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渡云
这次无需她挣扎逃离,仅仅因为褚清兰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手段甚至谈不上高明,他便自觉放弃了她。
分明达成了离开的心愿,阿娇却笑不出来,只觉遍体寒凉,一颗心绞痛得紧。
天际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她终于找到了一点力气,踉跄着站了起来,呆呆望着经雨水冲刷的地面。
那里还有褚清兰的血,混着雨水开始向四处蔓延。
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血腥味,缠绕着她,久久无法散去,阿娇胃里一阵恶心翻涌,捂着嘴跑远呕了一肚酸水,可那血腥味却如跗骨之蛆,无论她往哪里躲,始终跟着她。
“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推她……”
她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脑子丧失了思考能力,全然麻木,沿着下山的道路跑去。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前路,走得磕磕绊绊,身上衣裙被尖石荆棘划破,鲜血一点点染红她的裙摆,甚至还有血水,正顺着裙下的细腿缓缓流淌。
可她已没有知觉,足尖踏过泥泞,又哭又笑,一路浑浑噩噩,渐渐失了方向。
仿佛走了好久好久,直到夜幕降临,周身彻底暗下。恍惚间,有人迎面走来,被她白裙带血的模样惊着了,待走近了,才发觉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女。
阿娇并未察觉来人,失魂落魄的走着,面前却忽然伸来两只黝黑脏污的臂膀,她不得已停下,发现自己居然被两个满脸邪笑的猎户堵住了去路,短暂怔愣后,转身要走,两人又一次堵住她。
“小娘子要上哪儿去啊?这夜路不好走,不如让咱哥俩送送你?”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肩。
恶心感再次上涌,阿娇耸肩甩开拔腿就跑,可她跑没几步,便被脚下藤蔓绊倒,其中一人三两下捉住她一只脚踝。
阿娇惊恐交加,用尽浑身解数挣扎,手边正好抓到一块石头,便狠下心朝对方头上猛砸下去,对方吃痛松手,她才把脚抽出,顾不上掉了的绣鞋,一瘸一拐朝山上跑。
只要回去,就有救了。
阿娇边哭边跑,身后两人仍穷追不舍,夜间她视物不清,竟在不知不觉间跑到了悬崖边,望着漆黑不见底的崖低,恐惧感油然而生。
两个猎户笃定她不敢跳,狞笑着搓手,一左一右拽住她。
太多情绪在胸腔里翻涌,阿娇疯了似的挣扎,推搡间咬了对方一口,正是此前被她砸过脑袋的人,对方怒极挥手。
黑暗里只听一声尖叫,失重感顿时笼罩全身,阿娇彻底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春桃还不知情,正气喘吁吁往慈恩寺走,结果回到寺中发现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僧人在清里台阶上残留的血色。
一种不祥预感爬上心头,春桃忙问:“可有见到沈家的家眷?”
小僧摇摇头,“今日沈家的大少夫人疑似小产,晌午时分他们人就走光了。”
听到出事的不是自家主子,春桃松了口气,尽管浑身湿透,仍紧紧捂着怀里的药折身下山,然而回去后,发现阖府上下都是沉重诡异的气氛,找遍松鹤院都没有阿娇的身影。
春桃尝试去询问缘由,可府里每个人瞧见她都和见鬼似的远远躲开,听说人都在东跨院,她一阵小跑赶去,却被嬷嬷们推开,她不依不饶:“我家姨娘呢?回来了吗?”
“再没有什么姨娘了!”嬷嬷冷哼:“她把大少夫人害得这么惨,怎么敢有脸回来!自此以后,她就与我们沈家没有半分瓜葛了!”
怀中的药包哗啦啦掉了一地,“不可能,不可能……”春桃声嘶力竭:“奴婢回到寺中并没有找到姨娘,她一定是被你们藏起来了!你们这老嬷嬷又想害她!”
“放肆!”
许氏认出是阿娇身边的人,立即拔高声音:“还不赶紧把这小贱婢乱棍打死!”
沈禹州站在一侧烦不胜烦,呵止嬷嬷,走上前尚未开口,便见春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姨娘怀了身孕,可是她不见了,她不见了!”
