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 第51章

作者:且墨 标签: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近水楼台 甜文 轻松 古代言情

第83章 我从未后悔

  余府门?前拥堵, 余宏光的?马车载着萧蔚,正巧紧赶着白日里去上香的陈雄父女俩一道回府。余娴等候多时,出门?来迎, 见陈桉被搀扶着下车,便径直跑过去扶住另一边。

  “阿娘,您的衣角和袖口都沾惹了香灰,跪了?很久吧?”余娴垂眸观察一遍,低声问?,“从前女儿只以为您是信神佛, 而今想来,您每月一回, 跪拜整整一日,其实都?是在清赎您所说的深重罪孽么?”

  刚礼完佛的陈桉内心是释怀安然的?, 只低垂着眉眼, 露出恬淡的?笑容,“是,只能暂且求一时安稳罢了?, 真要?论起来, 是赎不清的。”

  爷婿几?个走在身后,听及此, 互通眼神, 余宏光上前一步, 替了?嬷嬷的?位置,握住陈桉的手。萧蔚状若未闻, 与陈雄一道谈话。

  穿过回廊, 步入厅堂,丫鬟献上茶水, 良阿嬷接过后退避了?众仆侍,待几?人坐下,她仍旧侍立在陈桉身旁,后者看她一眼,笑着摇头?叹气,她便也笑了?起来,拍了?拍陈桉的?手作?安抚。

  余娴的?眼神逡巡在陈桉与良阿嬷之间,握紧拳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定,提裙起身,走到陈桉身前一步远处毫不?犹豫地跪下,高声道,“阿娘在上,请恕女儿不?孝,即将违背您的?决定。”

  众人皆惊,萧蔚却起身撩袍,与她一同跪下。

  “你们这是干什么?”陈桉放下茶盏,待要?将两人扶起时,余宏光按住了?她的?手,冲她摇头?。

  “阿鲤,你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请求?”陈雄端身肃然,“何必下跪?这地上多凉!小桉若是不?答应,外公为?你做主就是!”

  余娴摇头?,“女儿请求阿娘允许良阿嬷回到余府,陪伴在您左右。”

  良阿嬷一惊,也不?知?这事是落到自己身上的?,急忙看向陈桉,冲她摇头?,“我也是头?一次听她这样说……”

  陈雄眼神一凛,“肯定是你还跟从前在麟南似的?,咋咋呼呼没当好差!要?不?然阿鲤怎么可?能把大婚的?时候一道陪过去的?奴仆遣返回府?!”

  余娴赶忙解释:“不?是这样的?,阿嬷一直待我很好!”众人再度看过来,她静了?静,接着说道,“当初我大婚,阿娘将陪伴自己几?十载的?亲仆良阿嬷给我,说或许得用,彼时我不?知?深意,只以为?是看家管事之类的?帮衬,那时我性子怯弱,心中也没个主意,只晓得听从母亲的?话,便收下了?。殊不?知?后来朝夕相处,对爹娘的?过往、麟南的?羁绊了?解渐深,才晓得阿嬷哪里是亲仆,阿嬷和阿娘分明亲如姐妹,麟南双姝曾患难与共,历经生死。阿娘把阿嬷给我,其实是割下心头?一块肉,分出了?保命符,只愿我平安健康。

  我不?仅享受着阿嬷的?日常照顾,还享受着这枚保命符带来的?益处。探查爹娘过往、玉匣诡秘,这趟水分明浑浊,我却片缕不?沾,浑然不?觉周遭危机四伏,一次次从虎口脱险,这些?都?是阿嬷暗中守护的?功劳,可?阿娘一边受着手足分离之苦,一边忍受午夜梦回麟南时光的?漫长孤独,还要?一边应付因玉匣之祸找上门?的?三教九流,日渐消瘦,形神疲惫。

  女儿知?道阿嬷心中也时时念着阿娘,不?仅是回麟南时触景伤怀的?瞬间,每次回余府,或是阿娘来萧家,阿嬷都?恨不?得与阿娘黏在一起,侍立在阿娘身旁,就好像在麟南,阿娘尚未出嫁时那样,阿娘受伤晕厥,阿嬷也近侍在旁,不?肯回家。阿娘太苦了?,您所说的?深重罪孽分明不?是您的?错,却要?背上人命,郁郁缩缩二十载,倘若良阿嬷在身旁,会不?会好一些?呢?”

  众人神色动容,恍惚间回忆起往事种种,陈雄掩去了?眼角的?泪,陈桉更是怔愣出神,看向良阿嬷,后者也正泪水纵横看着她,点点头?。

  直至听到最后,陈桉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反问?余娴,“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罪孽?”

