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渡云
苏婉容伏在地上, 撑着青石板地面的手一点点攒成拳。
正巧进宫探望女儿的沁阳长公主与靖安侯都停住脚步, 站在不远处观察着, 沁阳长公主心细如发,只一眼便看出端倪, “那个皇后,不是我们的宝珠。”
靖安侯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看右看,“夫人何出此言?”
上回宝珠跳河, 把他们二老急得连夜入宫找沈禹州算账, 不曾想他竟一病不起, 最后帐也没算成, 而程英还记恨上回沈禹州到侯府负荆请罪, 他们对沈禹州下死手之事,是以警惕着他们,派禁军包围侯府,直到林宝珠死而复生回宫,他们还在禁足。
但依着宝珠的性子,她定然会回来探望。
可是没有。
他们不得已,往宫里递折子求见自己女儿一面,那时沈禹州清醒着,允了此事,他们可算能进宫一趟,却大失所望。
沁阳长公主眼神逐渐冰冷,“身形不似宝珠,最重要的是……宝珠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二老悄无声息的来,又一次悄无声息地走了,苏婉容最后只来得及看见两道背影一闪而过,她未多想,在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良久,唇边漾起一抹得逞的笑。
站在苏婉容身边的云画云棋莫名有些不寒而栗,面面相觑后,各自低下了头。
月色如水,洒在巍峨庄严的宫墙之上,万物寂静,只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苏海道得了传信,又一次进宫,陛下不在,皇宫守卫散乱得不成样,几乎无需什么口舌,几个金珠打点好后,苏海道便直奔昭阳殿,怀里还捂着来自北境的密信。
是了,自罢官后,他苏家就不再奢望能从当今陛下沈禹州的手中讨得便宜。
但他知道当今陛下自负,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陛下不懂。
既如此,这皇位换个人坐坐,又何妨。
苏海道自认天衣无缝,当苏婉容手捧南阳王军虎符走向他时,苏海道的心都在颤抖,仿佛捧着王朝的未来,亲手接过了那枚虎符,却不知皇城内最高处,一道黑色身影早将一切尽收眼底。
南阳王军的虎符么……沈禹州这辈子,注定成也在此,败也在此。
林宝珠不知昏迷了多久,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人在马车上,春桃也被丢在角落里昏睡,两人手脚皆被缚着,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沈念如,只是此时的她虽醒着,却眼神呆滞,一眨不眨。
马车正中央坐着那个着装怪异的巫师,他喉间发出一声古怪的笑,“醒了?”
林宝珠的神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冷静,她缓缓坐直身子,“放了春桃,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巫师仍是笑,“娘娘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不就是一张脸吗?”林宝珠面无表情,“把春桃放了,脸拿去。”
“不急,先随我去个地方。”巫师说着,伸手一抓,将她和沈念如一并带走,只剩一辆马车载着春桃不知驶向何处,林宝珠再次脚尖落地时,眼前景物变换了模样,居然是一座地宫,借着熹微的月色,她看清了匾额上“皇陵”两个大字。
皇陵……
他为什么要来皇陵?
林宝珠没来得及问,又被硬拽着往里走,里头一片漆黑,可随着巫师走近,甬道两旁的灯柱一盏盏亮起,林宝珠看到最里头停放的棺墓,似乎是曾经某个皇帝的陪葬妃嫔。
巫师一改阴森的语气,他跪在那樽棺材前,望着里头的人,目光缱绻,“阿莺,我又找到一张漂亮人皮了,你不是总嫌自己不够貌美么?这次的,你一定满意。”
这人疯了。
林宝珠停在不远处,不敢再近一步,四处张望企图寻一丝生机。
然而巫师的动作丝毫不迟疑,从那什么阿莺脸上剥下一张薄薄的人皮,瞧着五官还有些熟悉,似乎与她有几分相似,她忍不住定眸去看,待看清后,胃里一阵翻涌。
她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居然是褚清兰的脸!
林宝珠再忍不住,跑到一边扶着石壁干呕,只有神情呆滞的沈念如还站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巫师。
巫师取下那张人皮,露出棺中人真实的面容,准确的说,棺中人压根没有脸,只剩一个干枯发灰的骷髅头,显然是死了许多年,巫师一手那张属于褚清兰的脸,一手拿着薄刃,一步步走向林宝珠。
“放心,不会有多大的痛苦。”巫师循循善诱,掂了下手中的人皮,“我的手法练了很多次了,没有一个人说痛,这个姑娘,也说不疼呢。”
“你把她怎么样了?”坠崖后,林宝珠没再见过褚清兰,但沈家的事她知道一些,知道褚清兰把沈家利用干净后卷钱跑了,没想到居然落在巫师手里。
“她?”巫师脚步微顿,脖颈拧了下,似乎在思考,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你说的是,这张脸么?应该是……死了吧,不过你放心,她不是被我杀的,我下手很轻,从来不取人性命,她是……被自己吓死的。”
废话,任谁看着镜中没有脸的自己还能心平气和?
