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妙玉子
如今容碧和碧白都已嫁了人,在碧桐院内的身份也不只是丫鬟那么简单,还帮着婉竹料理了些账目上的棘手差事。
所以容碧和碧白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几分。
婉竹扫一眼碧白,见她仅仅成婚两月后,清秀的眉眼里便染上了几分妩媚之意,心里约莫也明白了些什么,便让关嬷嬷去私库里那些温补养胎的药材来。
“新婚燕尔的时候最易有孕。这两日你多在家中休息,少往我跟前来伺候。”婉竹笑盈盈地说。
这话一出,碧白的脸颊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容碧也欣喜出声道:“你竟这样快?”
碧白窘着脸答道:“只是月事推迟了几天,还不一定呢。”
虽则有孕一事并非十拿九稳,可因婉竹极为看重容碧和碧白,关、张两位嬷嬷也不敢再给她们两安排繁重的活计。
翌日一早。
婉竹便领着容碧和芦秀赶去了齐容枝的院子,送上添妆礼后便寻了个由头回了碧桐院。
因齐容枝嫁的夫婿太过贫寒落魄,平素那些与齐国公府交好的人家也只是上门来走个过场,并没有诚心诚意祝福齐容枝婚事顺遂的意思。
嫡女出嫁,胡氏总算是撤下了禁闭的处罚,她在花厅内与各家的贵妇小姐们相谈甚欢,面上装出了一副嫁女儿的欢喜模样,可心里却是哀叹不已。
且有几个眼尖的贵妇还瞧见了胡氏眼下隐隐可见的乌青,连厚厚的几层脂粉都遮不住那深许的淤青,可见这段时日胡氏的日子过的有多举步维艰。
“可要恭喜二太太您觅得乘龙快婿。这位薛公子虽出身简薄了些,可到底年纪轻轻便考取了个秀才的功名,将来高中后说不准便会平步青云,到时二太太您可有的福要享了。”与胡氏的交好的贵妇如此奉承她道。
胡氏不过勉力笑笑,手里攥着的软帕都已被掌心的一层薄汗浸湿,只是靠着几分体面不肯在人前露出怯意来。
一个时辰后,齐容枝被喜婆牵出了内院,胡氏坐在高堂上抹了抹泪,瞧着掩在红盖头下娉娉婷婷的女儿,心里满是不舍。
当夜家宴。
齐老太太陪着几个族老坐了主桌,李氏与胡氏等人坐在次桌,婉竹也罕见地抱着如清坐在了最角落的席面里,大房里的八小姐也由奶娘陪着坐在了婉竹身旁。
婉竹在出门前已用了两三块鸡容酥,瞧着桌案上香气四溢的菜肴,却是一点也不觉得饿,只给如清舀了几勺虾仁蛋羹,拿了银勺小心翼翼地喂她。
如清三两口便把那虾仁蛋羹吃了个干净,待她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再想像婉竹讨吃食时,婉竹却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昨儿因吃多了积食,可拉了两回肚子。今日再不许吃多了。”
娘亲态度强硬,如清便撇了撇嘴装出一副要嚎啕大哭的模样,可见婉竹板着脸一脸严肃地凝望着她,小如清却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朝唐嬷嬷递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婉竹笑骂了一句:“真是人精。”
唐嬷嬷也蹲下身子笑着对如清说:“嬷嬷也帮不了你,闹起肚子里也是会疼的。”
这时一直在默不作声吃菜的八小姐齐容月终于忍不住心内的疑惑,偏头望向了姿容肃然的婉竹,问道:“姨娘为什么不给如清吃蛋羹呢?”
婉竹回身一瞧,便见生的玉容雪姿的齐容月正鼓着腮帮子望向她,一时也忍不住弯起眉眼一笑,“八妹妹还会心疼侄女了。只是你这侄女肠胃比旁人孱弱两分,吃多了便要拉肚子。上一回闹得碧桐院一夜没熄灯,我可被她折腾坏了。”
齐容月也已到了知礼懂事的年纪,她一边听一边点了点头,最后还搁下了手里的筷箸,作出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对如清说:“既然吃了肚子会疼,还是要少吃一些。等你以后身子好了,要吃多少东西没有?”