  余娴肯定地点头?:“女儿知?道了?。”她埋首磕头?,掷地有声,“《枭山笔录》所述,余家祖坟中葬的?并非先祖,而是与阿爹亲厚的?族人,他们曾于阿爹有恩,喂养阿爹长大,助阿爹出逃,但终究难以违背生来就被余家驯化成?杀人死士的?本?性,我想,阿爹阿娘曾想过救他们出苦海,将他们带离余家。可?事与愿违,他们与世人不?同,看惯了?杀戮与酷刑,对他们来说,杀人饮血是让他们麻木又快活的?瘾药,没有瘾药,他们根本?就无法活下去。没办法,离开枭山,离开余家,离开玉匣,他们太痛苦了?,所以阿娘杀了?他们,你愿意背上他们的?命,痛苦自咎一生,只为?帮他们解脱。”

  话落时,陈桉已捂着脸泣不?成?声,绢帕浸湿,“数百人,死于我刀下啊!”

  “小桉!那不?是你的?错!”余宏光捧着她的?脸,眼底隐有血丝浮现,“你忘了?吗?他们拜你为?菩萨,从未怨过你!你年年回枭山祭拜他们,只有由?你点燃的?鞭炮隆隆响动,他们才会安息,没有人怪你!他们都?很感?激你!”

  良阿嬷看向余娴,摇头?哭道:“阿鲤,是我的?错,这一切本?该由?我来背!由?我动手!那时你阿娘已经怀了?你,早一年多前武功就已尽数废去,她分明提不?动双刀的?,分明不?该在怀着你时动杀孽的?……!那些?人求她,可?外面在放鞭炮,我竟一声都?没有听见!等我赶到的?时候,地室中已血流成?河!她提刀的?手颤抖出血,我只见到你娘跪在地上,放声痛哭,那时她该有多痛啊!”

  玉匣案被封存,升鼓庄余家饮鸩而死,余宏光和陈桉将部分死士救出,安置于陈家别苑。她想救他们,想教他们彻底寻回自我,寻回人的?本?性,可?日子一长,他们逐渐发现,这些?人是救不?回来的?。他们从前在升鼓庄内做着杀人行刑的?苦力,看着鲜血飞溅,烹锅沸腾,早已将人命轻贱,包括自己的?命,在别苑中,没有杀人行刑后的?扭曲的?面孔,也没有毁尸灭迹后的?哄堂大笑,空气中甚至没有鲜血的?味道,祥和的?气息比鸩酒还要?毒,入侵他们的?四肢百骸,让他们痛苦异常。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他们叫嚣着,咆哮着,睁着猩红的?眼,指甲挖进石壁,鲜血淋漓但不?足以慰藉不?安,恨不?得与身旁陷入疯魔的?死士互相啃嗜,见血见肉。

  他们对抗不?了?余家的?驯化,余宏光和陈桉亦否。

  一年多的?时间,将他们从别苑逐一转入地室,以锁链捆缚,牢笼桎梏。就算陈桉真是他们的?菩萨,余宏光真是他们的?河神,想救他们不?得,也只能声声泣血。

  那夜除夕,鞭炮声隆动,年节气氛厚重,地室中亦可?听闻。他们没有家人,救他们的?余宏光和陈桉是唯一的?羁绊,他们良心未泯,但实在撑不?下去了?,脸被指甲刮花,被锁链磨出鲜血,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做到,只好嘶吼着流下眼泪,见到陈桉,拜伏下去,高声求道:

  “菩萨,杀了?我们吧!”

  陈桉本?已拒绝了?,她想为?他们放鞭炮,带他们看烟花,却哭得撕心裂肺,去拿鞭炮的?路上改了?道,跌跌撞撞地到房中拿出了?许久未用的?双刀。

  爆竹一声压着一声,她也一刀接着一刀,亲手送他们上路。

  “背他们的?命,我从未后悔。”陈桉如是说,“可?我不?该在怀着阿鲤的?时候,杀人见血沾惹罪孽!我怕阿鲤出事,好怕她死在我的?腹中!”

  余娴出生的?那夜,余宏光和陈桉带走心腹,将死士尸身运往枭山埋葬,陈桉先下了?山,便有仇家举报余府深夜鬼祟,恐有杀人毁尸之嫌,官兵围住了?余府,进府搜查。他们知?道搜查者存有私心,借口搜查实则寻找玉匣,主心骨不?在,余家乱作?一团。可?这样还不?够,为?了?防止陈桉再向陛下献上玉匣脱身,仇敌遣刺客截杀她,偏偏此时她在马车中诞下阿鲤,身旁侍卫纷纷殒命,只有陈玉良在侧,始终护她们周全。

  幸而余宏光上山前早算到仇敌会有所动作?,写信请陈雄相助,陈玉良幸不?辱命,带着母女俩在城口与陈雄汇合,才逃过此劫。

  陈桉是百姓的?护身符,从此以后,小良却是陈桉一人的?护身符。陈桉以为?那夜陈玉良护住了?刚出生的?阿鲤,是阿鲤的?护身符,便在阿鲤大婚时,将这枚护身符交给阿鲤,可?她不?知?,那夜小良护的?,不?过是她的?小姐。

