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鲜卑王都的药粉,也就那个模样,更不消说石亓的护卫胡乱糊了些上去。等自己的包裹拿回来,想要仔细处理时,皮肤已经开始结痂,药石无效。若要补救,怕是得重新切开才行。薛凌是个不怎么在意疼痛的,但为了好看点再给自己来一下也属实犯蠢,干脆就由了去,随便长成个什么样都好。
只这会翻着看,那股子不值当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幼来磕绊是十日倒有八九,讨打也如喝水般寻常,只所有事情,终是有惊无险。即使是她将平城掀过来,薛弋寒略微下手重些,鲁文安便在一旁寻死觅活。若非实在顽劣,该不至于身上尽是些坑洼。
再往后想,就只剩在陈王府那次,然那次也是十分肯定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倒只剩这一只手腕,白瓷划上去时不知后续如何。如今知道了,却又不能拿石亓怎样,凭白看着碍眼。
更多的,是无法与人言语的悲凉。这伤口不过是晚了一两日敷药,就这般狰狞蜿蜒,再难补救。一如这世间事,晚了一刻,便一生都寻不回。
石亓在一旁,也盯着那一节竖起的嫩藕不放。他不知在汉人中,如此窥视女子发肤,实属大忌。但此时,他还真没其他恶龊心思,反倒难得的跟薛凌一样,对那道疤耿耿于怀。
他的手心里也有一道,不过处理得当,只余白色一线,远不如薛凌的那边丑恶。但当时,他以为京中之事是薛凌一手策划,也曾来回去翻看那道疤。故而自认为能了解薛凌现在所想,唯恐她是在咬牙切齿。石恒与含焉俱是坐的远,更是两厢无话。难得四人这般默契,俱是没有半分这一路同生共死的情意在。
夜色夹着风声呼啸而来,薛凌坐着不动,其他三人也就呆若木鸡,石恒有心想与石亓商量些事,却自觉这也不是说话的场合。石亓经一个傍晚的胡思乱想,脑子如一团浆糊,更是水都懒得多喝。
夜深了,见众人还未走,含焉干脆走到薛凌身旁和衣而卧,这个举动倒叫薛凌有些惊讶。但她也并未多想,待到月值中天,方叫几人上路。马儿歇息过后,脚程十足,三四个时辰,便到了梁国境内。
因是绕远平城,此处也没人守着。夏日天色开的早,过了平城又数十里处,四周已是大亮。薛凌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起码她自个儿的命是彻底保住了。余下几人,不值当再操心许多,即便是石恒落入魏塱手里,暂时也影响不大。
虽这一带人眼稀少,但到宁城的路上,大小县镇也还有几个。眼见着有了繁华处,便下了马,见着临街有家吃食店,也不挑地方,找了个地头系好马,径直往里走。她忙着回京,打算吃完这顿饭,就让那三人各自滚蛋。
掌柜的是对老夫妻,早早开了门,一锅子羊汤是四更就起来熬着的。一见有客上门,不等点菜,欢天喜地的先盛了几碗端过来,说是赶早的客人先喝口润润嗓子。
碗递到几人跟前,才发现竟然有胡人,当即变了脸色。只升斗小民,除了在那焦躁的搓手,也没什么别的举动。薛凌从包里摸出块散碎银子,道:“我们是做生意的,阿娘莫怪。店里有些什么就随便上些吧”
边陲小镇,成串的铜板已是少见,金银之物当得宝贝。妇人看了两眼,从薛凌手里接过去便赶紧拉扯着自家丈夫走了。
这两三日,皆以肉干吊着一点力气,难得这会又彻底放松下来,石亓胃口大开。虽同是炖煮,汉人又远比胡人精细,那汤里也不知搁了些什么根茎草药。喝来只觉清香盈齿,无半点腥膻之气,倒叫他暗暗称奇。
薛凌却并不贪嘴,这些日子牛羊吃的直作呕。若非接连几日几乎没吃个什么,怕这会连碗汤也喝不下去。强忍着喝了几口,一抬头,赫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含焉泪湿了满脸。
