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鱼郦愣怔片刻,转瞬释然:“却是对不住药王,我不姓裴,而姓萧,闺名鱼郦。”
“萧?”万俟灿冷笑:“兰陵萧氏的萧?萧相国的萧?萧太后的萧?”
鱼郦颔首。
万俟灿嘲讽:“原来这一年来,让当今官家不惜重金求医的女子就在我的眼前,我这药庐竟能迎来这等贵人,好生蓬荜生辉。”
鱼郦垂下眼睫,轻轻道:“欺骗药王是我的不对,这厢向你赔罪。蒙晔是旧相识,他的身份做不得假,还望药王大人大量,不要迁怒于他,鱼郦感恩戴德。”
她敛衽为礼,越过万俟灿往外走,蒙晔朝她伸出手,细细忖度之下,挽留的话终究都咽回去。
他看向万俟灿,叹息:“为何要出口伤人?”
“你倒是对她格外宽容。”万俟灿将鱼郦为蒙晔包扎过的白绢全部扯下,满脸厌弃地丢出窗,嗤笑:“我都听见了,不过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当年识人善用的明德帝竟也有眼瞎的时候。”
明德帝是当年万俟灿还是少女时一腔热血闯江湖遇上的最崇敬的人,也曾有过誓死效忠的决心,后来为了顶起药王谷的门楣,不得已留书离去。
当年的她万万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明德帝的死讯传来时,万俟灿正在给病人诊脉,她听得童子来报,只淡淡应了一声,神色平常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想要起身,才发觉腿脚像被抽干净了筋骨,酸软疼痛得难以站立。
她伏在案上痛哭,哭了整整一夜,自那以后立下规矩,凡魏朝官宦及其家眷来求医,拒不接待。
万俟灿将药重重糊在蒙晔的伤口上,恨道:“你骗了我,坏了我的规矩。”
蒙晔咬牙忍住疼,转头看她,目中深含惆怅,“你怎么还是这么个火爆性子。你怎么就认定她说得是实话,你没看见她眼中有泪吗?”
万俟灿一怔,奚落:“不梨花带雨怎能惹人怜惜?照你说话,她是装出一副贪慕虚荣的模样,那又是图什么?”
蒙晔只觉心如刀割,愧疚且无奈:“你不懂,她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自己扛……”
鱼郦从药王谷出来,盘山道尾停着一辆黑鬃马车,神骏沐在初生的日光里,正闲闲地用蹶子刨地。
嵇其羽立马迎上来,“娘子,请上车。”
鱼郦闭了闭眼,踩着杌凳上去,赵璟果然坐在里面,举着一本奏疏在看,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鱼郦。
她巴不得清静,坐得离他远远的,仰靠在马车壁上,合目养神。
她觉得很累,自从赵璟出现在她面前,她脑子里就像绷着一根弦,时不时被弹几下,铮然裂响,震得她耳鸣目眩。
她到今日才总算知道,原来真正的折磨不在于刀剑棍棒相加,而在于细水长流的割剐。
自打鱼郦上马车,赵璟就再没看进去奏疏上的一个字。他忍不住偷看鱼郦,看了几回,见她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原本攒在心头的柔情渐渐消散,只余冰冷怨气。
他在等鱼郦的时候想过了,如今可看成是个全新的开始,纵然从前的日子不甚美好,导致彼此心头满是疮疤,可到底已经过去了,该收拾心情往前看。
不管他用了何种卑劣的手段相逼,也不管鱼郦忍下多少委屈怨恨才答应他,两人总算是坐到了一辆马车上。
赵璟放下奏疏,捋了捋胸前那股燥气,从食匣里摸出一碟桃脯,端到鱼郦面前:“从前你最喜欢吃的。”
鱼郦睁开眼,掠了一眼那些滚过糖霜的鲜亮桃脯,神色中颇有些漠然。
她轻扯了扯唇角,意有所指:“你也知道,是从前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自然咽不下去。”
赵璟端着瓷碟的手指骤然绷紧,他想要翻脸,但还是忍住,拿起一颗送到鱼郦唇边,温柔轻言:“那就试着重新让自己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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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窈窈,我想你想得紧……”
虽然赵璟在微笑, 可鱼郦无端从他的脸上觅到了些狰狞的意味。
她想,如果不吃,赵璟会不会给她硬塞进去。
于是张开了口, 把那颗桃脯咬进了嘴里。
赵璟见她乖乖的, 神情略有舒缓,扬起眉,“如果你喜欢垣县,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时日。”
鱼郦心想, 与其说她喜欢垣县,不如说她喜欢这世上任何一处没有赵璟的角落。
这些,就算他心里清楚,也会装作不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的。
她不应声,赵璟也不恼, 继续说:“我可以下旨, 在垣县修建行宫, 待行宫落成之日,我们再来垣县, 也就不必住在那简陋的酒肆邸舍里了。”
赵璟畅想着未来,情到深处,放下瓷碟, 将鱼郦整个人环住后去握她的手, 发觉她的手冰凉,嘀咕了一句“准是昨夜淋多了雨着了凉,今夜再去药王谷, 要穿得厚实些。”
他提及药王谷, 鱼郦心里一咯噔, 被赵璟迅速捕捉到,他问:“怎么了?”
