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渡云
她到沈禹州跟前站定,脸上尽是狂喜之色,抓住他胳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一定是最重要的,你还爱着我,刚刚你是为我和孩子报仇了,对不对?”
许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当即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
昏迷前,她还指着沈禹州与褚清兰,眼含怨毒,无声控诉。
褚清兰全然不在意旁人,指尖划过沈禹州白袍上的血迹,眉梢扬起。
阿娇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抢走沈禹州的心了。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可笑着笑着,眼尾又凝结了泪花,“这些年,我一遍遍埋怨自己,当初为什么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一心想为褚家复仇,顺从了父亲遗愿嫁给沈彦州,可我没有办法,即使没有父亲遗命,我孑然一人寄居沈家,婚姻大事,全由许氏做主,她要我嫁,我便不得不嫁,可我……却从未忘记过你。”
褚清兰抬起手,抚过他刚毅冷峻的脸。
曾经那个痴迷于自己的小少年,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往后,沈禹州才是她的依靠。
褚清兰愈发温柔,美眸含情凝望着他:“我知道,你是把阿娇当成了我,才会迷了心智,现在你看看,阿兰就在你眼前啊,我是阿兰,也是娇娇,我回来了,再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找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长相厮守,好不好?”
沈禹州全身绷直,眼里没有丝毫动容。
“你不愿意?”
他没有回应,褚清兰眼里的柔情逐渐转恨,“难道你当真爱上了那个三翻四次害我的蛇蝎毒妇?”
“够了!”
沈禹州忍无可忍,大手猛地掐住她下颌,目眦欲裂:“孩子究竟怎么没的,你最是心知肚明,怎么还有脸往阿娇身上泼脏水?”
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自己处处容忍,就连她做的那些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数次的选择委屈阿娇,可她还不知足,竟然拿这个孩子的死来陷害阿娇。
眼下,孩子没了,她再没什么值得他心慈手软的筹码了。
褚清兰笑容僵住,眼睫闪了闪,“禹州,你胡说什么……”还在装傻。
沈禹州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满是赤红的煞气,在褚清兰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虎口一点点紧缩。
沈念如哪里见过自己哥哥疯癫至此,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哭得声嘶力竭:“哥哥,你清醒一点,她是大嫂嫂,你不能杀她!”
当着沈家人的面,哥哥若是杀了大嫂嫂,祖母一定不会放过她们兄妹的。
“滚!”
沈禹州甩开沈念如,提起地上的褚清兰,生生掐着人,把她丢进宗祠里。
这一次,他不会再偏袒任何人,他要还阿娇一个公道。
*
时值夏日,苍茫大地被烈日烤得炽热无比,枝头的树叶也晒得泛黄卷曲,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只有蝉鸣声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传出,聒噪至极。
靖安侯府濯缨阁里,身披薄纱的少女侧卧在贵妃榻上小憩,屋子角落摆满冰鉴,几个侍女摇着绫绢扇,轻轻为她扑凉。
尽管如此,林宝珠仍旧心情烦闷,只要一阖眼,梦里满是血色。
时隔半年,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泥土混着凉血的腥气,醒来后便忍不住抱着痰盂吐了起来。
侍女手忙脚乱地伺候着,乳母端来药,她也不愿喝,推拒后重新躺下休息。
沁阳长公主刚跨过门槛,便瞧见了桌上的药碗,目光落在窗下纤细单薄的身影上,“又闹小孩子脾气了,生病怎么能不吃药呢?”