薛凌就瞧不惯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她们现在已然逃出生天,不知道是哭个什么丧,索性将剩下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去找掌柜的要吃的,留石恒与石亓二人在身后面面相觑。
偏这座县城颇小,这家店也简陋,吃食就那么寻常几样。以前,薛凌也是吃惯了的,但这月余下来,看那些饼子大肉,就觉得实在难以下嘴。于是又从包袱里挑了块大点银子,对着掌柜的道:“去买一筐子鲜蔬来,不拘是什么,淘洗的干净些。”
她在四人中看着年纪最幼,人也生的娇弱。说话却是不容置疑,那老妇人本是怕着两个胡人,这会却莫名其妙的怕起薛凌来。听她如此说,接了银子转身就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物产丰饶,便是西北之地,翠绿之物也不少。妇人很快便搬来一筐子,上头水珠还零散着往下滚。正打算问如何处理,薛凌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锅汤便给了我。”
那块银子买下十锅汤仍有余,薛凌自觉公平买卖,完全没注意自己语气里尽是不善。回身从桌旁扯了个凳子,直接放到锅边,坐那从筐子里捡着青菜。
掌柜二人退的老远,唯恐惹祸上身。像这种客人,给了钱已是慈悲。便是要强取,他们也未必就敢报官。
薛凌不知旁人作何想,累了这数日,歇下来就肆意了些。捡起一颗青菜,抖了抖上头水光,感慨了一句:“倒是洗的干净”。说罢动手去剥叶子,只剥了三分之二有多,只余菜心那一两片嫩叶,方才丢入汤里。翻滚几秒,便即刻捞起来,也不添油盐之物,吹去热气即往嘴里放。此般吃了几遭,越发食指大动,歇息少卿,剥的更加兴起。那些弃之不食的菜叶子,直接丢在地上了。
西北苦寒,就夏季一点好日子过,像她这般糟蹋东西的举动,实在人神共愤。余下一屋子人瞧的牙痒,石亓忍不住起身,却又被石恒按了回去。薛凌背对着几人,看不见也懒得看。
京中雅事,她大多是去了苏家才学的。唯有汤煮鲜蔬这一桩,早年就会。不管平城炖了什么东西,只要那个季节还有一点绿色。鲁文安就能给她偷来。一如现在,剥的只剩中心嫩叶,在沸水里三两浮沉,其间滋味,就能窜到舌尖。
可惜这事得偷着干,若是让薛弋寒瞧见,她就得将所有叶子吞下去。口腹之欲啊,一次足以分辨不同。明明是同一颗菜,但最外面的叶子和里头那一片比起来,竟如蒲草杨柳之别。也不知天地造物,何以神奇至此。
一筐子丢了七七八八,拢共吃到嘴的也没多少。但就那么一小点,足以使人通体苏畅,一扫这月余艰辛疲惫。锅里汤还在滚,这会倒能喝下去些。薛凌踩着地上叶子,去拿了汤勺,又喝了半碗,方坐回桌子上。
几人早就吃不下了,这会子俱是直愣愣的看着她。薛凌也懒得多言,好与不好,她自己门儿清。再不好,反正也就这么回事了。手伸进包袱里,摸出三张银票,往石亓三人面前各放了一张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话说到这里,忽觉不对。她多瞅了一眼石恒,想着不能后会无期,这个人,是要死的。
这一想便觉得那张银票给的不值当,干脆又把石恒面前的银票拿了回来,递到含焉面前,对着石恒翘了翘嘴角道:“我想你俩共用一张也是够的,女儿家多留一些傍身才好,还请王爷担待担待”。转而又看向石亓:“小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还没给我?”