一席话哄得婉竹和唐嬷嬷等人眉开眼笑,婉竹也上手揉了揉齐容月黑溜溜的双丫髻,因见她实在冰雪可爱,便把自己戴在手腕上的冰玉裂纹镯子褪了下来,松松垮垮地盘在了齐容月的手腕上。
“八妹妹若是闲来无事,便多来碧桐院陪陪你侄女。再过个半年她也能咿咿呀呀地说上几句话来,正好能与你一起凑个趣。”
婉竹说话时杏眸里掠过亮晶晶的柔意,衬着她姣美的容颜,周身上下还笼着一股馨香的芬芳之味,只冷不丁地让齐容月忆起了她早逝的生母。
她早早地便没了姨娘,纵然李氏不曾苛待过她这个庶女,可因她人微言轻、无所依仗,也没少再细枝末节的地方吃上些苦头。
单说婉竹赠予她的玉镯,便是她从没有见识过的好料子。
齐容月从下人的嘴里听闻过婉竹受宠一事,可当她今日与婉竹坐在一块儿,瞧清楚了她比鬓发里的曜目金钗,身上穿着的名贵衣料,以及如此阔绰的出手,才知这受宠二字价值千金。
“多谢姨娘。”齐容月朝着婉竹扬起一个欢喜的谢意,眼神中也没有半分躲闪之意,只是这样落落大方地收下了婉竹送来的玉簪。
婉竹也从眼前齐容月倔强自怜的模样里瞧见了幼时自己的几分影子。都是一般的幼年丧母,只是齐容月出身齐国公府,总是要比她幸运两分。
夜风寂寂,主桌上的齐老太太也被紫雨和秦嬷嬷等人搀扶着下了桌,婉竹越过影影绰绰的人群瞧见了正往她这儿看来的齐衡玉,莞尔一笑后也打算起身带着如清回碧桐院。
就在她从团凳起身的这一瞬间,方才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的齐容月却倏地拢起了笑意,洁白的额头上立时渗出了豆大成群的汗珠,只见她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肚子,好似是在忍受着一波波向她袭来的痛意。
婉竹抱着如清,方才想越过齐容月身旁时,却见一向坐的笔挺的她忽然像被秋风拂乱根芽的杂草一般向后倒去,奶娘们飞身去扑,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齐容月已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巨大的声响让花厅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尚未离去的李氏率先瞧见了角落里的变故,一见齐容月倒在地上疼得连喘息都艰难无比的模样,她也是慌了神,忙让朱嬷嬷去请太医来。
而齐衡玉已疾步走到了齐容月身旁,一把抱起了身形本就孱弱无比的妹妹,蹙着眉问她身后的奶娘,“八小姐这是怎么了?”
奶娘们也被这等变故吓破了胆子,当即也只敢颤颤巍巍地回道:“八姑娘晨起时还好好的,刚才还和婉姨娘有说有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倒在了地上。”
婉竹忙伸出手去探齐容月的鼻息,瞧了一眼她身前未尝一口的杯盏,再把眸光挪移到了今夜齐容月吃的最多的虾仁蛋羹之上。
一道令她通体胆寒的猜测袭上心头。
随着齐衡玉怒意凛凛的发问声落地,唐嬷嬷怀里的如清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嘴里还吐出了些白沫汁,小小的人儿脸颊胀的青紫无比,晶莹的泪珠不断地往下落。
李氏这才意识到了此事的危重性,忙吩咐人去递帖子请太医,又让婆子们把宾客都挪去了厢房,立时熬了黄连汤来让她们服下。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76章 二更 如清中毒(下)
花厅内忙成了一团乱麻。
提着药箱赶来的府医先为病势严重的齐容月看诊, 把了脉之后便见那府医脸色灰败不安地说道:“八小姐是中了毒,如今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这毒种来,要想保命还是要先施诊放血才是。”
这时齐老太太也得了信, 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花厅, 一进屋便瞧见了齐容月人事不省的可怜模样, 堵在心口的这一口郁气险些没有提上来。
李氏见齐容月和如清都遭了劫, 一颗心好似被火烧般焦急不已,立时让朱嬷嬷去把家宴掌勺的那些厨娘们唤了过来,并道:“到底是谁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竟连两个孩子都不放过?”