林宝珠扶着石壁,出言讥讽,“疯子,就算你给棺材里的那个人换再多张脸,她也活不过来了。”
此话无疑刺中了他的痛点,巫师当即沉了脸,“找死!”右手薄刃高举直冲林宝珠,林宝珠瞅准时机,长袖一挥,白色粉末飘散于空中,巫师心中警铃大作,收手朝后退去,忙着替棺中人散去毒粉。
林宝珠趁着白雾弥漫之际转身跑了,心中感慨,幸好有李青松给的毒粉,能暂且控制住巫师,否则今天小命不保。
可她到底是身娇体弱的女子,跑再快也不是巫师的对手,很快后头就传来急促的破风声。
是夹在巫师手中的薄刃,而林宝珠也逃至死路,避无可避,恍惚间,一道青色身影闪过,搂着她就地摔去,骨碌碌滚了两圈,才勉强躲开。
林宝珠压着那人,略显惊讶,“李青松?”他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躲开。”李青松顾不得压在身上的软玉温香,起身拔剑而去,与巫师缠斗在一处,可那巫师功法诡谲,防不胜防,一记掌风拍响李青松肩头,手中剑再握不住掉落,指间薄刃再度袭来,将要割破李青松喉咙时,整个地宫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阿莺……”巫师反应过来,收手往地宫深处跑去,他心爱的女人还在里面,他不能弃之不顾。
林宝珠也管不了究竟是什么动静,小跑过去扶起李青松,“地宫要塌了,快跑!”
“跑不动了……”李青松吐出一口淤血,半边身子挂在林宝珠身上,“你跑吧,我跑一路,真跑不动了……”
地动山摇之感越发强烈,地宫上方的灯珠纷纷掉落,头顶石壁开始龟裂,碎石纷纷落下,林宝珠急哭了,瘦小的肩硬是抗起他,“别废话了,你快起来!”
两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往外跑,偶有碎石落下砸到李青松背上,他疼得闷哼出声,林宝珠却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身后还有巫师撕心裂肺的哭声。
快出地宫,林宝珠猛然想起,里头还有个沈念如,下意识回头,就见巫师提着什么东西破顶而出,尽管头破血流,他仍抱着一副由衣裙勾连才勉强完整的人骨。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巫师咆哮着。
林宝珠顾不上什么沈念如了,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无比,可是不能停啊,她死了没关系,不能连累李青松,她只能凭着本能麻木地跑。
巫师身影犹如鹰隼急掠而下,两只锋利的爪攻向林宝珠,不止何处忽然蹿出一道黑影,剑芒一挑硬生生削去对方一只手,那浑身的黑,比起巫师显得更阴暗冷酷。
尽管看不清来人的真面目,可那熟悉的身影,早烙印在林宝珠脑海中挥之不去,“怀安哥……”尾音尚未说出,地宫又一次摇摇晃晃,头顶石壁四分五裂,纷纷往下掉落。
“宝珠!”