她屏退侍女,坐在塌边的鼓凳上,轻轻拍了拍林宝珠的肩膀。
林宝珠不情不愿坐起身,盯着送到嘴边黑乎乎的药汁,皱起眉道:“母亲,我已经好了,可不可以不喝这些东西……”
“不可以。”
沁阳长公主断然拒绝,精致的眉眼又放缓下来,“听话,都是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太医为你调理身子,你自小体弱,这些全是补气养血的,可莫辜负了他一片真心。”
以往太子楚怀安对林宝珠好,沁阳长公主不以为意,直到凤阳税银侵吞案捅出来,靖安侯府遭人构陷,全家落难,楚怀安为她们忙前忙后,东奔西走四处打点,才算还了林家清白,她们夫妇对此十分感激。
加之楚怀安又千辛万苦寻回了自家女儿,沁阳长公主更是坚决拥护东宫地位,自然也成全二人美事。
“那女儿这就去和太子殿下说,以后都别叫太医开药了。”听到是楚怀安所为,林宝珠还是不愿意喝,作势要下床,被沁阳长公主拦下。
“胡闹,眼看太子妃大选在即,若是惹怒皇后娘娘,太子再护着你也无济于事。”
林宝珠撇撇嘴。
她倒不太在意太子妃擢选,只是本能排斥所谓的补药,可怜兮兮道:“都连喝了数月,也不见有什么效用,要不这次就算了,少喝一次没关系的。”
她眼巴巴盯着沁阳长公主,企图撒娇蒙混过去。
望着她水汽氤氲的眸子,沁阳长公主叹了口气。
事发之日,沁阳长公主第一下便派人护送林宝珠回凤阳老家避难,不曾想却因此让她流落在外。
听黑甲卫说,他们找到林宝珠时,她躺在泥沼中昏迷不醒,浑身是血,随行太医为她诊治,发现林宝珠不仅体弱,甚至还小产了,这个消息让楚怀安倍感震惊,而沁阳长公主身为母亲,更是心痛不已。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视如珍宝、众星捧月半般的女儿究竟吃了多少苦。
好在回来以后,楚怀安不仅及时封锁消息,保全了林宝珠的名誉,还一如往常关心,三天两头差人送来好吃好玩的供她消遣,名贵稀罕的药材更是如流水般送到靖安侯府。
可尽管如此,林宝珠的身子底已经坏了,往后恐怕是风一吹就会病倒。
沁阳长公主无数次想问,究竟是哪个畜生欺辱她的女儿,可话到嘴边,又怕勾起女儿的伤心事,便咽了下去。
林宝珠也当没事人一样,只字不提,一如往常的平静,会说会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思及此,沁阳长公主放下药碗别过身,悄悄抹了把泪。
“母亲,你怎么又哭了?”林宝珠贴上去,抱住沁阳长公主的胳膊,“好嘛好嘛,女儿喝药就是了。”她只得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灌进嘴巴里,强忍苦涩咽了下去。
林宝珠是什么性子,沁阳长公主最是清楚,说不好听的是飞扬跋扈,性情娇蛮,哪里会是如今这般乖巧温顺的模样?
失踪数月,再回来,已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沁阳长公主越发心酸,红着眼抱住她,“母亲没哭,只是心疼。”
林宝珠愣了愣,神色一点点淡了下去,好在很快有侍女进来禀道:“殿下,郡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家的苏姑娘来了。”
沁阳长公主飞快擦去眼角的泪痕,理了理衣裙,“请她进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藕合色翠烟衫的少女低头走进来,朝二人福身行礼,正是曾经在沈家见过的那位知州千金苏婉容。
只是如今不同了,她父亲升任四品,苏婉容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跻身上京名门。
沁阳长公主率先出声,“不必多礼,你来的正好,不如同宝珠说说话吧。”
楚怀安能救回林宝珠,背后多亏了苏氏兄妹的帮衬,回京路上也一直是苏婉容悉心照料,是以侯府上下都对苏家人和颜悦色,一来二去,两家渐渐熟络起来。
苏婉容不敢去看林宝珠,只敛眉应是。她的相貌放眼上京,只称得上清秀,但胜在仪态端庄,进退有度,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很难不让人喜欢,沁阳长公主对她很放心,叮嘱几句后便离开了。
一时屋内除了侍女清槐,只有她二人面面相对。
苏婉容不免忐忑。
在沈家时,她虽没有主动为难,却也间接伤害过林宝珠,然而对方只是轻笑,“坐吧。”
“多谢郡主。”苏婉容就近坐下,也只坐了一小半,不敢放松下来。
林宝珠支着脑袋,慢悠悠转着扇子看她,“苏姑娘紧张什么?很怕我?”