今日算是与万俟灿彻底翻脸了。鱼郦这些日子频繁往返于药庐与邸舍,深知万俟灿的为人,她爱憎分明,对瑾穆一片忠心,既然将事情挑明,她绝对不会再为鱼郦医治。
鱼郦有些担忧,她这手治与不治倒在其次,只怕赵璟知道万俟灿拒绝治疗后,会为难她。
她越想越忧心,昳丽的眉间愁雾不散,赵璟搂着她在她耳边又聒噪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两人回到酒肆,将要进去时,慕华澜差点从对面的邸舍冲出来,被鱼柳拦腰抱回去。两女倚在门边可怜巴巴看着鱼郦,鱼郦冲她们笑了笑,转身随赵璟进了酒肆。
今日再来,鱼郦才注意到,酒肆虽陋,但赵璟住的这间寝阁是正儿八经装点过的。
正中摆了一张瘿木枨云纹膳桌,其后是黄花梨泥雕花太师椅,南面连着敞天的阅台,阅台上半垂一张透光缕花的竹篾湘帘。
往里看,綦文丹罗帐半挽,床上铺着象牙细簟,七月的天仍有余热,赵璟素来怕热,一直用着。
但他把鱼郦领进来后便让人把象牙簟撤了,又命抱来几床厚实的缎被。
鱼郦冷眼瞧这架势,再明白不过,晚上还是躲不过要同床共枕。
她自打生完寻安,就有些畏寒虚弱,夜间入眠四肢冰凉是常有的事。
赵璟命人布置完这一切,便坐入了太师椅,看着僵立在罗帐前的鱼郦,道:“你的脸色不好,要不睡一会儿。”
鱼郦立即警惕。
赵璟呵呵笑了:“你要不要去照照铜镜,脸白得像鬼一样,我可下不去手。”
鱼郦也确实累了,这种累是思虑过深、忧心所致的筋疲力尽,整个人失了精气神,像霜打的茄子。
她索性豁出去:“我想沐浴后再睡。”
赵璟朝外喊了一声,不出一炷香,便有人将浴桶、浴水、花瓣和香胰都抬了进来。
两人之间隔了扇屏风,赵璟看见薄绢上细影袅娜,不时探出一只纤纤素手,将脱下的旧衫挂在屏风上。
白雾飘出,浴水哗啦啦响,惹得赵璟心猿意马。
他有种感觉,在垣县再见面后,鱼郦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在寝殿里那么死气沉沉、逆来顺受,变得牙尖嘴利,充满了攻击性。好像拓在画卷上的美人倏然被赋予了魂灵,变得活色生香。
赵璟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凝着屏风上摇晃的影络,轻笑了笑。
鱼郦听见了他的笑声,散布安静的寝阁里,让她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将自己埋入温热的浴水中,越来越往下,直至浴水没过口鼻。
赵璟有一阵没听见里头的声音,心中一紧,起身去看,刚走到屏风前,就听里面水花爆开,花瓣四溅,鱼郦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官家刚刚可是说了,我脸白得像鬼一样,你下不去手。”
赵璟悬起的心回落,转身坐回太师椅,难得没翻脸,“洗完了就快出来,水凉小心伤身子。”
鱼郦快速洗完,拿起早就搭在屏风上的干净亵衣,系好衣带,才从屏风后绕出来。
她一头青丝湿漉漉铺在身后,赵璟看了直皱眉,让人送进来四个炭盆,整整齐齐摆在床前。
鱼郦习惯在沐浴后趴着睡,长发顺着床沿滑下去,几乎齐地。
