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嗑南瓜子
谢瑜后退一步,人靠在铜镜上,重重喘了两口气,才看清来人赫然是,深宫里的卫尉徐意。此人虽属御林卫其列,却只负责皇帝一人安危,此刻出现在谢宅,还就地杀人,不知是何道理。
地上婆子嗓门里还有轻微咕隆声,徐意垂刀在身侧,脚上靴子一片暗红,一只手伸出来,抓着的金牌亦是血水噼里啪啦往下滴,不知是已经染了多少人命在上头。
分明,刚才这屋里还是天凉好个秋。
不等谢瑜问话,徐意冷道:“谢大人,请你跟我走一趟”。话音未落即扬了手,身后跟着的人直接上前架起谢瑜往外拖,显然没有丝毫要请的意思。
谢瑜既惊且急,木偶一般让人架着走,直到出了内厅,才勉强站直回看,屋里头珠玑玉碎,锦绣成灰。再往前,夫人小妾跪了一地。
皇帝这是要,动手了?
不该这么快,不该这么快啊,宁城那边霍家少爷有十万众兵马在手,怎么会这么快?他看领口扣子是最喜欢的那一枚明珠造就,还在熠熠生光。
按着与雨谏的对话,今日胡人马踏平城的消息应该传到京中来,他特为此衣冠齐楚,好与霍家里应外合,挟制帝王。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绝?
徐意这番动作,完全就是肯定谢府再无翻身的可能。谢瑜扭动肩膀大力挣扎了两下,惊恐道:“你怎敢,你敢……”
“霍云旸死了”。徐意低头轻声道,声音之微渺,在一片鬼哭狼嚎里,只有谢瑜一人听见。他再次怔住,心中所想不自觉喃喃于口,是一句“怎么会”。
“大人早谋生路”,徐意补了一句,转而抬头冲着里头吆喝,但说的是些什么谢瑜
听不出来,他看着四面八方人亦有嘴唇开合,更多的是手起刀落。好像动作被放的格外慢,那些血肉横飞看的分外清楚。
大梁这么多年,即便是罪臣,也不过是押入大牢,审后问斩,家眷或死或活再说,像这样不行捉拿,直接就地格杀的,无非是反抗举动,御林卫才会杀人。
可徐意根本就没读过只言片语的圣旨,而府里下人也未曾有过半分不敬之举,多是跪地求饶。少有两三奔走躲避的,也远远到不了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难以置信的并非谢瑜一人,京中众家,与霍家有轻微牵扯的在这一早尽数下狱。金銮殿上噤若寒蝉,太监点卯,发现人数少了三分之一有多,霍家这些年盘根错节,见微知著。
徐意一路押送谢瑜到天牢深处,以他与霍准的关系,是为重犯,免了与旁人关在一处。多年芙蓉帐暖,突而换了一身粗麻囚衣被扔到破草堆里,他连一句冤枉都喊不出来。
反正,他也不冤枉。
倒是徐意没及时走,一句“我要核查一下牢里安危”支开了众人,这才道:“谢大人认了吧。”
谢瑜抬头,恍若瞬间白发横生,无风自动,将苍老二字涂了满脸。或然他早已白头,知天命的岁月啊。只是往日玉冠压顶,玲珑生辉,哪能让人看到底下雪鬓霜鬟。
“我不认什么”?他嗤笑着问,笑的是徐意浪费唇舌。都这样了,他认与不认又何妨,轮的到徐意在此小人得志。
谢瑜复垂下头去,继而“嗬嗬”之声响彻牢房。好在天牢里嬉笑怒骂由人,狱卒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所以没人过来看看谢瑜是不是疯了。
徐意摸着腰间刀柄,弯腰轻声道:“我劝大人,皇帝叫你认什么,你就认什么。皇帝不让你认什么,你就不认什么。我可保你家后人性命两条,保女不保男,大人想清楚,掉脑袋之前,我会再来一趟。大人认得好,今日就一言为定,大人认不好,死之前怕是要先看着他们为妓为娼。”
他退回身子,犹恐交代的不够透彻,郑重道:“霍云旸已死,宁城易主沈元州,大人认了吧”,说罢关上牢门落了锁,走出天牢深处,才自言自语道:“我都认了。”
清洗还在继续,京中全程戒严,几条主街皆被勒令闭户,窗户门缝里只能瞅见御林卫横冲直撞,老弱妇孺哭声一片。当年魏塱登基时,依稀还没这个架势。
早朝散的甚快,太监拖着声音将霍家罪状宣读完毕,今奸相已伏法,天子开言纳谏,凡有本奏,百无禁忌,而后退朝,单独邀了兵户两部去书房,说是为了胡人南下一事。
众人皆听出皇帝的意思是霍家已经完了,你们有的没的只管往霍家身上扣锅即可。但这并不足以震慑文武,真正让百官胆寒的,还是霍云旸已经死在宁城,首级不日就会进京。