被人戳穿,苏婉容小脸微白,勉强笑道:“郡主是天上明月,世间宝珠,清丽绝俗,臣女亲近都来不及呢,怎会害怕。”
林宝珠在沈家的过往,她不敢与外人提及,生怕被人查出什么牵连到自己身上,就连太子楚怀安问起时,她也只说曾在沈家做客时见过一回,因此知道林宝珠在徐州。
可她不说,不代表林宝珠也不会说,万一她向太子告状……
苏婉容越想越忐忑,额上渐渐沁出汗珠。
林宝珠却忽然岔开话题:“你头上的珠花不错。”
苏婉容下意识道:“承蒙长公主殿下所赐……”
“既然母亲赏赐过,我也应当有所表示。”林宝珠打断她的奉承讨好之语,漫不经心取过一只象牙雕镂空的首饰盒递给她,“送你了。”
苏婉容再次怔住,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气,双手高举接过,“谢郡主赏赐。”
“不客气,毕竟是救过我的人,本郡主一向知恩图报,过去的事……就此一笔勾销罢。”林宝珠让侍女为自己更衣,“晚些我要去皇后娘娘的群芳宴,苏姑娘可要同去?”
苏婉容连忙应是。能与靖安侯府的长乐郡主同行,自然是她的荣幸。
随后暂且告退,准备回头叫婢子给她重新梳妆一番,一上马车,她便打开林宝珠送她的那只象牙雕镂空首饰盒,又一次感慨靖安侯府的手笔。
除却几支做工精致而繁复的金钗,里头尽是东海明珠、绿松石、赤玉等珍贵宝石所制的耳铛手钏,然而最底下,却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玉坠子。
苏婉容好奇拿出来看,那玉坠通体莹润,也算成色不错,只是比起旁的首饰,就有些不入眼了,想了想,到底是郡主所赐,便将玉坠子戴上。
而濯缨阁内,林宝珠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面上全无一开始的轻松明媚。
许久之后,终于如梦初醒。
她真的,重获新生了。
*
皇后娘娘的群芳宴,邀了大半个上京的名门闺秀,说白了就是变相地在众贵女间挑选合她心意的太子妃。
楚怀安早早有了准备,差人往濯缨阁送去各色绫罗绸缎与成套的头面首饰。
林宝珠扫了一眼,翻出去年压箱底的水绿色掐花对襟衫,配梅子青色漩涡纹纱绣裙,往常最爱的飞天髻也不盘了,改成简单的单螺髻,略施薄粉,便出门去了。
苏婉容在门外候着,见她出来的模样愣了半晌。
“走吧。”林宝珠语气淡淡,两人各自上了马车。
群芳宴本质是为擢选太子妃,皇后便将宴席设在楚怀安宫外的别苑里,离靖安侯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半柱□□夫便到。
林宝珠的车驾是宫匠特制,远远就能听到清脆的车铃声,长鹿苑外小厮听到铃声,再仔细辨认马车上的标志,扬声高喊:“靖安侯府长乐郡主到——”
苏婉容跟在后头沾了光,也得了小厮高声通报。
楚怀安一听是靖安侯府的人来了,忙放下手头的事出来迎接,可见林宝珠并未用上自己送去的衣裳首饰,眸光黯了黯,但也仅是一瞬,便面带笑容上前,要亲自扶她下车。
林宝珠许久不曾被人如此珍视过,有些不适应。
楚怀安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温声道:“孤扶你下来。”
与沈禹州的粗糙不同,楚怀安自小养尊处优,一双手白皙修长,面庞亦是疏朗清润,一头绸缎般黑亮顺滑的头发用嵌玉金冠束起,露出宽阔的额与直挺的鼻,扬唇一笑,整个人宛若润玉般柔和秀雅。
不愧是南梁子民敬仰的太子殿下,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端方君子的气度。
独独眸中一晃而过的促狭笑意,还是让林宝珠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众目睽睽之下,林宝珠不好拂了当朝储君的颜面,把手递过去。
楚怀安才发现这般炎热天气,她的手心却一片冰凉,下意识握紧,“有孤在,不必紧张。”
林宝珠回以一笑,二人相携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