  “女儿恳请阿娘收回成?命,让良阿嬷回余府,陪在您身边。女儿已经有春溪了?,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与我情同手足,生死不?弃,女儿有诰命在身,侍卫在侧,阿娘不?必担忧,纵然面临危机,也是女儿合该面对的?。

  您怕我知?晓您这所谓的?罪孽,可?在我眼里,这些?本?就该由?我来背。您既不?后悔背他们的?命数,若非怀着阿鲤,您不?会为?此自咎害怕,整日担忧我的?性命,为?此还将我关在后院严加看管。女儿已成?人长大,不?会再一味听您的?话,女儿走出了?后院,您也该放下,不?必再害怕了?。”

  语毕,余娴再重重一拜,以坚定的?目光凝望陈桉。

  萧蔚亦随她一拜,“岳母请放心,我会护得阿鲤周全,无论何险,执手以面,同进同退。”

  余宏光和陈桉一同将两人扶起,陈桉紧握住余娴的?手,“好。”她哽咽道,“这一次,阿娘真的?能放下了?。”

  “皱皱巴巴的?成?什么样子!”陈雄红着眼叱责他们,“分明是该高兴的?事!今夜痛饮濯心三百杯!什么过往什么难平,好好洗一洗!洗完了?,就统统给老子放下!”

  众人破涕为?笑,高声唤春溪上菜上酒。

  濯心烈酒,饮而忘怀,俯仰天地,纵情高歌,快哉。

  酒桌上,余宏光郑重将玉匣之事交给余娴处置,枭山财宝将要?献给陛下,祖坟迁移也找好了?去处,只有玉匣中的?尸骨不?知?是光明正大地公开还是偷偷埋葬,一切都?由?她决断。

  余娴亦犹豫不?决,一月后,便带着萧蔚去问?枭山。

  在山脚跪拜,静坐后沉默得几?乎入定。余娴轻声叙道,“公告天下有公告天下的?好处,可?以使亡魂找到心之归处,找到回家的?路,亦可?以使世人直面真相,并为?阿娘正名。夜间偷偷送葬也有它的?好处,可?以使生人就这么平稳度日,释怀的?人们会忘记这段痛苦的?经历,或是幻想着这些?走失的?人还活着,免于陷入再度痛苦,亦可?使亡魂免于喧嚣,宁然安息……”

  萧蔚铺好了?一张小毯,“你不?是说,入梦会见到山灵吗?不?如睡一觉,问?问?他们去。”

  “那不?是山灵,那些?人,要?么是死于阿娘刀下的?族人,要?么就是被折磨至死,感?恩爹娘为?他们报仇的?亡灵。”余娴笑着躺下,“但你说得对,我要?入梦去问?问?他们。”

  萧蔚抚摸她的?秀发,“睡吧,我守着你。”

  天高云厚,鸟鸣风动,西?边的?日头?渐渐沉落,余娴就这么一觉睡到傍晚。

  再醒来时她怔然望着天。

  “如何?”

  “我知?道怎么做了?。”

  回家的?马车滚滚作?响,余娴在车中同萧蔚说着自己的?想法,忽闻外间嘈杂,便撩起帘子询问?何事。

  “祁国?府不?晓得从哪里突然钻出来一位世子,生得俊秀如玉,正领着家仆施粥散财做好事呢!”路人停下脚步兴奋地说道。

  另一人路过,又即兴补充:“听说上个月里,祁国?府在各城各县都?搭起了?棚子,专给流民歇脚,无论夏热冬寒,都?能在那些?棚子里领东西?,许是这积德行善的?举动让上天看到了?,国?公夫人瞧着病都?好了?许多!元贺郡主一高兴,又在祁国?府的?棚子边多搭了?个棚子,还打算为?善人们立生祠呢!”

  余娴转头?,与萧蔚对视一眼,复又伸长脖子望了?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人堆里,一个挺拔伟岸的?男子青丝高束,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施粥散财,被推挤了?便无奈地啧声一叹,而后就被人群淹没。

  她兀自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棚子,“走吧。”

  再度启程,萧蔚犹豫片刻,从拿出一支珠钗,红着脸递给余娴,“看这个,不?要?看别人。”

  余娴这才放下帘子,接过珠钗,正是落在祁国?府的?那支。心念一动,她便想明白了?为?何会在萧蔚那里。

  萧蔚温柔地为?她插在头?上,珠玉鲜妍生光,映得她美颜如花,他定眼看着她,悠悠说道:“狐狸,是报复心和独占欲都?很强的?动物。”

  余娴偏头?一笑,“狐狸,要?吃鱼吗?”

  萧蔚微狭了?狭眸子,哑声低语。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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