这位天子上任三年,确然手腕非常,能在黄霍两家夹击之下艰难扶了个沈家起来。但谁也没想到,皇帝稳在宫中,千里之外的霍云旸死的不明不白,而且沈元州当即就到了宁城。
再看纷纷回来复命的御林卫部署,细心之人不难发现,魏塱所点之将,皆是往日与霍云昇渊源颇深之人。越亲近,则捉拿的官员也越重要。
首先将这些人全部分散开来,其次既让其与霍家官党自相残杀,又留个把柄在手,如果发现谁用不得,只需以放走朝廷钦犯的名义将其斩杀即可,连与霍家勾结的证据都用不着花心思去找。
而其中徐意首当其冲。
雨谏回京时,曾当着朝臣面说有人前往宁城挑唆霍云旸君臣失和,被霍将军挂于城头示众,那人身上就带着这块牌子,是深宫禁卫的东西,以此暗喻那人熟知皇帝事务。
魏塱亦知这说辞大抵是霍云旸自己拿牌子出来贼喊做贼,但当时他有意试探徐意此人,便将此事交由徐意去查,目前还没个结果,但时日尚短,也怪罪不得。
卫尉徐意是宫里老人,既未与哪家公然结群,却也非魏塱一手栽培。但他又找不到什么理由拉此人下马,正好借此事让其尘埃落定,是故魏塱指了徐意前来捉拿谢家。
倒不是徐意与霍家有什么情深似海,更多的是以此为据将其调离宫中,宫内禁卫权暂时易手给魏塱的心腹林歮。以谢瑜的地位,要徐意带人去捉拿,倒算是名正言顺。而对魏塱而言,徐意此人究竟如何,就看他如何办这桩差事了。
恩威并施,帝王谋略,徐意焉能不知,所以他许了谢瑜两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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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章 袍笏
霍家大势已去,看明白的,不仅仅是徐意一人。
既然皇帝貌似还会留自己一条命,那何必此刻扬刀去触帝王逆鳞呢。京中御林卫无声的收归魏塱手里,或然暂时捏的并不踏实,起码无一人趁机生乱。
即使事后皇帝再行算账,那也是多几日活头,多一刻就有一刻的变数,死了,就万事皆空。所以愚与智,蠢与慧,不过殊途同归。看的透与看不透,都恭恭敬敬俯身在地喊着:“臣领命。”
多数人鼠目寸光,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敢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多数人深谋远虑,只要看得到一线生机,就不舍在这一刻鱼死网破。
于须弥,于芥子,皆是功成垂败后人说
京中刀枪剑戟交错,宁城兵戈亦起,拓跋铣一日修整后,再次吹角打马。鸟不渡已然撤空,胡人马蹄直奔宁城城下。
沈元州孟行二人皆在城头,鲁文安袁歧等人亦站立在侧。战事初起,双方该有兵马出城叫阵。
然京中任令没来,身后援军暂无,沈元州不敢急功冒进,恐人一出城即被胡人围困,是故与孟行商议死守宁城即可,众人皆以为然。
拓跋铣不过假意佯攻,眼前一切正中他下怀,免了叫阵等诸多面子功夫。骨笛声音悠长又凄厉,瞬间响破天际。火光跟着蜿蜒而上,城墙之上转眼赤红一片。
三年光阴说是一千来个日夜,真个论起来,好像不过片刻之间,他竟然是有三年不曾踏足这座城池了。即使明知道自己要退回去,但箭矢呼啸与兵马嘶嚎仍让拓跋铣觉得震耳发聩。
这种真真切切的声音,远远比一纸书信上的几个文字让人愉悦。他当然也知道徐徐图之,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墨水永远困在方寸之间,让你觉得再是妙笔生花,再是力透纸背,不过都是口舌之快。
哪有今日这样,四肢百骸都得到极大满足。
昨夜原上有回信,石亓并没出现。羯人剩下的部落虽不再应邀前往羯皇帐子,却也还没谁举旗生事。与羯人的争斗,大抵还能拖两天,刚好够他在此处收场。
虽与预料之中的收获略有出入,但相差不大,终归羯是囊中之物。就算那石亓已经知道真相回去了,以羯目前的局势截然不是鲜卑对手。而梁诸多势力交迭,根本不可能派人援羯。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还是如了自己意么。拓跋铣记起薛凌,或者说他本也没忘过。他在鸟不渡外歇了一夜,一直在想要不要赶回平城补上一刀,依着伤势,那女人定然走不远。