齐老太太摆了摆手, 先让婆子们把各房各院的门窗锁紧, 又嘱咐那些族老和姻亲们不要轻易外传此事,等到鲁太医赶来齐国公府后,齐容月已被割破了臂肉,放出了满满一杯的淤血。
奶娘们围在她榻边抹泪, 齐衡玉非但要担心妹妹,还要为了女儿的状况悬心, 又想到是家宴上的菜肴出了问题,心里又怒又恨。
他甚至不必费心去查,就知晓会是谁做出泯灭人性、肆无忌惮的阴毒之事来。
待静双走进厢房内室, 蹙着眉向他禀告:“老太太已查清楚了, 这三桌里唯一不同的菜色便是那一碗虾仁炖蛋, 吃了最多蛋羹的八小姐中的毒最深, 如清小姐的状况还好些。”
可即便如此, 如清还是因吃了几个蛋羹而上吐下泻了个厉害, 她本就体弱多病, 如今中了一场毒之后又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怎能不让为人父母者伤心心痛?
“是谁下的毒?”齐衡玉勉力压抑着心内的怒火,既不愿做武断断案的昏官,便总是要寻到切实的证据后,才能让杜丹萝以命偿命。
静双觑了眼齐衡玉阴冷的面色,烛火影绰,昏黄的底色遮不住齐衡玉怒意凛凛的戾气,他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不必用严苛的诘问声来彰显他心中的愤然,单单递过来一个凌厉的眼风,便让静双打心底里惶恐了起来。
非但是齐衡玉认定了下毒的幕后黑手就是杜丹萝,连齐老太太、李氏、胡氏也如此认为,齐老太太也恨毒了杜丹萝,只恨不得立时把她乱棍打死才好。
李氏更是心疼着齐容月和如清,背着人时把杜丹萝的祖宗十八代骂了几百通。
胡氏也恼怒着杜丹萝不讲章法的疯狂举措,她什么时候下毒不可以,怎么非要挑齐容月出嫁的日子,若是传到外头人的耳朵里,对齐容月的名声没有半分利处。
只是那厨娘在齐老太太的严刑逼供下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只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推说她不小心在虾仁炖蛋里洒了点麻毒散,这是无心之失,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下毒暗害主子们。
齐老太太如何逼问这婆子,她也反复推说这几句话,一来二去之间,齐老太太也没了耐心,只挥了挥手让人把这婆子拖了出去,轻描淡写地说道:“她戕害主子,即刻杖杀。”
而此时的婉竹也正抱着如清在厢房内踱步来回,怀里的女儿哭闹不已,另一边的丫鬟和奶娘们也在熬煮着鲁太医开好的解毒药方,小如清肚子胀痛的厉害,哭得满脸是泪,嗓音也渐渐地沙哑了起来。
婉竹心疼的不得了,等唐嬷嬷端着泛着热气的汤药进屋时,她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湿,泪意不可自抑地爬上她的眼角。
容碧瞧了心疼不已,眼见如清这般幼小的孩童也遭受了此等凌迟般的折磨,一时也忍不住落泪道:“祸不及婴儿,她再怎么恨姨娘,也不能对清姐儿下手。”
婉竹何尝不想生剥了杜丹萝的皮,她抹了抹泪,哄着如清喝下那一碗苦药之后,又抱着如清在屋内踱步了一阵。
待到半个时辰后,如清止住了哭闹,伏在婉竹肩上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心中的大石才算是真正地落了地。
这时外间已更深露重,身处厢房的婉竹并不知晓花厅那里的动静,她让关嬷嬷去打探消息,关嬷嬷也面露难色地不肯前去。
婉竹倦极,便问道:“嬷嬷有话就直说。”
关嬷嬷瞧了眼脸色煞白、双眸红肿的婉竹,只在心里揣度了一番措辞后,便对她说:“姨娘,老太太已杖毙了大厨房里的汤婆子,嬷嬷我去前院打听了好几番,连紫雨姑娘那里都问了,老太太好似是不想再追究下去,这事就到汤婆子那儿结束了。”
话音甫落,婉竹根本克制不住心内的怒意,她倏地一下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横眉竖目地追问关嬷嬷:“都差点闹出了人命。月姐儿和清姐儿都是老太太的子孙,她就能眼睁睁地瞧着那毒妇暗害她们吗?今日是在菜肴里下毒,那明日呢?后日呢?”