说罢,薛凌的手自然放到茶杯上。那里满满一杯是刚续的。只看得茶水清澈,想来也不差。不过她没喝,实在不知优劣。这会端起来,也没什么品茗心思。只等着石亓回答。
鸟尽弓藏,难保石亓会老老实实把骨印交出来。若他有半个字推诿…。薛凌将茶水拿到面前,看着里头倒影隐约,这杯水应该足以让石恒眯一下眼。两人近在咫尺,只需一下就够了。
平意就在袖口,倒要看看石亓是要他大哥的命,还是那枚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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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美人恩
却不想石亓还未回答,倒是石恒先开口。并非是说与薛凌,而是用了一句羯语跟石亓说的。薛凌听不懂羯语,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不知手里那杯水该不该泼。稍作迟疑,目光便转到石亓身上,想看看看他动作再做决定。
石亓属实为难,他早就知道大哥不想还,这会不惜当着薛凌的面用羯语再三提起,可见是铁了心不能给回去。他既不敢看石恒,也不敢看薛凌,捏着手里刀好半天没说话。
薛凌来回打量了几眼,道:“小王爷,有道是救命之恩,总不能我刚把你俩从拓跋铣那捞出来,你们就过河拆桥吧。”
“齐姑娘…………”。石恒还要有心周旋,石亓却一拔刀喊了一声“大哥”,打断了他说话。
这是石亓第二次拔刀,薛凌听见声响就要退,但终只是将右手垂了下去,看着石亓没说话。
那枚骨印在刀鞘里卡的紧,好半天仍没倒出来。石恒还要阻拦,石亓高声用羯语说了几句。薛凌看出石亓是打算将印还给自己,也就懒得去猜俩人说的什么废话,坐在那好整以暇的等着。
含焉看着眼前两张银票,良久没有伸手拿。她实在分不清薛凌与羯族王爷的关系,说是朋友,这一路似乎不像。说是敌人,没理由从鲜卑王手底下救人。这会更不知几人是为的什么争吵,就算知道了,她也没什么资格讲话。
只看着薛凌坐了下来,思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将两张银票推回给薛凌,道:“小姐,我想跟着你。”
事不关己的热闹向来有趣,这会薛凌心情着实好,便是关己,也瞧的乐呵,她盯着石亓二人神色,一边防备,一边去猜那堆叽里呱啦的羯语是什么意思。压根没听清含焉说了啥,随口应了,索性支棱着手看二人如何收场。
可惜,终也没打起来,不由得叫她有点小失望。石亓将骨印郑重放在薛凌手里,石恒似有不甘,却终归没动手抢。一如薛凌所言,救命之恩,便是不报,翻脸无情这事,他还真难做出,况此时还身在梁国。
薛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欢欢喜喜的拎了包袱往外走。盘算着行马至宁城,就换新马。如此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到京中也快的很。含焉那会子求着薛凌收留,原以为她不会同意,没想到竟答应的如此爽快。一见薛凌起身,赶忙也站起来跟在后面。
石亓看着薛凌背影,又看了一眼石恒,侧过头没说话。他觉得愧对薛凌,又负了大哥,不知如何才能化解眼前局势,只想等薛凌走了,自己也赶紧回羯,找个帐子躺回去,当这事没发生过,过回他以前不知死活的岁月。
“齐姑娘…”,眼看着薛凌要跨出门,石恒喊了一声。他已明幼弟心意,虽知绝无可能,但也不想这场告别来的太过不快。羯人也是记恩的,一码归一码,骨印的事以后再说,但这几日,总是要道一声谢。
只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薛凌便赫然回头,将含焉拨到一边,甩着那枚骨印,看了他半晌,笑的颇有几分诡异,道:“我并不姓齐。”
石恒狐疑的看了两眼石亓,他对薛凌一无所知,姓甚名谁都是石亓说的,这会听薛凌否认,只当是自家弟弟也被蒙在鼓里,却不知薛凌为何这会主动拆穿。
石亓也抬起头看着薛凌,他担忧的终于成为事实。阿落,从来不是阿落。
骨印的线一圈圈缠绕在食指上,薛凌看着石恒道:“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连手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
不等石恒反应,薛凌转身离去。手上骨印凉意渗人,将那会热汤带来的暖意悉数压下。虽不知石亓二人说的是些什么,总不过是怕她与鲜卑勾结,不想还骨印吧。可三年之前,石恒也曾与拓跋铣连手。到了今日,便要坏别人好事。脑子里想着这些荒唐,薛凌往拴马的地儿慢悠悠走着,都没注意到后头含焉一直跟着。