他知薛凌与胡人水火不容,必然很想看到鲜卑与羯族打的不可开交,并不是没想过她会在羯人那头耍花招,本是打算先去将石亓扣在手上。
但石亓在汉人手里也是块肥肉,一被人劫走,肯定第一时间告知羯族那老东西,没准印就用不了了,更是不圆满,还不如铤而走险,先灭羯皇,再派人去截石亓。
截的到自然好,骗两句就罢了,截不到,那废物也无力回天。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被汉人捏在手里控制羯族,可原上五部,只怕鲜卑的声望要远远大过汉人,毕竟胡人并没有中原那般受命于天的说法。
而此刻霍云旸又主动邀他南下,更是让拓跋铣喜出望外,梁人忙于争权夺势,自然无暇顾忌草原之上。一切恰到好处,他更加放松了石亓那头,不然申屠易未必就有如此容易进到安城之内。
洪流之中,浮沉皆不过顺势而已,何来人力。
帐子里马奶正沸,不过自从跨入梁境,拓跋铣便觉不似原上寒冷,尤其是到了宁城城下,竟是遍体发热,额上隐有碎汗。
他不知是心里豪情,只说中原果真好地方,裘皮都省了。战事一起,对于薛凌的杀意终是消失殆尽,拓跋铣终是没回去补一刀,一来麻烦,二来他隐忍多年,不至于为了薛凌破功。
薛凌此人,明知他大军压境,仍为一己私欲杀城中主将。这种人,应该放回去,一如他当年应该捧魏塱登基。
唯有这些深远大计,能消解眼前爱恨。所以拓跋铣与京中御林卫,与徐意,与魏塱,与宁城孟行众人,都八九不离十。
而石亓已然离开安城,往羯皇帐子狂奔。申屠易一被带走,这位小王爷即发了天大的脾气要出城。
胡郢岂敢在这个节骨眼放任他离开眼皮子,就差把心肝挖出来仍是哄不好,赵德毅强硬将人困在居处,道是城中有刺客,要小王爷见谅。
这情形好似梅开二度,不久前才演了一回。石亓念及鲜卑打鬃节一事,薛凌玩的那些手段尽数爬上心头。他不敢强硬,冷了一下午脸,晚间便绷不住要茶水喝。
一顿晚膳用罢,这小王爷好似又恢复往日嬉笑。赵德毅暗抹一把汗水,仍是守的牢实,撒尿都不敢落地。乌州那头还没口信来,那个屠易究竟所为何来,他现在仍不得而知,但既然沈元州抓了人去,就一定是有鬼,万万不能在石亓这出了漏子。
夜深听得里头歇下,赵德毅才勉强倚在门脚处合了眼,随后里头划拉一声,他猛地惊醒冲进去,却是石亓坐在床上抓着匕首看的目不转睛。
赵德毅不解其意,石亓道:“这是我父王的贴身刀匕,上有天神祝福,而今柄上神石裂开,请你们送我的护卫到父亲部落,确定他安危。”
赵德毅睡眼朦胧,看石亓一脸郑重不似作假,正待答话,那匕首就扣到了他脖子上。石亓狠道:“你敢拦他,就命丧当场。”
赵德毅将脑袋往后仰了仰,心想我拦他作甚,只要你在这屋里好好呆着,整个安城的去跑一趟都无所谓。要是你不肯在这屋里好好呆着,你把我脑袋切下来也于事无补,院里还站着十七八个人,他们又不是稻草扎出来的。
劝了两声王爷莫急,随后传了人来,将一个胡人连夜送到了城外,石亓这才消停,在床上睡的安稳,赵德毅看着此事了了,继续闭了眼。
第二日一早洗漱完毕,石亓说是在屋内实在呆不住,不出城便不出城,在城内瞎转转也行。恰乌州那头又传了消息来,信上说屠易此人为的苏凔案,这正是当初薛凌交给申屠易的说辞。
申屠易本是苏家的人,与此事有牵连在所难免,沈元州虽觉没全部说真话,但这几句话应该是真的,先行飞鸽传给了赵德毅,让他见机行事,不可与石亓太过怠慢
毕竟这位小王爷的脾气,沈元州亦是知道,真闹出个你死我活,到最后皇帝肯定是砍了赵德毅啊。
两厢其下,胡郢又跟着点头,赵德毅也没拦着,只带了人跟着石亓走走停停,暗自庆幸这小王爷的方向是在往南而不是往北。
不多时红日胜火,石亓喊热脱了外衫,赵德毅看看左右伸手要接,胳膊刚伸出一半,冷汗伴着热血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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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9章 袍笏
沈元州指派过来的人,也算得上通透。跟石亓呆了这许久,也的确贴身,但他仅仅贴身而已,可那三个胡人从来是长在石亓身上的,手脚似的血肉粘在一起,接衣服这种活儿怎么轮的到他?