赵璟在看奏疏的间隙瞥了几眼,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来给她划拉回去。
这一靠近,就再舍不得走。
她身上有一股极清淡宜人的香气,如兰似麝,被衾自肩背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皓腕,也不知睡梦中有什么令她那般紧张,手指微绻,像在跟什么较劲。
赵璟弯身坐在床边,想给她把被衾盖严实,手将要落下,鱼郦猛地弹起来,狠踹了他一脚,裹着被衾连连后退。
赵璟一时不慎,被她踹了个趔趄,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他怒气冲冲回头,见鱼郦裹被缩在角落里,双眼冰冷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个无耻的登徒子。
赵璟一口气梗在胸前,怒道:“我好心给你盖被,你这是干什么!”
鱼郦脸上满是怀疑,那神情像极了在说:你会好心?笑话!
赵璟气急,挽起袖子来回踱步,暴躁之下干脆低头拆解衣带,一边拆一边道:“反正也要担这恶名,不如做实了,我总不能吃亏。”
鱼郦双目圆瞠,想不到这人竟会如此无耻,见他飞快脱了外袍只着深衣,心里一紧张,干脆扔了被衾下床赤脚往外跑。
赵璟岂能让她跑了,飞身将她拦腰抱住,凑到她耳边呢喃:“窈窈,不管你有没有想我,我可是想你想得紧……”
嵇其羽躲在门边偷听里头动静,听到这一句脸腾得红了,觉得不宜再听,往旁边挪了挪,红晕一直漫到了耳廓。
正陷在遐思里,里头忽得一声震天响。
鱼郦仰躺在床上,怔怔看着铜炉从自己的手里掉落,赵璟的脑袋上挨了这么一下,愣愣看着鱼郦,眼睛睁得老大,一副死也不瞑目的样子。
他轰然倒下床,失去了意识。
鱼郦环着自己愣了半晌,直到外面嵇其羽耐不住,试探着唤了声“官家?”,她猛地回神,捏着嗓子喊:“你混蛋,呜呜……”
嵇其羽立即又退回一边。
鱼郦飞快奔下床,撩起衣衫穿上,从窗跳了下去。
自然惊动了守在酒肆前的守卫来追她,她稀里糊涂跑了三条街,忽然想起华澜她们,正要回去叫她们一起跑,从小巷钻出来一个黑衣人,蒙住她的口鼻把她拖了进去。
那人将她扣在墙上,一个男子自穷巷深处走来,约莫四十岁,褒衣博带,文雅飘逸。
鱼郦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朝黑衣人摆了摆手,后者立即将鱼郦放开。
他朝鱼郦揖礼,微笑道:“在下相里舟,见过萧尚宫。”
鱼郦想起来了,相里舟就是成王李翼最信赖的军师,从前她陪瑾穆去成王府的时候,常见此人随侍成王左右,极受倚重。
她想起路上蒙晔对她说过的,成王死后,就是相里舟收拢起残余兵马,退守蜀中,以求东山再起。
与鱼郦猜度得不差,蒙晔所率的玄翦卫与相里舟并不和,两方人马各行其是,谁也不服谁。
鱼郦对这个人有着天然的警惕,她看了一眼执剑在侧的黑衣人,问:“相里先生这是要干什么?”
相里舟捋了捋短髭,目中精光内蕴:“某听闻尚宫为先主复仇,内心钦佩不已。便知尚宫感念故国,忠贞不二。如今某携殿下残军退回蜀中,已是穷途末路,唯有向尚宫求助,奢求觅得一线生机。”
他说的话,鱼郦半个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