然石恒暂时并未反应过来薛凌指的是什么。当年的事,本就是假的,何况要说勾结,实在是抬举他。无非是拓跋铣为了拖着薛弋寒,随便找个理由骗羯族的人去凑凑数。等无忧公主死了,真正打起来时,羯族早被一脚踢开,半点好处也没捞。
他拍了拍石亓肩膀,打算叫自家弟弟也收拾着走了,才发现石亓已经满头大汗,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哥”。这个弟弟幼来受宠,少有这等惊慌之相。石恒赶忙道“何事”?说着拿手去探石亓额头,唯恐是染了疾。
石亓一颗心狂跳,嗫喏着要答,到了也只剩两片嘴唇抖动,艰难的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门外薛凌身影早已走远,店内一地菜叶子被踩了几脚更显狼藉。店主夫妇摇着脑袋战战兢兢的从后头走出来,捧着手上银子,说不清楚自己是遇上了贵人还是土匪。明明是玲珑少女,面相和刚摘下的青蔬一般脆嫩,这做起事儿来,倒比那俩胡人还要不讲理些。便是宁城里大官的太太,怕也不敢这般样子吃菜。妇人弯腰去捡,想着还有些好的,虽不能卖,洗洗自家吃也无碍。
石恒二人上了马,临行前石亓回身,街上人稀疏,一眼望到头,只是他想瞧的人,并未瞧着。额上汗渍未干,石恒在一旁催促着“快些走吧”。羯人少有缘分一说,也少见这档子儿女情长事,他倒不知如何安慰石亓。
然石亓此刻想的却并非所谓佳人,这次相见,他与薛凌原是重逢。听着那句“京中刺杀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就喜悦昏了头,而后拓跋铣之事又牵扯走了大半注意力,以至于他现在才记起,薛凌的话是有后半句的。
“我当时还没动手呢。”
出了镇,马匹已经是脚下生风。石恒仍是焦急如焚,希望日落之前能遇到个大点的城镇,换匹好马。他一日不返羯,就有一刻的变数。拓跋铣能做出扣人这种事,难保会趁他与石亓下落不明时做出什么。
既是石亓身体无碍,他也就不再多关注,自是催马疾行,浑然没有发现另一匹马上的石亓好几次差点抓不住缰绳。若是汉人,十八九不会驭马,也还说的过去,然羯人的小王爷,此处又是坦途大道,石亓的行径,实在是闹了笑话。
连他自己也难以启齿,要求大哥慢些。偏偏心头恐惧无法退却。当年平城之事,他并未参与,对薛弋寒也并不熟知,所以压根不知道薛凌那句“我姓薛”意味着什么。
可想想薛凌说那句话的表情,他是见过的。就在梁国京城齐府,约他不见不散的姑娘手执利剑,挑破草原上也难得一见的裘皮,才娇声喊了一句“亓哥哥”,然后脸上神色便与那会如出一辙,问“你不应该死在临江仙楼下吗?”
石亓终于记起,那天薛凌话里的意思是,京中刺杀之人非她,原是她还没动手。
阿落,原是要杀了自己的。
只是终不知何故生了变数,他这一见面,只听了半句,就欢天喜地的忘了个干净。再几日生死相依,一颗心更是交无可交。他心不在焉,前头石恒跑的又急,两人的距离被拉的有些大,马背颠簸,人影也开始模糊。
这不由得让石亓更加慌张,他既看出薛凌和石恒说话的神态与当晚在齐府一般无二,一个可怕的想法就直冲脑门,挥之不去。
阿落,是不是在想着要杀了大哥?
当年的平城是何事?此地离梁国京都千里,三年之前,阿落为什么会在平城?她就竟是谁,与拓跋铣有何渊源,又和羯族有何纠葛?安城的粮草,京中的欢喜,甚至,这次的救赎,他怕从头到尾都是薛凌的算计。
更怕的,是自己腰间那枚骨印,拓跋铣的骨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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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美人恩
城镇偏远,时候也还早,街上人流远不如京中来往如梭。但策马前行终归是不便,且刚刚用过一顿舒心膳食,心头大石也已放下。虽对京中万事多有惦记,也不急在这几里路上。故而薛凌牵着马,仍是甩着那枚骨印在街上缓缓走着,打算出了城再上马。
此地离平城说近不近,却截然不是平城那副鬼城模样,城里黄发垂髫,须眉朱唇,十足的烟火气。说远,又不是很远,服饰物件与三年的平城一般无二。她一路走着看的兴起,偶尔还掏出点散碎银子买点小玩意放马搭子里。走出几条街,方觉后头含焉还跟着,只当她是在找地落脚,倒也没多在意。
直到二人出了城,薛凌翻身上马打算要走,含焉匆匆跑到前面,伸开双臂拦住马,道:“小姐方才既是应了要带我走,为何现在又要独自离去?”
