋酒守在宁殊病榻前一个劲儿地哭,谭裕这么个五大三粗的郎君也悄悄红了眼眶,背过身去不说话。还是嵇其羽去安慰宁棋酒:“别哭了,一会儿老相国醒了,瞧见你们这些样子,他会难过的。”
宁棋酒这才哽咽着擦干净泪水。
她含怨看向负手站在窗前的赵璟,道:“流言说祖父是被官家给气病的。这些日子祖父总是长吁短叹,他虽不说,可我也知道,自打官家登基,便一意孤行,再听不进他这位老师的话。我却想不通,我们祖孙自官家还为质子时便全心全意地追随您,如今您御极天下,是觉得我们碍眼了吗?”
宁棋酒出身鸿儒世家,是襄州有名的才女,满腹经纶,口齿伶俐,句句切情切理,说得赵璟愈加沉默。
就在这时,宁殊醒了。
宁棋酒再顾不上指责赵璟,她小心搀扶着宁殊坐起来,要喂他喝药,宁殊将药推开,目光寻向站在宁棋酒身后的赵璟,虚弱道:“臣还有话要对官家说。”
赵璟温声道:“老师好好休息,待您休息好了,我们师徒还有很多时间。”
宁殊眉头紧皱:“你是不是嫌老师聒噪了?”
赵璟无法,只得接替宁棋酒坐在病榻边上,接过药亲手喂宁殊喝下去。
那滚烫苦涩的药入喉,宁殊脸上有了些许血色,他靠着粟芯软枕,谆谆劝说:“官家正值盛年,春秋鼎盛,听不进那些立储的话也在常理中。可是您要明白,您是官家,是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您的身上系着国祚昌平、黎庶安危,您是不能任性的。”
赵璟垂眸不语。他生了一张纯良无害的俊秀面庞,若美玉温润,安静时就像回到了孩童时,纤长的睫毛轻覆,薄唇抿着,沉默中透出些无辜委屈。
宁殊心里很清楚,不管赵璟平常看上去多么精明强悍,可细究内里,他只是一个在九岁时就被匆匆折断童年,长久活在动荡不安中的可怜人。
他敏感多疑,残忍暴躁,这一切不过是用来遮掩内心的缺失与脆弱。
宁殊抚着赵璟的手叹息:“我去找萧太后的事,想必官家早就知道了。”
疏远猜忌全由此而来。
但赵璟不会承认:“老师多心了。”
宁殊以袖掩唇不住咳嗽,赵璟接过宁棋酒递来的梨汤,顺着他的背,喂他服下。
宁棋酒有些沉不住气:“祖父,您去找大娘娘做什么?”
谭裕悄悄扯了扯她的袖角,被她横了一眼,才讪讪放开。
许是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有些话宁殊不再避着自己的孙女,他道:“我想劝大娘娘,萧氏权柄日盛,若要染指后位,只怕外戚干政,遗祸无穷。”
赵璟唇边噙着薄讽:“她不会听的。”
赵璟心里一直有很清醒冷酷的算计,他把萧太后放出来不是因为母子情深,而是为了稳住萧家,为其所用。
他逼父皇禅位,终究算不得光彩,而这朝中多是忠于乾佑帝的遗臣,在他初登帝祚根基不稳时,还需要萧琅替他翦除这些绊脚石。
萧琅贪婪、卑劣,这些他都知道,但这样不是很好吗?做起事不择手段,排除异己毫不眨眼,不比那些受忠孝节义束缚的所谓贤臣好用多了。
等坐稳江山,他再朝萧琅下手。
兔死狗烹,乃帝王之策。
但本能的,赵璟不想让自己的老师知道自己这些卑鄙的计量,正如宁殊也不想让自己的爱徒知道,他的母亲贪慕权柄胜过母子亲情。
师徒两相对嗟叹,宁殊道:“眼下之计,臣即将弥留,这朝野上下将要以萧相为尊,为稳住萧家,官家可立萧三姑娘为后,待来日您羽翼丰满,自当再择一清流门第的贤淑贵女为后。”
赵璟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中一闪而过痛苦之色,但顾念宁殊的身体,还是避重就轻:“老师好好养病,这些事情朕自有计量。”
听他们谈论到这个话题,宁棋酒碎步挪腾到榻边,轻扯了扯被角,宁殊掠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严厉斥责,宁棋酒吃了瘪,只有碎步挪走。
宁殊知道,赵璟是在敷衍自己,他自知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这个徒儿,生怕自己死后再无人约束他,他会肆行暴.政,残虐生灵。
他深思苦虑,终于想到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臣最后还有个心愿,希望官家能允准。”
“臣想见一见皇长子的母亲。”
此话一出,寝阁内骤然死寂。
同宁殊一样,谭裕和嵇其羽都知道皇长子的生母是谁,他们默契地瞒住所有人,包括宁棋酒。
所以,在死寂里,最沉不住气的还是宁棋酒,她揪住祖父的被角,不安地嘟囔:“那有什么值得见的?”
宁殊没理她,只目光灼灼盯着赵璟,“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