怀了身孕。
不见了。
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重重砸在沈禹州心头上,反应过来后,他夺门而出。
许氏愣了半晌,吩咐人拦住他,眼下褚清兰生死未卜,她绝不容许沈禹州离开去找那个贱人!
然而上前的小厮侍卫统统被掀翻在地,沈禹州猩红着眼不管不顾,冲到角门飞身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自上京南下徐州,车队一路马不停蹄,楚怀安一行人尚未入城,便遭了泼天大雨。
侍卫勒马到车驾旁,“殿下,前头就是慈安寺了,可惜雨势太大,附近山路出了名的难走,这边有个驿站,您要不先在此处歇一晚?”
马车门帘微掀,一只如玉修长的手探出,隐隐绰绰可见半张俊秀面容。
后头紧跟的马车里同样探出一个脑袋,是苏婉容。
婢女为她撑伞,护着她来到楚怀安面前,“殿下,我兄长传过消息,沈家女眷这些天都会在慈安寺祈福,若无意外……长乐郡主应当也在的。”
那日回京途中,她意外看到太子殿下的亲笔画像,终于想起自己当初看到阿娇时,为何会觉得眼熟。
两年前,她随前来述职的父亲一并到了上京,恰逢国宴,举国欢庆,金雀大街上是各式各样的花车轿辇,其中最华丽、排场最大的就属靖安侯府长乐郡主的尊驾,身侧甚至还有太子殿下的黑甲卫为其开道护行,气势不亚于一国公主。
就在那时,她曾遥遥与长乐郡主林宝珠有过一面之缘。
在徐州,苏婉容自诩名门,可到了上京才算见识到真正的世家贵女的模样。
轿辇上,林宝珠一身大红宫装,发髻飞扬,姿容绝丽,尽管年岁不大,那股天然的繁丽华贵却令人为之倾倒。
苏婉容痴痴望着,心中赞叹林宝珠不愧是上京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父亲是一品侯,母亲是长公主,舅舅是皇帝,未婚夫是太子,她的出身,简直就是每一个少女的梦想。
可是谁能料到,凤阳之事,牵连了靖安侯府满门,曾经立于枝头傲视众生的玫瑰,也有流落凡尘,陷入泥中任人践踏的一天。
想到沈家那些事,苏婉容头一次庆幸两家婚事没成。若真成了,太子殿下与长公主追究起沈家罪责,她可百口莫辩,冤死了。
楚怀安不知她心中弯弯绕,看了眼黑漆漆的天幕,下了继续前行的命令,侍卫只得重新整顿车马,冒雨赶路。
车厢顶部镶嵌着华光流彩的夜明珠,即便天暗了,车内仍亮如白昼,楚怀安看着铺在案几上的画像,指尖轻轻描摹画中人的脸庞。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车驾猝然停下,突如其来的冲击将案几上的茶盏打翻。
“怎么回事?”
雨幕中传来侍卫时强时弱的喊声:“殿下,前面有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楚怀安当即撩开帘子,差人去查看。
黑甲卫顶着雨水快步上前,突然惊呼:“殿下!是郡主!”
短暂怔愣后,楚怀安心脏停跳一拍,打伞都来不及,顶着瓢泼大雨飞快下车,因为动作太急,甚至跌了一跤,黑甲卫七手八脚去扶,被他甩开。
楚怀安连滚带爬过去,拨开血泊中少女的发丝,认出那张惨白的脸,“宝珠!宝珠你醒醒!”始终没有回应,他抱起浑身是血的少女直奔车厢,勒令队伍返回。
与此同时,沈禹州策马疾驰,行至岔路口,与楚怀安的车队擦肩而过。
夜色深沉,雨越下越大,肆意横流。
待沈禹州赶到慈安寺时,寺中人面面相觑,告知他阿娇已走了许久。
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又掉头下山,却在下山途中发现沁入泥泞中的血色。
那血色经雨水冲刷,一直向山下流淌,目之所及,皆是暗红,在一片带血的灌木丛中,他看到了一只素色绣鞋。
沈禹州哆嗦着捡起那只鞋,里头居然也浸满了血水。
豆大雨点浇在他头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可能,不会的。
只是转眼的功夫,阿娇怎么会出事呢?她受过这么多伤,每一回都活得好好的,不过一段山路而已,独自一人,怎么会留这么多血呢?
