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预备好了。”衔珠笑着掰指头数:“多添了六道菜,六盘点心果子,就取六六大顺的意头。厨娘们早都把配菜和鱼虾切好备着了,只等大人一回来就开火,保管一刻钟内就能端过来。您就将心放肚子里,今晚好好和驸马爷欢聚庆祝。”

  正在这时,外头的婢女来报,说邵总管来给殿下请安,就在花厅那边候着。

  春愿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当初她身边有三个极得力的人,雾兰嫁人了,现在音讯全无,邵俞要离京,现在就只剩下个衔珠。

  世事就是这么多变,那时她最疑心疏远衔珠,现在看来,这丫头是娇横了些,但却是最忠诚的。

  “知道了,让他等等。。”

  春愿应了声,略整了整衣裳,便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暖如春昼,金炉里焚着微微发酸的瑶英香。

  春愿掀开珠帘,把眼瞧去,邵俞此时躬身侍立在厅正中央,不同于从前整日穿内官官服,他今儿穿的倒鲜亮,崭新的缎面裘袍,脚蹬牛皮短靴,腰间悬挂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用根碧玉簪绾在头顶。

  “真是贪够本了,瞧这身行头,没个上百两可置办不出来,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哪家官公子呢。”衔珠阴阳怪气地啐。

  春愿拽了下衔珠,示意她别说话。

  “邵俞,你来了呀。”春愿面带微笑。

  邵俞似乎才听见动静,身子猛颤了下,忙上前磕头请安,“殿下,奴婢今儿过来跟、跟您辞行。”

  春愿坐到上首,半个月未见,她发现邵俞瘦了很多,原先肉嘟嘟的脸微凹进去,眼睛也有些发红,整个人心事重重的。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憔悴。”春愿关切地问,毕竟主仆一场。

  “多谢主子挂怀,实是做了半个月帐,熬夜熬出来的。”邵俞摇头,笑着说谎:“此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主子了,奴婢心里难过。”

  “别跪着了,坐吧。”春愿叹了口气,让衔珠去给邵总管搬张圆凳来。

  忽然,花厅陷入了尴尬的安静,主仆两个谁都不说话。

  最后,还是春愿先开了口,往日和睦画面历历在目,她温声道:“那时候,我刚来京城,就连小婢女都在底下偷偷嘲笑我潦草的口音,说我言行乡气十足……大人将你推荐给我,实在是用心良苦了,你细心,处处帮我、提点我。若没有你们几个,我这个公主府怕是早都倒塌了。多谢你,邵先生。”

  邵俞鼻头发酸,头低下,不敢抬起来,只说:“您太客气了,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

  其实公主对他,真的没得说了,他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和裴肆做起了买卖。

  “是奴婢对不起您。”邵俞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太贪心了,几辈子没见过银子,就,就……奴婢辜负了您和唐大人的信重。”

  “都过去了。”春愿虚扶起邵俞,温声道:“大人是个练武的粗人,脸又臭,有时候说话很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不敢,这都是奴婢该受的。”邵俞低下头。这半个月,他还了两份账,一份是公主府的,另一份是裴肆的。

  裴肆的那份与其说还,倒不如说被一些蒙面恶汉强行拉走了。

  春愿见邵俞紧紧抿住唇,眼里透着委屈和不甘,她叹了口气:“毕竟,你伺候了我一场。我另外给你准备了些银钱,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布料、家具什么的,已经装上车了,待会儿让下人送到你的住处。”

  邵俞捂住脸,失声痛哭:“殿下,奴婢对不住您,您,您是菩萨心肠啊。”

  春愿噗嗤一笑,还当邵俞忏悔贪污公银,温声道:“以后去了新地方,可是要本本分分的做人,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唐大人,能帮我俩一定会帮。”

  邵俞泣不成声,忽然起身,痛苦道:“殿下,此一别,怕是咱们这辈子都难再见,请容许奴婢再给您做一盅茶,再伺候您一回!”