然此刻那三人皆在后头好几步,石亓又是冲着他递,联想沈元州提醒,赵德毅不由自主伸了手。宽大锦缎后头正是昨晚那柄匕首,布料绞住他胳膊,随后刀刃就插到了胸前。身后惨叫声起,那三个羯人侍卫亦是扬刀,已经砍伤了好几个跟着的人。
从善如流,从恶,如崩。有些东西学起来,实在太快了。
薛凌杀那俩鲜卑人时,平意掩于水罐下方。石亓递袍子过来,匕首便不动声色的藏在了丝线里头。赵德毅多少应该庆幸些,胡人的匕首不比中原名剑吹毛断发,石亓又是第一次干这种细致活。
要是薛凌在场,必然要凭平意之利将他双手顺势砍下来。石亓到底太急,赵德毅虽慢了半拍,却也有防备,是故伤势并不致命。
只看架势,那刀尖冲着心脏,这小王爷毫无疑问是想取自己心脏。妈的,早说这活儿不好干。他心里怒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捂住伤口忍痛道:“小王爷可有难言之隐,不必惧之。城内尽是我大梁兵马,当护得王爷万全”。说罢又冲着后头喊:“各位且先停手。”
这话先给了石亓一个台阶,紧接着就以安城兵马威胁。天上信烟已经炸开,马上就会有人赶来,都犯不着他带伤上阵。石亓不过四个人,打起来不过以卵击石。想跑的话,城门关的严严实实,眼前又是南门,能跑到哪去?
石亓并不答话,手指并在嘴里一声唿哨,良驹扬蹄过来将几个跟随的人冲撞的悉数倒地,那三个羯人尽数越过来围住赵德毅。
等地上人爬起来帮着赵德毅将羯人侍卫架开,他有余力去看的时候,石亓已然跳上马背,往北门方向狂奔。
这蠢货是个蠢的,没想到这么蠢。
赵德毅又气又急又想笑,要回羯族是走北门不错,问题是平城兵马驻地尽在城北,胡郢等人办事也在那头,只怕此刻人从那边赶来,石亓过去活脱脱一自投罗网。
他可不就是急,急的就差飞过去喊“你们拦归拦,千万别伤了这蠢货一根头发,不然大家得成秃子”,偏偏那几个羯人不要命,谁去追砍谁。赵德毅对这几人亦不敢下死手,一时间哪里追的过去。
好不容易脱了身,赵德毅拔腿就往北跑,想着石亓该被赶来支援的拦了下来。直到他与胡郢遇上,仍没见到石亓人影。
石亓不见了,众目睽睽之下,安城里头这么多双眼睛,四周城门紧闭,城墙处五步一哨,十步一亭,但那人就是不见了。
胡郢气喘吁吁的弯着要问赵德毅小王爷出了何事,他一看见信烟,不敢怠慢,亲自跑了过来。实则前头已经有一批人,赵德毅听说没看见人,接着往北追,胡郢虽即,不比习武之人走的快,已然是赵德毅遇见的第二批了。
他一门心思问石亓,问完才看见赵德毅胸前血红一片,吓的全身一震,问出口的却是:“小王爷受伤了?”