沈禹州攥紧那只绣鞋,沿着血泊一路走,来到悬崖边上,终于找到了另一只鞋,和一块挂在峭壁上的碎布。
脑海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他双膝一软跪在崖边。
“呵,呵呵呵呵……”
许久之后,沈禹州突然抖着肩膀笑起来,绣鞋与碎布攥在手里,几乎要被碾成齑粉。
跑了。
阿娇一定是为了躲他,趁他不留神逃跑了。
尽管每一回,阿娇都对他厌恶至极,却也会为了活着而屈服,她那样惜命又小心翼翼的人,怎么会轻易死掉呢?
对的,她一定是跑了。
等他抓到她,定要打折她的腿,然后寸步不离地带着。
“大人?”
后头赶来的锦衣卫远远瞧着,想拉住他,却不敢上前。
沈禹州恍若未闻,只是笑,起初是压抑低沉的,随后逐渐癫狂,胸腔仿佛被人重重凿穿,痛得难以呼吸,眼泪便簌簌落下。
程英看到满地的血腥,立即带人举着火把四处搜查,果然发现了端倪,硬着头皮道:“大人,这里除了小夫人的脚印,还有两个成年男子的脚印,以及……拖拽撕扯的痕迹。”
濒临崩溃的男人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可也仅仅是短暂的清醒,而后双眼渐渐爬上血丝,阴鸷目色渗出寒意。
电闪雷鸣的雨夜里,众人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缓缓站起,刀锋在空气中震颤,锐利刺耳的嗡鸣声格外清晰……
程英已经不记得那一夜究竟死了多少人,只记得自此以后,慈安寺附近再也没有山匪或猎户出现过,只有一座空寂的古寺静静矗立在山巅之上。
沈禹州再回到沈家时,长发散乱,脸颊白袍皆是斑驳的血痕。
不出所料,褚清兰的孩子没保住。
那是长房嫡系唯一的血脉啊,就此断绝了,许氏躺在床在翻来覆去一夜,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起身到外头,只等着沈禹州把阿娇那小贱人带回来以后,好好修理一番。
沈念如也彻夜未眠,守着哭得伤心的褚清兰,一同等哥哥沈禹州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氏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天亮时看到锦衣卫回来了,二话不说冲过去。
“阿娇那个贱人……呃!”许氏气势汹汹的话头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沈禹州,足尖缓缓离地。
“大夫人!”
“母亲!”
不止院子里的下人,就连沈念如也吓傻了,桂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拔高声音冲过去,义正辞严地谴责:“二公子,你是要弑母吗?”
然而桂嬷嬷话音刚落,一只大手倏地掐住她脖子,沈禹州眼皮一眨不眨,怒视着满院的人,在她们惊恐交加的目光中,虎口狠狠一拧。
“啊——”
沈念如抱头尖叫,不停朝褚清兰身后瑟缩,被他另一只手掐住的许氏脸色煞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目露祈求。
刚小产过的褚清兰同样面无血色,惊得目瞪口呆,仿佛沈禹州无情的手是掐在自己脖颈上一般。
“阿娇死了。”
沈禹州平静地、语速极缓地吐出四个字。
换做平常,许氏等人一定会额手相庆,庆幸那个惹得家宅不宁的狐狸精终于死了,可现在她们半个字都不敢说,就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你们这回,可都满意了?”沈禹州手一挥,嬷嬷老胖的身体宛若一团烂肉,重重砸在许氏卧房的门板上,圆瞪的眼还残存着不可置信,死不瞑目。
许氏两眼翻白,死死扒着他的手,眼看就要咽气了,沈禹州才把她丢到褚清兰身旁。
然而这回褚清兰装也不装了,像是看不见许氏朝她伸去的手,径直冲进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