沈禹州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他踏着马背飞身上前,林宝珠泪眼模糊地看着身前的黑色身影,全然没在意头顶即将压下的巨石,也忽略了危机时刻护在她身后的沈禹州。
直到几滴鲜血飞溅到她脸上。
直到,一声声急切的“陛下”唤醒了她。
一直靠在她身上的李青松扭过头,此时此刻,他与沈禹州离得最近,从沈禹州出现,到以身挡住巨石,他全看在眼里。
尽管不对付,可对视后,只一个眼神便意会,李青松二话不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挟着林宝珠急速后撤。
沈禹州用后背硬抗巨石,短短一息时间,耗尽他所有力气,直到林宝珠从他身下彻底逃离,身子便如同破碎的风筝自空中落下,随之而下的还有扛在背上的巨石,落地瞬间,激起漫天尘埃。
他再次被砸中,胸腔翻涌吐出大口鲜血,血色模糊了整张脸,他死死瞪着眼,不肯合下。
林宝珠终于看清楚了,她看清了突然出现的沈禹州,与此同时,她更看清了他身边同样置于险境的黑衣人。
与巫师缠斗时,覆在黑衣人脸上的鬼脸面具打落,露出一张与满身阴暗格格不入的脸庞,皎皎如月,芝兰玉树。
冷风凄凄,风沙迷眼,泛红的眼眶顷刻间蓄满泪水。
“怀安哥哥……”林宝珠挣脱李青松的怀抱,毫不犹豫冲上前,在皇陵彻底坍塌之际一把握住楚怀安的手,将人拉出来。
轰隆一声巨响震破天际,整个大地为之震颤嘶鸣。
几乎所有重压全落在沈禹州一人身上,因为疼痛而攥紧的手陡然松开了,他压在废墟之中,一颗心骤然凉下,毫无预兆地沉入谷底,如同他此刻的身躯,摔得粉碎。
沈禹州眼睫颤抖着,终是颓然垂下,眸色空空。
原来,不被选择的感觉,是这样的。
意识逐渐涣散,耳畔充斥着禁军的呼喊声,混乱中,眼前数只鞋履穿过,最后落在他身边的,是一截青灰染血的裙裾。
第53章 凌迟
林宝珠未曾施舍他一眼
“宝珠……”
沈禹州声音嘶哑, 压在废墟之下的手颤巍巍的,想抓住那截裙摆,“宝、宝珠……”他竭尽全力, 却停在一寸之地,再近不了。
林宝珠缓缓蹲下, 睥睨着倒在脚边的沈禹州, 红透的眼噙着泪, 她看着沈禹州痛苦昏迷,却始终不愿触碰他一丝一毫。
程英领着禁军, 一部分忙着救出血肉模糊的皇帝陛下,一部分则将林宝珠包围。
林宝珠身后,还有个楚怀安。
程英不免震惊, 仔细打量他, “你还活着?”
林宝珠侧身挡住对面的视线,“你们看错了, 他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她知道, 楚怀安迟迟不肯出面与她相认, 定然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无论他要做什么, 她都会护着,她要她的怀安哥哥好好活着。
“……但是, 你们若想带走他,干脆一并带走我的尸体。”她眸光坚毅。
楚怀安眼眶亦是通红, 强忍着泪, 一言不发。
李青松咬牙上前, 剑指程英, “你出手, 我会死,但你们所有人,一个都活不了。”他说着,眼神看向沈禹州,“……包括他。”
李青松医术冠绝天下,这样的重伤除非他出手,否则,必死无疑。
程英权衡过后,只得答应,“好……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他,但你必须治好陛下,皇后娘娘,也必须随我等回宫。”
“不可以!”李青松还想阻止,被林宝珠拦下,“我跟他们回去就是。”临走前,她一步三回头。
楚怀安隐匿于夜色里,静静望着她,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程英忍不住催促,“恭请皇后娘娘回宫。”
正是这一声催促,激起林宝珠全部情绪,她替提裙转身往回跑,众目睽睽之下,她捧起楚怀安的脸在薄唇上落下一吻,仿佛两个灵魂终于在彼此之间找到了鼓舞与安慰。
一众禁军看呆了眼,纷纷侧目躲避,便是李青松,也在胸口猝然的疼痛中回神,扭过身去。
楚怀安搂紧她的腰肢,沉着声,“……我带你走。”他忍了这么久,可他没法自己爱的人委曲求全,哪怕这样一来,前功尽弃。
林宝珠含泪摇头,她知道,今日她的确可以走,可往后楚怀安与李青松都将陷入追杀无穷无尽。只有她跟沈禹州回宫了,楚怀安才能藏好。
她松开手要走,楚怀安用力拽住她的腕,“宝珠!不要回去!”
林宝珠不敢回头,用力一甩,决然离去,只有两滴泪迎风洒下。
李青松跟在后头,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他覆着手,快步跟上,护着林宝珠跨上马。
李青松的医术果真世上无双,回宫路上,沈禹州的身体犹如枯木逢春,太医们束手无策的伤势被他稳住,不再流血。
快到皇宫了,林宝珠赶他走,以沈禹州的性子,总有一天会跟李青松清算。
李青松不愿,“我是否要进宫,全看我的意愿,和你没关系。”他不会承认自己进宫是为了林宝珠,“我是为了我的前程着想,若是治好他了,往后他便不能再找我麻烦,说不准,我还能捞个官儿当当。”
林宝珠拗不过,随他了,只是刚入皇城,前脚才把沈禹州安置在太和殿,后脚就有边军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宣王叛国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