  “好。”春愿含泪,笑着点头。

  邵俞行了个礼,去耳室洁手烹茶。他背对着公主,此时,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人在风光时,很少会静下来反思,惟有走到绝境时,才会回头看来时的路。

  他恨唐慎钰,可公主一直对他很好。

  唐慎钰和公主会放过他,可裴肆不会。

  没错,他前日看见裴肆了。深夜里,那个阿余暗中摸过来,将他掳到一条寂静的巷子里,趁着月光,他看见马车内除了夏如利和瑞世子,还坐着个俊美苍白的男人,不是裴肆是谁!

  这条毒蛇居然还活着!

  至此,他不解的事全明白了。

  为什么去年腊月初一的夜晚,裴肆能过于顺利地侮辱公主。

  为什么唐慎钰暗中将他的嫂子和二侄儿送到幽州,可这两个人却落到了裴肆手里;

  为什么旁人救不了先帝的驾,偏裴肆能,旁人怎么得不了太后的宠,偏裴肆可以,这条毒蛇爬的太快太顺利了,原来,背后一直有只手托着。

  邵俞苦笑,原以为他把这些贵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谁知,他早都落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全都被人掌控,他今日亲眼看见嫂子和小侄儿的断手断脚,这就是警告。

  这时,春愿温声问:“你大侄儿安顿好了么?”

  邵俞点头道:“在客栈里等着奴婢呢。”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紧紧攥住,犹豫着不肯往茶里下。要不,他就自尽在这里吧,也算赎罪了。

  此刻,春愿轻抚着小腹,眼神温柔:“原本没三个月,是不能说的,但你要走了……邵俞,我跟你分享件喜事,我有身孕了。”

  邵俞一愣:“呦,那是好事,奴婢冒昧问您一句,几个月了?”

  春愿莞尔,面带羞色:“整两个月。我身子弱,大夫最近请平安脉,竟没摸出来。今早上我晕倒了,传了宋太医才知道的。”

  邵俞眉头蹙起,有条不紊地煮茶:“那这么算来,您应该是去年腊月初一有了的,奴婢记得那天早上给您端了碗避子汤,您没喝?”

  “我倒了。”春愿手附上发烫的脸,“得亏倒了,否则就……”她轻咬住下唇,笑道:“待会儿大人回来,我告诉他,他肯定很高兴。”

  邵俞狞笑,“对呀,大人定意外又高兴。”

  他毫不犹豫地将药下入茶中,双手捧着,踏着规矩的小碎步行到春愿跟前,跪下,将茶举过头顶,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奴婢恭喜公主,愿您母子平安。”

  春愿接过茶,喝了两口,只觉得腹内都暖了,点头赞道:“还是你做的茶有滋味。”

  邵俞兴奋地心狂跳,笑着感叹:“奴婢这一年伺候您,眼见着长安的风云变幻。对了主子,若是有人在您背后捅刀子,嗨,不是奴婢这种的贪银子,就是对您犯下了天理难容的罪恶,您会原谅他吗?”

  春愿又喝了口茶,眉梢上挑:“当然不会。”

  邵俞嘿然:“奴婢也不会,奴婢恨不得他能断子绝孙,痛苦而死。”

  说着,邵俞给春愿磕了三个头,笑道:“主子,奴婢这就走了,愿您今后平安喜乐,顺遂康健。”

  “好。”春愿双手扶起邵俞,“也祝你今后一切顺利。”

  邵俞起身,深深地看了眼春愿的小腹,退了出去。

  花厅里又恢复了安静,人走了,茶也凉了。

  春愿将邵俞做的茶一饮而尽,她起身,想去外头透透气。

  这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

  春愿踮起脚尖,伸胳膊去够灯笼穗,现在一切都好,新出的月牙好,微微吹来的冷风好,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也好。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阵脚步声,紧接着,婢女和婆子们欢喜道:“驸马爷回来了。”

  春愿忙往前望去。

  唐慎钰他真的回来了,踏着月光,大步走来,冲她招手:“酒菜准备好了没,我可饿坏了。对了,我刚碰见了衔珠,她送邵俞去后角门,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给我准备了份大礼。是什么呀?”