婉竹自住进碧桐院,成为齐衡玉的妾室后,便一直守着规矩和礼教,面上做出一副谨小慎微、不争不抢的模样,待丫鬟婆子们也十分和顺,从不打骂责罚。
进门两年,她还是头一次以如此直白地方式宣泄自己的不满。
因她这一刻忘了身份的尊卑,忘了齐老太太是这府里说一不二的活佛,她只一心惦念着自己的女儿,只想为自己的女儿讨一份公道。
关嬷嬷听了心里难受不已,只能温声安慰婉竹道:“姨娘别灰心,兴许世子爷会为如清小姐讨回公道,您再等一等就是了。”
话音甫落。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嬷嬷却是罕见地搭了腔,哀叹一声后说道:“方才紫雨姑娘也和奴婢耳语了一阵,她素来最得老太太的信任,奴婢略多问了她几句,她便语重心长地说:‘嬷嬷快回去劝劝你们姨娘吧,可别再来前院打听这事了,宫里的人不想让清河县主死,老太太也不敢处置了她。’”
一席话砸的婉竹头晕脑胀,她虽不懂朝政,却也知晓近段时日辽恩公府所出的变故,君恩易变,却还要在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面前显出几分仁慈来。
所以保下杜丹萝的命,兴许也是为了保住皇家的颜面,不让外人议论着皇家的冷血无情。
想穿了这一点的婉竹讷讷地坐回了扶手椅里,她自嘲般地一笑,扬不动重如千斤的嘴角,只能僵着脸与张嬷嬷说:“改日替我去谢谢紫雨,多谢她提点我一场。”
婉竹就这样孤零零地陷在了座椅之中,分明外里瞧着是个插金戴银、锦衣玉服的贵妇模样,可神色却委顿难堪的厉害,由冷冰冰的金石所衬,反而衬托出几分别样的孤寂来。
关、张两位默默面面相觑了一番,容碧等丫鬟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喘,好在如清没有了大恙,也算是上苍保佑。
而周身笼在无边阴霾里的婉竹却是连这样的心思也不肯起,她只觉得平日里的宠爱和地位虚的像一缕抓也抓不住的青烟。
纵然杜丹萝母家败落,她也一而再而三地使出阴毒的招数来暗害她和如清,可她却仍是没有资格将她拉下马来,只能憋屈地忍受着她层出不穷的算计。
金石在身,虚名在外,却仍是半点不由人。
婉竹只是想着如清受了的这一场苦痛与磋磨,心中便痛伤到了极点,比慈母之心还要再易碎的是齐老太太偏袒杜丹萝的态度。
这寂冷的夜里,她无法再用那些好听的话来劝慰自己。她只知道,如清若是多饮一些蛋羹,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未可知。
她女儿的一条命,连杜丹萝的一层皮都伤不了。
何其讽刺,何其现实。
正当婉竹万念俱灰的时候,外头又走来了个眼生的婆子,不等关嬷嬷出声询问,便哭着嚎道:“八小姐夭折了。”
这道尖利的嗓音好似一道惊雷一般划开了夜色的宁静,也终于照出了这内院乌糟糟的模样来。
婉竹愣在原地,两行泪倾注而落,连容碧和关嬷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怎么也想不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八小姐会香消玉殒。
厢房静悄悄的厉害,各处廊角和院落里也只回响着那婆子的哭泣之声。
婉竹颤颤巍巍地起身,心里明白齐容月是为她的如清挡了劫,若不是如清前几日闹肚子,她决计不会让如清只吃那两口蛋羹。
如清无辜,齐容月难道就是罪有应得?
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在府里谨小慎微地活着,也不曾暗害过谁,却在一场杀人于无形的算计里没了性命。
婉竹头疼的厉害,身子如破败的秋絮一般要像一侧倾倒过去,容碧等人都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搀扶住了她。
婉竹重又坐回了扶手椅里,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缓缓地顺气,待到那一股窒息般的憋闷感退去以后,满是泪花的眸子才渐渐收起了泪意,只循着本心变冷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