薛凌正将那枚骨印往贴身处放,这东西是将死霍家最重要的物件儿,马虎不得。听得含焉这样说,不由得一个哆嗦,她什么时候答应的这女人?莫说毫无用处,便是有用,她也不能在这会带着个累赘回京。
不忍看含焉死,是一回事,可要看着她好好活,貌似也很为难。薛凌自问三年前尚且没有这等菩萨心肠,如今更是毫无可能。但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那还真是难办。
她向来不喜负人,这会子只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档子,好像这几天确实没说过要带谁谁谁走,毕竟同行的三人,她一个也不喜欢。另外俩现在好歹是摆脱了,这一个,也不该添麻烦才是。何况,洒出去的银子并非小数。再贪多,实为妄念。
确定骨印已经塞好,薛凌拉了缰绳道:“我不知何时应承的你,此处已是梁国境内,你身上有两百两银子,天上地下皆去得,犯不着挡我的路。”
含焉大惊,情急之下便去去扯马嘴上缰绳。她孤身一人辗转胡地多年,而今故地重回,反倒失去了独行的勇气。纵是看着薛凌年岁不大,然救命之恩,两日共马,竟生出些此生相附的情绪来,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撒手。
身上衣衫未换,还是几日前那件袍子,晨风一吹,鼓鼓囊囊的将薛凌身形衬的越发瘦小。只眼里寒气森森,看的反而渗人。她若打马扬蹄而去,含焉应是讨不了什么好。但终归是个皮肉之伤,断无性命之忧。若非含焉是个女子,薛凌怕是一丝犹豫也不带。偏妇孺当前,总是需要点凉薄,才能一往无前。
这般僵持不过少卿,含焉一直盯着薛凌,自是瞧出她眼里决绝之意渐深,突而就想起死的那俩鲜卑人来。牵扯着缰绳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想要松,却又咬死了牙握的更紧。她连薛凌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会子记起初见的白刃红肉,眼角泪水划过,余光却往薛凌右手腕移动。
“你我皆是平城故人,姑娘带我走吧”。含焉在用饭时心思便全放在薛凌身上,自然没错过那句“我就在城内”。这会情急,到没去细想所谓的姓薛是个什么意思,只希望薛凌能顾着几分同乡之意。
漂泊之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返故居。三年前梁胡战起,平城城破之后,拓跋铣一路南下,像她这样的姑娘,如江河浮萍,生死来去不由己。可如今真儿个返回故居,含焉竟发现,自己是惊恐大于喜悦的。爹去,母离,家破,人亡。
明明是夏日草木葱郁,可她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焦土残垣。她想,她在这块地上活不下去了。她甚至想,如果薛凌不带她走,她倒宁愿还在鲜卑的楚楼秦馆,起码脂粉熏香,远比人肉烧焦的味道好闻些。
薛凌微偏了头,难得她被人左右了情绪。薛弋寒在时,平城城内不计,周边也还有着不少百姓定居。没准她十三四年的光景里,还与这位含焉擦肩而过。可是这会要带个人上路实属添乱。
思量了几番,将京中薛宅的地址告诉给含焉,道:“若真是无处可去,便来京中找我,我急着回去,确实带不走你”。说罢直接将缰绳从含焉手里硬拽出来,打马离去。
跑了好远,回头一看,含焉仍跌坐在地没有起身。不忍之中又有了几丝烦躁。她已经将人安然带回梁了,偏这人还要给自己找如此多的不自在。心里有气,就越催着马快些,只想赶紧走远了了事。
也不知是多久未落雨了,这一路尘土飞扬。原些时候,薛凌在京中,心往平城。现身离平城咫尺,反倒念起京中某一方天地来。京中局势,已是多日未曾参合,可她想的,也并非是霍家如何,魏塱又如何,反而是,不知回去的时候,绿栀的娘亲会不会正好又揉了肉饼来吃?
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与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帐,捡了个没人的地方独坐。说来,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劳。本该与父兄好好说说经过,羯皇也有意让这个小儿子一道听听,学着处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说已然回来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这几天确实累,羯皇与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没强留着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势平缓,河水竟也冲出些哗哗声来。石亓坐了好一会,才把手摊开。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无几,唯有细看,方能瞧出纹路不同。
虽说是羯与鲜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个“胡”字。往上数个几百年,没准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东西,又能相差到哪儿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质,或狼或羊,或鹰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铣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别的前一日,他真心实意的要把那枚骨印还给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窜出老远。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别的计较。他想,那个杂种究竟和拓跋铣是为了什么来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个十成十的汉人,可现在想想,应该是个杂种才对,该是原上最凶狠的胡狼跟刚出窝的兔子由波额天神做主结合在了一起,不然不会让他如此困惑。
他给薛凌骨印时,给的战战兢兢,众人只当是他违背石恒,所以胆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绽,他给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铣的,而是他石亓的贴身印信。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等行径与拓跋铣扣人也没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耻又带着些得意。耻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这些都是跟薛凌学的。他想,等薛凌回京,迟早会发现印是假的,到时候,跟拓跋铣的好事成不了,还会乖乖到羯族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