  春愿抿唇笑,迎上去,“我偏不告诉你。”

  刚走到石台阶跟前,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站稳,她整个人从高台阶上摔了下去。

  瞬间,她的肚子绞疼的厉害,感觉有什么从身.下淌了出来,剧痛和眩晕根本不容许她仔细想,喉咙又痒又甜,她猛咳嗽,哇地吐了几口血。

  春愿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尽是惊恐的尖叫声,她隐约看见,唐慎钰抱着她,拍她的脸,求她别睡着,冲跟前的人吼:快去找太医!

  春愿想对他说,别急,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55章 我的心不太舒服 :

  喜和哀是可以同时发生的。

  前刻,唐慎钰刚刚从平南庄子回来,他还庆幸着,因着他亲自带太医去给孩子看病,姨妈虽还对他冷言冷面,好歹愿意和他说几句话了;他还欢喜着,在外风餐露宿几日,小别胜新婚,他总算能和阿愿团聚,坐下来吃一顿晚饭。

  此刻。

  唐慎钰看到了什么?

  他眼睁睁看见阿愿从台阶上一头栽下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阿愿,阿愿!”唐慎钰急冲过去,还是没能接住她。

  他双膝跪地,抱住她。

  此时的她痛苦的浑身痉挛,咳嗽了通就开始吐血,忽然眼神涣散,软软晕了过去。

  “你怎么了?”唐慎钰的声音都颤抖了,拍着春愿的脸,“别睡啊,打起精神,你别吓我啊!”他疯了似的朝周围聚过来的婆子和丫头怒吼:“愣着干什么,快找大夫啊!”

  唐慎钰一把抱起妻子,朝花厅里奔去,径直去耳室,将她放在罗汉床上。他平日里是冷静的,遇事再难再险,也总会保持清醒,迅速想出对策。

  可现在,他脑中竟一片空白,看着她面如死灰而且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焦灼着,拼命地喊她,焦急到慌乱,他恨得打了自己一耳光,逼迫自己冷静,冷静!

  阿愿这样子是中毒了。

  唐慎钰呼吸粗重,第一时间断定这点。

  忽然,他看到自己手掌心和袖子上粘了不少血,红殷殷的,而阿愿的身下这会儿已经蔓延开了。

  “你、你……”唐慎钰心里猜到一个想法,但绝不可能。

  而这时,去送邵俞的衔珠急匆匆跑回来了,她路上就听见了动静,一路狂奔。她看见公主这样子,瞬间明白了,惊恐地朝婆子丫头们喊:“快去准备热水。”

  衔珠眼泪唰地下来了,扑到罗汉床边,哭道:“这可怎么好啊,殿下今早刚知道有了身孕,准备晚上跟大人说的,怎么会这样……”

  “什么?!”唐慎钰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这怎么可能,他和阿愿和好后,虽偶有亲热,但并未行过周公之礼,阿愿怎么可能怀孕!

  唐慎钰顿时暴怒,朝衔珠劈头盖脸地喝道:“公主怎么可能怀孕,你敢污蔑她的清白!”

  衔珠被吓得瘫坐在地,手捂住心口,她不晓得这里头的内情,手指向外头,哭道:“咱们府上的大夫诊了好几遍,殿下确实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唐慎钰也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衔珠见唐大人这会儿说话颠三倒四,糊里糊涂的。而且大人双眼猩红,脸上身上皆沾了血,活像个恶鬼,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些,抽泣道:“这您干麽问我啊?方才公主和邵俞在花厅说话,殿下说她去年腊月初一和您同房,身上有了的,您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

  唐慎钰惊住了,去年腊月,他,他没碰过阿愿啊,这个孩子……

  他无暇顾及这些事,阿愿的命最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

  唐慎钰从阿愿发髻上拔下金簪,扎了下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质问衔珠:“公主嘴唇发黑,吐了那么多血,显然是中毒了!你们到底给她吃什么了?!”

  这话一出,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地。

  衔珠吓得睁大了眼,急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怎么敢给公主下毒!她的饭食茶水在呈送给她前,都有人试毒的啊!今儿白天她还好好的啊,怎么和邵俞说完话,忽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